第84章 明月照人來
一連幾日,除了去蓼香院朱氏那兒晨昏定省之外,陳瀾都沒怎麽出屋子。陳衍亦是每日去學堂讀書,晚間才能來看看她。然而,錦繡閣卻不複從前的冷清,各式各樣的人紛至遝來。
她養傷期間,朱氏也才派鄭媽媽來過一回,可現在卻是幾乎隔一兩日就有丫頭來送東西,有時是裝著點心的梅花捧盒,有時是別家送來的上等燕窩,還有時是用來擺設的小玩意兒。既然有了朱氏那兒非同尋常的看顧,二房三房也常常使人來探視,尤其是二房的祝媽媽不但親自送來了之前少了的月錢,還連連賠不是,又解釋說管這事的媳婦已經被撤了差事。
陳瀾雖覺得這些殷勤實在是有些莫名,但如今她尚未熟悉人事和這個時代,實在無暇分心。再加上她還有的是書要看,所以隻打著巋然不動的主意,但每日早晚在院中散步還是固定的。在這個一舉一動都有無數人看著的大宅門中,晨練晚練都隻是奢望,她也隻能借由散步來鍛煉鍛煉看上去不太結實的身體了。
早上去朱氏那兒問安回來,她照例是在東次間裏看書,才看了幾頁,見紅螺進來,她便放下書卷,笑吟吟地問道:“紅螺姐姐,來了三日了,可還習慣?”
紅螺雖不比珍瓏長得出挑,卻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錦繡閣滿院子丫頭竟沒一個比得上她。她也極其知分寸,身上向來少花巧,隻耳眼上用著小小的兩個玉塞子,還是陳瀾上回笑說了她兩句別學自己的素淨,她才在手上戴了隻銀鐲子。
說話間,書房的簾子被高高打起,隨即就隻見芸兒走了進來。她似笑非笑地白了紅螺一眼,隨即就高昂著頭走到書桌前,笑吟吟地把手中的那一摞書放在案頭:“小姐,這是剛剛四少爺讓人送進來的。四少爺還真是有心,小姐一說想看書,他就找來了這麽多。”
她一麵說一麵又展開了手心,手掌上頭赫然是一個小銀角子:“四少爺還說了,小姐給他的銀子都沒用上,他本是想找管事幫忙的,可話一出口,那人就主動尋訪去了,一個大子都沒花,人還說了不少好話。小姐的傷好了,四少爺這幾天也看著精神多了。”
陳瀾隨手把銀角子給了紅螺,一回頭見芸兒正瞪著紅螺,便仿佛漫不經心地問道:“這些書你是在哪兒接的?”
“是在二門。”芸兒見陳瀾又問自己,忙笑著答道,“我正好去那邊辦事,看到四少爺在門口和一個婆子說話,就上前問了兩句,正好就接著了這些書。”
陳瀾點了點頭,再沒有多問什麽,芸兒便退了出去,紅螺倒了水,見無事,也就跟著出了屋子。約摸一刻鍾功夫,沁芳方才回來,先是說了之前補足月錢的事,末了便輕聲說:“奴婢打聽得知,是祝媽媽替二夫人放印子錢,所以這個月月錢不但晚了,咱們的還少了,就是指量小姐不會聲張。這一回瞧著老太太對小姐親厚,所以才緊趕著支了銀子,填補咱們這兒的缺口。”
聞聽此言,陳瀾雖記在心裏,但知道二嬸如今管家,這由頭別人未必就不知道,隻不敢聲張罷了。因此,點點頭之後,她就向沁芳問道:“你這兩天下來,瞧著紅螺如何?”
“紅螺對人和氣,做事得體,別的一時半會也瞧不出來。”沁芳仔細尋思了一下,卻隻能說出這麽一句話,隨即又搖了搖頭,“她是外頭來的,在老太太跟前隻不過服侍了一年就從三等升了二等,必定是極聰明的,奴婢愚笨不中用,摸不透她的性情。”
沁芳這麽說陳瀾並不意外,她從前管過招聘管過培訓,就是她也隻能看出紅螺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甚至有一種說不出的執拗,因而笑了笑之後,就打趣了沁芳幾句。主仆倆略說了一會話,陳瀾突然又問道:“芸兒那裏你可提醒過,別老和紅螺過不去?”
