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罵戰

陳瀾背靠引枕坐著,見祝媽媽垂著眼隻是答應,嘴角卻翹了翹,哪裏不知道這人隻是口服心不服。她如今的記憶還有些混亂,兩張臉記得,稱呼也有印象,此時想起一個是老太太的心腹,一個是二夫人的人,雖一起來,可不是一路,於是索性隻不做聲。那鄭媽媽訓完了,見人都是噤若寒蟬,便放緩了聲音:“三小姐,老太太有話專讓我囑咐你。”

聽著這一聲,盡管祝媽媽極不情願,仍是帶著同來的小丫頭退下,原本房中那丫頭忙搬來了錦墩讓鄭媽媽坐下。這時候,鄭媽媽才換上了滿臉關切之色。

鄭媽媽端詳了陳瀾一會兒,就歎了一口氣:“三小姐,東昌侯家裏派人再三賠禮,隻那會兒人多,竟是難以分辨是誰家的小姐少爺推的那一下,所以隻能讓你受委屈了。隻不過,如今京城上下的公侯伯府都知道有咱們陽寧侯府的三小姐愛護弟弟,自己已經是頭破血流,還硬把弟弟先推了上岸。隻不過,姐弟情深是好事,但這次你一傷,四少爺連學也不上了,這總不好。少爺們都大了,前些時候二夫人三夫人還對老太太說過,打算尋個好日子,除了六少爺,其他少爺們都挪到外院去。”

陳瀾沉默半晌,這才點了點頭:“您說的這些我明白了,回頭勞媽媽多謝老太太。”

“我就知道,三小姐最是明理。還有,下人得約束得嚴一些,剛剛外頭那些小丫頭三腳貓似的,隻知道拌嘴說閑話,真正做事卻不牢靠。剛剛守在屋子裏的是沁芳吧?十四五的大丫頭了,還這麽毛手毛腳的,怎麽管那些小丫頭?不如去向老太太要個好的來使喚,一來用著得心應手,二來也能震懾一下別人,三來也能照料你。”

如何巧妙地塞人進來,這種勾當久經職場的陳瀾自然明白,因此臉上的微微笑意絲毫未變,反而更乖巧地點了點頭:“嗯,多謝您提醒。”

鄭媽媽欣慰地點了點頭,卻沒有就此打住,而是對著陳瀾又囑咐了好一通。陳瀾正愁自己眼下是眼前一抹黑,不時點點頭附和,又做出一副虛心聽講的樣子,順理成章地挖著了好些消息,收獲了一大堆的善意提醒。等到鄭媽媽親自服侍她睡下,又帶著一大堆人離去之後,她這才麵朝著裏頭沉思了起來。

既來之則安之,她已經是死過一回的人了,還有什麽不能接受的?再說,即便她反對,即便她抗爭,難道還能回到她熟悉的那個環境去不成?以前她是一窮二白自己拚出來的,眼下落在了這貌似花團錦簇的醃臢地方,更不能認命!

輕輕握緊了拳頭,她便借著鄭媽媽那番話,回憶著這幾天理清的頭緒。如今是楚朝永熙年間,至於這楚朝是怎麽回事,疆域如何,回頭還得設法去翻翻史書,因為她從不記得中國曆史上有這麽個朝代。

這裏是大楚的京師,她住的這座宅子所在的這條街,叫做陽寧街,得名來自於她的那位祖父陽寧侯陳永。祖父陳永最初隻是陽寧伯,但當年跟著武宗皇帝掀翻了廢帝的江山坐了天下,之後論功行賞,於是便進封了陽寧侯。

隻陳永戰功赫赫,在獵豔上頭的功夫也是威名遠揚,娶了正室之後因為常年出鎮在外,一房房的侍妾往屋裏收不算,家伎更是養了幾十,在整個京師的勳臣貴戚中都是有名的。不但如此,他更有名的是曆經五朝,數次獲罪數次起複,始終屹立不倒,一路活到了八十八歲。

然而,他身邊的女人雖多,可元配早逝,一個子女都沒留下,繼配朱氏卻隻有一個嫡女,餘下順利長大的隻有三個庶子,此外還有幾個已出嫁的庶女。

長房,也就是她的父親陳瑋早年封了勳衛,卻因為行為不謹胡作非為屢遭禦史彈劾,因此父喪之後那些過錯都給人抖了出來,按長幼原本該他承襲的爵位卻落在了二房,於是接下來變本加厲更加恣意妄為,連勳衛之職也給革了,三年前才去世。嫡妻方氏則是更早就歿了,隻留下陳瀾和陳衍一子一女。陳瀾如今十三歲了,陳衍十一歲。

