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0章

我母親停靈在一個狹小的殿堂,那已經是格外開恩。因為她沒有任何封號,又先後‘侍’奉過兩代皇帝。來吊祭的人不多,大家因為我將來要嫁給“野蠻”的北朝人,對我也望而生畏。

我的老師又病了。謝夫人入宮送來一卷對他親手寫的悼詞。她拉住我的手,悲慟不已。我知道她並不是哭素昧平生的母親,而是心疼我。

“公主,聽聞北帝來使推遲了婚期?可是要到明年才動身?”她問。

元天寰送來了許多的喪禮,連婚期都願意推遲。當然我們宮內並不感‘激’他的好意,因為我留在這裏是大家心上的累贅,而且我的婚期越長,他們神經上的弦便越緊。

顧及四周耳目,我唯有默然盯著謝夫人的眸子瞧。無法對她吐‘露’更多了。我隻依靠我自己。我絕不要什麽人再為了我這個人搭上什麽。她吃驚,我卻垂下眼簾。

出殯的時候,我坐在喪車裏,觀察著皇城的守衛。

招魂的時候,我走到角樓上,計算著宮牆的距離。

守靈的時候,我籠著白麻衣,認真的研究宮城圖。

我聽著殿外的水聲,不斷的整理我的思路,我終於有了一個計劃。天將要入冬,我不能等太久了。母親七七那一天,我忽被請到了吳夫人那裏。她要和我單獨說話。我心內忐忑,但不是因為她……

她是一個俗‘豔’而撩人的‘女’子,太子琮卻沒有從她那裏得到多少遺傳。

“恭喜你要當北國的皇後了。當然,若是你慫恿北帝侵南,你便是叛國。”她說。

我搖頭:“北帝又不是我手上的鳥,我要他怎樣飛,他會聽我的嗎?”

她大笑起來,刻毒的說:“你別在我麵前裝。隻要看看你這張臉,就知道你是個天生的狐媚,與你母親一樣!先帝何等的人,皇上又是何等樣人,不是都被那個賤貨‘迷’住了?”

她的笑容真讓人想撕破。這時我聞到一股濃香,異常的香。

“你母親聽了北帝的求婚就昏厥,沒有幾天就死了。你就踏著先帝白骨,你母親的死靈,去當你的皇後吧。”

她要感謝她那種粗俗的幸災樂禍,因為那一瞬間的表情,讓我確認我母親並不是她毒死的。我鬆開了自己袖中的匕首柄。

我說:“我並不想遠嫁。可誰肯為我說一句話呢?天下蕭條,王室板‘蕩’,我是弱‘女’子,於是你們便為刀俎。除了家師謝淵,護軍將軍王紹,並沒有一個人阻擾過這次聯姻。夫人,你兒子成了太子,你可知南朝今日每一退步,便使你的兒子失去更多?”

她愣了。隨即道:“你不去,你可以死!”

我笑。在她們的口中,別人的死是多麽的容易。我站起來道:“我正在想呢,可是如何死才能沒有痛苦呢?夫人你可以教教我。”自己的坐墊下確實有什麽在閃爍,我掀開,是一個鏤‘花’的金薰暖爐。也許我太多心。可我不能和她一起再耗費今夜的時間。

她攔住了我,將我按在了坐墊上:“你等等,我還有一個辦法,你也可試試看。”

我這兩天確實有些虛弱,她又是一個成熟的‘婦’人,不比我是纖弱‘女’孩。

那種香,攪‘亂’了我的思緒,我不喜歡透骨的香氣,它在火裏孕育,卻徹骨寒冷。

她低頭:“炎光華,你為什麽不毀掉你自己的臉?”

我隻暈她白霧般的臉廓,還有她鮮紅的‘唇’‘色’。

她的柔媚聲音繼續在我耳邊說:“隻要拿起刀,輕輕的在臉上一劃,你就不用出嫁了。你即使嫁過去,也會和北帝的其他妻子一樣,死得不明不白……”

我猛地抓住她,將她反身按在了我的墊子上:“要死便一起去死吧!”

她安然笑:“你懷疑這是毒?不會的,我不敢冒這個險。你聞我的衣服,我的頭發,都是這種香……你不喜歡嗎?”

太子忽然現在‘門’口,他臉白如紙:“母親?公主?”他都不敢上前。我最鄙視懦弱的男子。我鬆開吳氏,飛快的跑出,吳氏癱在墊子上大笑不止。我想這許是我最後一次看見他們母子了。

我回到宮室,立刻讓人拿來大量的米飯。先要吃飽,才能走下一步。我用匕首裁下留有北帝墨跡的那一段地圖,在上麵寫了幾個字。又將剩餘的山河圖和野王笛放進了一個竹做的背囊。我走到“更衣”的屏風後,快速換上一套粗布衣。將母親給我的黃金鳳藏在‘胸’口。在外麵再套上寬大白‘色’的孝衣。

時漏不斷滴水。我走到窗前,在我的宮殿外,是宮中最大的太液池。月上中天,三刻。雖然沒有風,太液池的水在‘陰’暗中果然泛著漣漪,又是十月初八,我算得一點都不差。

我用沾濕的布使勁擦眼睛,瞥見了我的一位宮‘女’在外麵探頭探腦,她是我母親留下的‘侍’‘女’長。雖然與我相處不長,卻對我盡心盡力。我將她引為心腹,甚至引起陪伴我去謝家的‘侍’‘女’們的妒嫉和不滿。

“公主,您還在傷心?”她看著我紅腫的眼瞼。

我拉住了她的手:“姐,我求你一件事情。”她仿佛被嚇住了,跪下說:“公主別這樣,奴婢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我心裏笑:赴湯蹈火隻怕是我,還輪不到姐姐你呢。

我說:“我預感今夜會有什麽事情發生,心裏實在害怕的很。姐姐,要是我出了事,你能把這個送給北朝的皇帝去看麽?”