“芸兒那小蹄子小姐又不是不知道,心高氣傲牙尖嘴利,可從前院子裏該有的東西少些什麽,都是她豁出臉麵去爭,心卻是頂好的。就是在我麵前,她也常常搶白,就別說突然來一個蓋在她頭上的人了。隻不過,她也隻是嘀咕紅螺是從外頭買來的,身家背景全然不知,不比家生子可靠,其他的倒沒說什麽。我說過她兩句,可她卻說小姐就喜歡她什麽都放在臉上,心裏不安其他的心思,這一來我也說不下去了。”
陳瀾嘴角一挑,拿起小蓋碗,輕輕用蓋子濾去了上頭的茶葉,啜了一口輕聲說:“什麽都放在臉上並沒有錯,我隻是希望她和軟些。紅螺是老太太給的人,你我尚且要敬她三分,若是芸兒一味給人臉色看,別人會怎麽想?罷了,回頭你挑兩件繁複的繡活,讓她多靜靜心,要是她不聽你再告訴我,我回頭再設法。還有,日後四弟來的時候,你留心她一些。”
前頭的話都在理,沁芳自是連連點頭,待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她才猛地一驚。仔細想想,陳衍過來的時候,芸兒每每都在跟前,或是端茶遞水或是陪著說話,哪次都是如此。雖說四少爺不過十一,但芸兒也才十三,等再大上一些,指不定會發生什麽事。因而,她使勁吸了一口氣平靜心神,就屈膝行下禮去。
“是,奴婢明白了。”
晚間時分,各房照舊是吃過晚飯前往蓼香院給朱氏問安,偌大的暖閣中自然是滿滿當當擠著一大堆人,就連平日很少見的陽寧侯陳玖也露了露麵。隻是,他自己大約也知道那青黑的眼圈和疲憊的麵容實在太顯眼,隻點了個卯就匆匆退了。他這一走,二夫人馬氏自然也坐不住了,朱氏心知肚明,借口疲了上床安歇,不一會兒滿屋子人就散了去。
出了蓼香院,陳衍就自然而然地拉上了陳瀾的手。陳瀾這幾天也習慣了他的親昵,索性聽之任之,走到拐角處,沿夾道遠遠可見一溜明瓦燈,再加上前後燈籠,照得整條路都亮堂堂的。陳衍走著走著就踢起了一顆小石子玩,隨口說道:“姐,等以後我做了官,咱們就不用看人臉色……”
話還沒說完,他就感到手被人重重捏了一下,不禁抬頭看著陳瀾。陳瀾卻是往左右瞧了一眼,隨即朝沁芳打了個眼色。沁芳忙走上前和前頭那個打燈籠的婆子說話,而紅螺則是從一開始就落在後頭,正和兩個三等丫頭說話,仿佛根本沒聽見剛剛那句叨咕。
“四弟,你可知道,咱們陽寧侯府這百多年來,有多少人中了秀才,又有多少人中了舉人進士?”
陳衍聽旁邊傳來姐姐低低的聲音,他愣了一愣,這才不確定地說:“秀才倒是不少,舉人大概有四五個,至於進士,似乎隻有先頭的一位叔祖,還有兩個遠支的長輩。”
“那這三個進士裏頭,都做了什麽官?”
陳衍絞盡腦汁想了想,隨即茫然地搖了搖頭。這時候,陳瀾才抓緊了他的手,不緊不慢地說:“你不知道也不奇怪,因為幾乎沒人記得他們了。先頭那位叔祖極其用功,結果還是年過不惑才中了二甲,之後外放知縣,一路熬資曆升官,等到十幾年後撒手人寰的時候,也就是從四品知府。而那兩個遠支的長輩更是官路蹉跎,致仕不過五品,沒一個做得京官。你知不知道為什麽咱們既是侯府,為何就出不了幾位文官?”
看到陳衍再次搖頭,陳瀾輕輕歎了一口氣,停下步子來給他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大氅,這才低聲說:“咱們家是世襲的侯爵,百多年下來軍中有不少人脈。所以家裏想要靠讀書出仕的子弟,非但享不了家族蔭庇,反而被這家名連累。”
一來年關將近,二來傷勢剛好,因而陳瀾重新去上學的事暫時就免了。陳家小姐們和少爺們不同,不是在外頭的學堂,而是家中專請了一位學問紮實作風嚴謹的夫子為西席,最初學的自是女誡女德那一套,四書五經不過是隨便講講。而她對這些並不感興趣,也就樂得自己在屋子裏看書寫字,反而更逍遙自在。慶幸的是,她從前小時候學過書法,繁體字認得齊全,如今一天臨幾張字帖,寫字也漸漸流暢了起來。
這天早上,她正在書桌後頭饒有興致地翻著那本陳衍不知從哪裏給她淘澄來的《建炎筆錄》,突然聽到外頭一陣腳步聲,緊跟著,沁芳就匆匆忙忙地打起簾子進來。
見屋子裏伺候的隻有三等丫頭胡椒,她就快步走上前來,施禮之後開口說:“小姐,晉王妃來了。因為不曾擺王妃儀仗,府裏也沒有大開中門,這會兒人已經到了蓼香院,還說要見見幾位小姐。老太太派了人過來傳話,讓小姐好好打扮打扮,快些過去。”
乍一聽這話,陳瀾立刻丟下了手裏的書卷,沉思片刻就問道:“晉王妃從前也這樣時常來?每次都是不驚動別人?”