二房是她的二叔陳玖,承襲爵位之後大約是心滿意足了,也不在乎領的是閑職,膝下至今無子,娶妻馬氏,年前唯一的庶子染病死了,隻有一嫡一庶兩個女兒陳冰和陳灩。

至於三房……她那三叔陳瑛卻是早年就謀了軍職從軍,從千戶一路升遷到了指揮使,眼下隨大軍鎮守南疆。聽說是交遊廣闊,在外頭很有些仗義的名聲。而在女人上頭,他更是大有乃父之風,多年在外就沒少過女人。如今,羅姨娘跟著他在南疆,元配去世後續弦的正室徐夫人和其餘姨娘並一應兒女則是在京城。徐夫人的嫡長子陳況養到六歲就死了,如今幼子陳漢排行第六,才三歲。羅姨娘則是生了女兒陳汐和兒子陳清陳江。另外還有兩個庶女。

不管怎麽說來,她和陳衍這一對姐弟都是最可憐的,孤姊弱弟,上頭雖有祖母,卻不是親的,也不知道這許多年怎生熬下來的。而且,倘若沒“記錯”,從前她似乎是麵團似的人,所以帶出來的大丫頭如沁芳也是唯唯諾諾的性子。大約是一靜一動,陳衍卻是衝動易怒,否則也不會在去人家那

陳瀾翻身朝外頭一瞧,還沒來得及答話,門簾就是一動,陳衍竟徑直闖了進來。許是剛剛從學堂回來,他的袖子上還蘸著幾點墨汁,隻臉上卻滿是歡喜。見屋子裏沒人,他就自己搬了錦墩在床前坐下,又探出手來在她的額頭上摸了摸,隨即又試了試自個。

“咦,怎麽還是比我頭上摸著熱?”

盡管已經決定接受現實,那張熟悉的臉也確實親切,但對於突然多出來的這麽一個弟弟,陳瀾還是有些別扭,可此時卻不由得被他這自說自話的舉動給逗樂了,當即沒好氣地嗔道:“這是外傷,又不是發熱,試額頭有什麽用?還有,這一路是跑回來的吧,瞧你滿頭大汗的,風一吹自然涼了。看看你,袖子上又弄得都是墨汁,回頭又得送去洗……”

說著說著,她就愣住了。不知不覺間,她怎麽習慣性地用上了姐姐訓斥弟弟的語氣?心裏正覺得有些異樣,她就聽到了一個委屈的聲音:“姐,我這不是急著瞧瞧你嗎?”

見陳衍臉上掛著討好的笑容,陳瀾在心裏歎了一口氣,撐著床坐了起來,又挪過了靠枕,隨即從枕頭底下取了一塊帕子,示意他自個擦擦。陳衍接過來笨拙地抹了兩下,隨即往四周掃了掃,突然就斂去了笑意:“姐,屋子裏伺候的人呢?你還病著,她們難道就都跑去玩了,這也太不像話了!我剛剛進院子的時候也一個人都沒瞧見,這幫死丫頭……”

話還沒說完,外頭就傳來了幾個說話的聲音,很快那蔥綠色的撒花門簾就被人高高打起。頭一個進來的人掃了一眼屋子,頓時大吃一驚,連忙朝後頭招呼了一聲。一時間,三個人全都慌忙進了屋子來,為首的芸兒起頭,三人齊齊屈膝行禮。

“四少爺。”

陳衍眼睛一瞪,立時便發起火來:“人都上哪兒去了?門口沒人看,屋子也沒人守,要是你們不樂意留著,那我……”

“四弟!”陳瀾聽他越說越不像話了,隻得開口喝住了他,又淡淡地問,“究竟怎麽回事?”

盡管知道自己並不是真正的陳瀾,言行舉止難免會有什麽偏差,但既然此前傷重危險,半個多月昏迷不醒,養傷還得一陣子,她也知道目前不是一味裝聾作啞的時候。見三個丫頭你眼看我眼,卻是都不吭聲,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又加重了語氣說:“難道真連句話都不會說?”