“王妃身在王府,哪裏能常來,但卻極其顧念老太太這個外祖母,逢年過節的禮都極其豐厚。今年端午節時,王妃倒是和晉王一道來過一次,那一回自然是大開中門的。隻不過如今這也不奇怪,從前齊王妃端王妃偶爾回娘家看看,也不太樂意前呼後擁的。”
沁芳說著就打發胡椒到西屋裏去準備,又扶著陳瀾站起來,低聲解說道:“隻不過,王妃過門幾年了,隻生了一個女兒,所以今年王府又多了兩位夫人,出身不過略低些,都是淑妃娘娘挑中的人,好在晉王對王妃還一直敬重有加。”
陳瀾一麵走一麵沉吟,出了東邊書屋,從正屋到了西屋妝台前坐下,紅螺就帶著蘇木胡椒圍了上來。紅螺開了那個烏木首飾匣子,隨手就從裏頭挑出之前那一對西番蓮金簪來:“小姐,今兒王妃來了,還用這對金簪?”
“用那對蟲草珍珠的,都是王妃送的,簡單些,見人正好。”
陳瀾見紅螺微微一愣,隨即就點點頭捧了那一對纖巧單薄的蟲草珍珠簪來,又尋了一對白玉耳墜和一串香木珠,她便知道這丫頭是明白人,於是讚許地點了點頭。一番梳妝過後,又換了今年新做的一套冬裝,披上此前朱氏給的那件鶴氅,她就帶著沁芳和紅螺出了門。
到了蓼香院,隻見院子裏比平常早晚問安時熱鬧了許多,除了小丫頭之外,門前台階下還站著好幾個麵貌陌生的丫頭,一色身穿玉色水田小夾襖,藕荷色的緞子比甲,頭上手上幹幹淨淨,不見半件首飾,隻腳下的繡花鞋卻是花樣百出。陳瀾進門時,所有人都矮下了身子去行禮,她微微頷首就過去了。
進了正房,自有丫頭在前頭引著陳瀾入暖閣。隻見正中朱氏的左手邊坐著一個大約雙十年華的華服麗人,隻見她梳著高髻,身穿大紅紵絲織金五彩通袖,下頭是曳地百鳥翟紋鏤金裙,臉龐和朱氏很有些相像,但更像的則是那種一種如出一轍的端莊,隻眸子是宛若流波,唇角也更多幾分笑意。陳瀾上前行禮之後,她連忙下來一把攙扶了,拉著手端詳許久,這才親自把人送到了下頭右手第一張椅子上坐下。
“這才半年不見,又聽說三妹妹受傷,今天一瞧氣色倒是好得很,我總算放心了。”
晉王妃笑吟吟地說了這話,又問陳瀾送來的燕窩可吃了,如今飲食睡覺如何,卻是無比的關切。陳瀾一一答了,自然少不得說起頭上的金簪和身上的鶴氅,又是好一番感激道謝。及至說了好一會兒的話,陳冰陳灩和陳汐方才一塊到了,見陳瀾竟到得這麽早,她們三個都有些驚訝,但隨即就忙著上前給朱氏和晉王妃行禮磕頭。
行禮過後,姐妹四個彼此廝見,陳瀾見她們一個個都是珠玉輝煌織金錦繡,當是仔細妝扮過的,心裏自是有數,等重新坐下來的時候,果然就聽上頭的朱氏笑道:“你們一個個都住得近,誰知竟是比瀾兒還慢,讓我們好等,這該怎麽罰?”
“大表姐這麽久沒來了,咱們當然得好好打扮打扮!”陳冰一邊說一邊有意橫了陳瀾一眼,這才笑嘻嘻地說,“想不到三妹妹這麽快就趕了過來,從錦繡閣那邊到這裏遠著呢,三妹妹的腳程倒快!對了,大表姐,這是你之前賞的簪子,我天天戴著,你瞧瞧好看不好看?”
晉王妃見陳冰說著就上來轉了個圈,癡纏著要品評,自是笑著讚說好東西也要人來襯,隨即又誇了陳灩和陳汐幾句。陳汐隻是一如既往地冷淡以對,陳灩卻笑道:“大表姐別淨誇咱們,要我說,這天底下能把大紅穿出顏色的人少得很,也就隻有您配穿這大紅色呢,襯著精神臉色都好。要說端莊雍容,誰比得上您?”
此話一出,別說朱氏笑了,就連晉王妃亦是容光煥發,當即褪下手上一隻水色極其純淨的翡翠鐲子給了陳灩。陳瀾冷眼旁觀,見陳冰雖笑得歡,眼睛卻一直盯著那隻鐲子,仿佛又是羨慕又是嫉妒,便不動聲色地喝了一口茶,直到晉王妃問起幾個表兄弟,最後問起陳衍時,她才笑了笑。
“四弟如今比從前更懂事了,每日練字也好功課也罷,都用心得很。”見晉王妃聽得極其認真,朱氏亦是如此,她又黯然歎了一口氣,“隻是用功歸用功,我卻擔心他的身體。聽說因為今年冬天太冷,學堂裏好些學生都病了,上學時咳嗽聲一片,我倒是想求老太太恩準,橫豎就要過年了,不如讓他在家裏多休息幾天,免得熬壞了身子,或者是過了病氣。”
朱氏聞言頗有些詫異,隨即就點了點頭:“你說得也是,今年冬天似乎格外寒冷些,聽說還有位身體不好的老大人竟是在上朝時凍死在轎子裏……阿彌陀佛!既然如此,就先在家休息幾天吧。他還小,讀書也不急在一時。”
“是,多謝老太太體恤!”
陳瀾忙站起身謝過,又拿眼睛去看鄭媽媽。這些天鄭媽媽常到她那錦繡閣來,她每次都是當正經長輩一般敬著,但凡鄭媽媽的話都沒有半分違逆,沁芳還攬下了幾件繡活,昨天才剛剛親自送了過去,自然也少不了撂幾句擔憂陳衍搬到外院去的話。若不是知道珍瓏到如今還沒有撥到陳冰那邊使喚,而朱氏這幾天仿佛額外垂顧自己,她也不敢這麽冒險。
果然,鄭媽媽先是笑說老太太疼愛孫兒,隨即就歎道:“前些天二夫人三夫人還說要把幾位年長少爺挪到外院去,可如今看下來,家裏的孩子們都是三災八難的,每年吃藥請大夫就不曾少過,在內院這麽多人伺候著都如此,到了外院還不知如何。”
此話一出,屋內眾人頓時神情各異,就連一貫冷若冰霜的陳汐也異常留心。朱氏看了一眼鄭媽媽,見晉王妃開口詢問,她就解釋說:“這是你兩位舅母提出的,我原本忖度倒在理,可之前瀾兒這麽說,倒是提醒了我。索性再延一延吧,過一年再說。”
一旁的晉王妃和幾位媽媽自是笑說老太太疼愛孫兒,而一直冷冰冰的陳汐卻如釋重負的輕輕籲了一口氣,看了一眼陳瀾,臉色很有些複雜。又說笑了一會,須臾便有媳婦上來詢問在哪裏擺飯,這一次,陳瀾自然不得不留了下來,和其餘姐妹一塊陪著晉王妃和朱氏吃了飯。
一頓飯吃完,桌子和飯食都撤下去,又有人奉上茶來時,晉王妃用右手二指拿著那鈞窯小茶盅的蓋子,似乎要喝茶,可最後還是把茶遞給一旁的一個丫頭,隨即看著朱氏說:“外祖母,其實今天我來,除了探視您之外,還有另外一件事相求。”
一聽這話,屋子裏的眾人全都是愣了。陳瀾立時站起身來打算退避,而其他三人也慌忙起身,晉王妃見朱氏點頭,卻擺手示意她們不用走,等一個個人重新坐下,這才說道:“妹妹們也大了,這原不是什麽大事,隻怪不好意思的。上回王爺隨我一塊來這兒的時候,對您這兒的丫頭們讚不絕口。我原以為王爺不過是隨口一提,可前些天才知道,原來他是瞧中了您麵前的珍瓏。我也知道,珍瓏是您麵前心愛的人,可是……”
晉王看中了珍瓏,這話從晉王妃口中說出,自然誰也不會懷疑。一時間,不但是座上的幾位主子,就是旁邊侍立的媽媽和丫頭們也用又羨又妒的目光看向了那個侍立在朱氏身後的丫頭。須知珍瓏乃是侯府的家生子,一家老少都在裏外各處當差,等閑不過是到了年歲配小廝,若是機緣再好些,也就是給了哪位少爺做屋裏人,以後抬了姨娘,可這哪比得上王府!
於是,這個之前曾經被陳冰點名要過的丫頭雖滿麵通紅,腦袋垂得低低的,可屋子裏人人都能看得出那層羞澀下的歡喜。此時此刻,陳瀾雖仍端端正正坐著,嘴角卻帶上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