這時候,打頭的芸兒終於抬起頭來,臉色很不好地解釋說:“小姐,是祝媽媽把咱們都叫了出去,劈頭蓋臉教訓了一頓。要不是沁芳姐姐說屋子裏還有蘇木胡椒守著,我才不會去聽她的罵,費了好大的勁才忍住沒和她拌嘴……”

這時候,剛剛板著臉不做聲的陳衍又忍不住了,當即嗬斥道:“什麽祝媽媽,這院子裏的事,什麽時候輪到她這個外人插手了?之前是姐病著,所以她跑過來指手畫腳,我也就忍了,現在姐都醒了,這院子裏的事哪還有她插嘴的份!”

陳衍本就是爆炭性子,說著說著就站起身來,發狠似的一跺腳道:“以後不許放她進來,知道沒有?”

芸兒立時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道:“四少爺說的是,奴婢以後一定記住了!”

“好了好了,四弟別渾說一氣!”

陳瀾見陳衍大發脾氣,底下丫頭卻都是笑嘻嘻的模樣,心想這些丫頭必是習慣了。見陳衍仍是餘怒未消,她就輕咳了一聲:“既是祝媽媽叫了你們過去,那就罷了。”

正說著,簾子又一動,卻是沁芳進了屋子。她的眼睛還有些紅腫,麵上仿佛是補了些脂粉,瞧著倒還好。看到床前站著的三個丫頭,她自是愣了一愣。

這次卻是陳衍搶先問道:“你上哪兒去了!”

沁芳見陳瀾也看著她,她連忙上前訥訥解釋道:“今天正好是放月錢的日子,因數目不對,蘇木和胡椒領著幾個小丫頭要出去尋趙大娘理論,奴婢隻能死活攔著,最後怎麽都攔不住,隻能和她們一塊走了一趟。奴婢該死,忘了屋子裏該留人。”

到了這個份上,陳瀾實在是沒心思繼續追問了。一來她的傷確實還沒好,二來情況還沒摸清楚,也不知道院子裏的人事是否有其他隱患,三來這月錢如何也不是一時半會能問明白的。因此,懶懶又吩咐了幾句,她就打發了人下去,連沁芳說讓小丫頭們來磕頭認錯的提議都拒了。

人一走,陳衍就忿忿不平地說:“姐,你也太軟弱可欺了,祝家的就是沒安好心!要不是老太太還在,二嬸早就容不下咱們兩個了,不就是以為她是侯爺夫人嗎?都是因為爹爹當年沒能襲爵,否則這些下人也不敢這麽勢利眼!姐,等我以後做官了,我們就搬出去住!”

十一歲的孩子便惦記著這些,陳瀾心中不禁嗟歎,隨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搖搖頭示意他別再說下去。而看著陳衍那種仿佛是“恨鐵不成鋼”的眼神,她也沒往心裏去,隻是笑著又囑咐了他一番,又從枕邊的小匣子裏翻出一個荷包給了他。

“這……又是姐親手做的?針線還是一樣好!”陳衍喜滋滋地把荷包揣進了懷裏,這才咧嘴一笑,“要過年了,我正想磨著姐做一個呢,沒想到你早就預備好了。”

這三天裏,陳瀾雖不得下床,床上的各種用具卻都熟悉了一遍,其中便有這床頭匣子裏的各式針線。有荷包、扇絡子、汗巾、鞋麵子……總而言之各式各樣應有盡有,哪怕是她從前為了省錢,針線功夫很是不差,甚至還會裁衣服,但那會兒還有縫紉機,如今這可是貨真價實的繡花,她那點針法還真是不夠看的。要不是原主留下這麽多東西,再加上傷勢未好也是一個借口,大過年要送禮時她怎麽糊弄?

留著陳衍又坐了一會兒,陳瀾終究沒有提鄭媽媽說的那話,隻是吩咐他要小心自個,不要惹麻煩。等他歡歡喜喜走了,陳瀾才按著胸口深深吸了一口氣。

陽寧侯府既是占去了整條陽寧街,前後重樓疊院,亭台樓閣不計其數,又從什刹海引活水曰小玉溪,後園竟是有幾分江南水鄉園林的意味。這座偌大的府邸是當初太宗皇帝禦賜,按照公侯伯府的規製,門樓三間五架,金漆獸麵錫環,牌匾上的陽寧侯府四個大字則是出自武宗皇帝提拔的第一任內閣首輔張大學士之手。

七間九架的前廳前麵是小小的兩抱廈,素來是接待一般外客的地方,名曰三德廳。中堂七間九架,名曰福瑞堂,正中一間廳供著太宗皇帝所賜的牌匾禦寶,平素並不輕啟,隻逢年過節或是貴客來臨時方才打開。後廳慶禧居則是七間七架,幾十年來一直是太夫人朱氏住著。

自從前一代陽寧侯陳永去世之後,朱氏便搬離了此地,在東邊的蓼香院居住。然而,她雖沒有兒子,但嫡長女嫁入公府,之後不但育有兩子兩女,而且長女在六年前的皇子選妃中,在眾多公侯伯的嫡女中脫穎而出,嫁給了當今皇帝的次子晉王為正妃。

有了這緣故,家裏人誰也不敢輕忽這位老祖宗,因而哪怕水漲船高成了侯夫人,二夫人馬氏也絲毫不提搬到慶禧居去住的事,隻是把原本自己住的紫寧居又擴建了一番。因占了長房芳菲館的一半地方,她又借口芳菲館的屋子舊了,把陳瀾挪到了西頭的錦繡閣,陳衍則是在距離這兒不遠的翠竹苑。

錦繡閣名字好聽,其實卻是整個侯府院閣樓館中最偏遠的地方,無論是到中堂還是後廳,都得先繞過長長的一段夾道,然後從各房的院子前經過。因此,陳瀾從前每日裏晨昏定省都得走許多原路,聽到的冷言冷語多了,越發在錦繡閣裏足不出戶,隻是守著弟弟。

如今此陳瀾換成了彼陳瀾,對於這個僻靜地方卻是很滿意,也暫時沒去改這種固步自封的日子。最初的這些天裏,她隻是一麵足不出戶地養傷,一麵不動聲色地從丫頭們口中打探消息。

好在陽寧侯陳家並不信奉什麽女子無才便是德,從前請過塾師教授她們這些姑娘,看書並不是問題。於是,她的床頭漸漸多了不少書。隻卻不是從前她苦讀過的什麽詩詞,而是一些雜書,有的是書房裏原就有的,有的是陳衍從前送她的,天文地理遊記雜記一應俱全。

日子一天天過去,當窗戶上白淨的高麗紙經不住風沙蒙上了一層灰時,隔三差五前來診脈的太醫終於是給了好信,說是她的傷已經痊愈了。又將養了幾日,當她在丫頭們的忙活下穿戴好走出屋子,站在陽光底下,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時,陳瀾隻覺得鬱積多時的心情一下子暢快了起來。

“回頭等四少爺從學堂回來,知道小姐大好了,一定會高興得了不得。”

沁芳一麵說一麵給陳瀾披了一件半舊不新的大紅漳絨鬥篷。她是個身材中等麵貌端莊的丫頭,此刻見陳瀾披著鬥篷仍是一動不動,不禁有些擔憂,猶豫了又猶豫,這才低聲勸道:“小姐,外頭風大,您還是別在風地裏站太久,先進屋去吧。老太太免了您兩個月的晨昏定省,再過些天就是過年了,您再精精神神地去祭祖也不遲。”

陳瀾沒做聲,掃了一眼院子裏的大小丫頭,見有的懵懂無知,有的不置可否,有的則是一味低垂著頭,卻唯有一個身材高挑的皺了皺眉,仿佛不甚讚同的模樣。她前幾天能下床在屋子裏走動的時候,依稀記得在外屋見過她,仿佛是院子裏伺候花草插瓶的丫頭,隻不知道名字。瞧了一眼,她就收回了目光,又搖了搖頭。

“都已經一個月了,哪裏就這麽嬌弱。老太太都讓鄭媽媽來探望過了,我既好了,總得去問安。你挑兩個人跟我去蓼香院,先讓人去報一聲。”

雖然知道從前陳瀾是能不出門盡量不出門的性子,但如今她這番話絲毫駁不得,沁芳也隻好答應了,先打發了人去報信,隨即留著另一個大丫頭芸兒帶著兩個三等丫頭花椒蘇木看著屋子,又吩咐小丫頭們就在院子裏做事,不許隨便走動,這才又帶著兩人伺候陳瀾出門。

這是陳瀾重生第一次走出屋子,也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座大宅門的景象。沿路庭院深深,兩旁盡是一重又一重的院落,所見的下人有老有少,有的二話不說退避一旁行禮,有的則是滿臉堆笑上前殷勤探問,雖則陳瀾已經打足了精神應對,但跨進蓼香院大門時,還是覺得腦袋有些脹痛,扶了沁芳一把,這才穩了穩步子,也穩了穩心情。

蓼香院正房五間,正中掛著天青色福壽雙全紋樣的厚實棉簾子。在迎上前來的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