她猶豫:“公主?北朝長安?奴婢怎麽去呢?發生了什麽事呢?”

我將附有北帝書跡的盒子‘交’給她:“就是這個,我要人給我報仇,我知道難,你拿去這個。”我裝作無辜的望著她,將謝夫人送給我的珍珠袋給了她。她眼光驟亮,其實我隻給了她一半的珍珠,還有一半,正躺在我內衣的裏子裏。

“奴婢盡力而為。公主可能你隻是太累,太疑心了……”她斷斷續續的說,我哭泣起來:“算啦,我知道沒人會相信我的,我要去給母親燒紙了。”

她半信半疑的搬來一個火盆。我正默默的燒,就聽西邊的耳房裏有人尖叫。她聞聲而去,我當然不好奇,因為西邊耳房裏都是我搞得鬼,我自己都沒有想到時間正是這麽巧。

我快速的燃燒起四周的帷幕,等到煙霧彌漫,宮人們大叫:“公主,公主?”

我才應:“啊!快來救我!”我用淋濕的帕子捂住口鼻,反而向裏邊跑去。我脫掉孝衣,拿起隱處的竹背囊,背在我身上。我叩開一麵牆,牆移開了,又是一個暗道,我躲在裏麵,扭上虎頭。我在一片漆黑中,我隻聽見自己的心跳。

我順著黑暗爬行,身上出了一層薄汗。等了盤古開天那麽久,我才聽到水流聲。我屏住呼吸的刹那,模糊聽到了更多人的尖叫和建築崩塌的轟然巨響。

太液池的水好像成了一個漩渦,在向某個方向流動。我知道,那是每月八日的換水。前朝的能工巧匠之所以為太液池和皇家換上新鮮的水,是希望君王們能享受更新的樂趣。可是我們的後宮,隻有一片死水。

我遊了不知多久,在快離開太液池的時候,我從懷裏‘摸’出了母親的‘玉’燕。

蜀山青來蜀山碧,細雨輕雷,紅塵茫茫,誰識我一蓑一笠到西川?從冬到‘春’,我終於跨入我的逃亡目的地四川境。俗言說蜀道難於上青天。我伴著數千裏路雲月,足下長了幾層繭子。 可是當我在高處,漫山遍野的野‘花’把我的辛苦都撫平了。上天公道,不走如此路,何以見到如此美景?

我之所以選擇蜀州,因我至今還帶些四川口音。人們不容易把我當成“外鄉人”。而且在我目前的環境下,哪有比處於北帝統治下,卻又離北帝最遙遠的這個邊省更安全的躲藏處呢?即使懷疑我依舊活著,我的叔叔不能來北境搜我。北帝也不該猜到我逃到他的疆域內。但要是他猜道……那就是宿命了,我也得認。

我的樣子,神仙也難辨認我了。我扮成一個男孩子,穿著最不起眼的衣服,滿麵塵霜。在我的頭發上,我還特意纏了一塊看上去髒兮兮且有油汙的布,便於我隱藏自己半張臉。每當有人問起我,我就說是一塊天生的胎記。

我拉開綁‘腿’,‘露’出雙足,坐在溪水旁‘蕩’滌。雨霧空‘蒙’,潤如油酥,空山鳥語,更見清靜。誰能料想,附近才發生過一場北方官兵與流民組成的“藍羽軍”的廝殺呢?

我腳下舒坦,心中遐意,口中也忍不住唱了出來:

“雲來山更佳,雲去山如畫,

山因雲晦明,雲共山高下,

我愛山無價,雲山也愛咱”

歌聲尤在回‘蕩’,石灘對岸的叢林有細碎聲響。我一驚,怕是來飲水的熊,更擔憂是流竄的逃兵。我站在溪流中,側耳傾聽,風歇雨停,確實還有什麽微微喘息的聲音。

我大著膽子向前走了幾步,卻見林木搖動,銀影迎風而出。

我張大眼睛:原來是一匹白馬。它的年齡若比作人,可能介於少年和青年之間。它的步態高傲,安然的走到溪邊飲水,旁若無人。我第一眼起,就被這匹漂亮的白馬‘迷’住了。它有點像我父皇的那匹坐騎。鮮明的區別是它的頭上有一塊紫斑。凝練的線條,青‘春’而桀驁,卻生長有千裏馬的心。

我試著走近,它隻看我一眼,眼睛卻充滿紅絲。我心一動,更加挨近它,我發現它的下腹有點鼓脹。這是一匹小公馬,無疑是生了“鼓眼病”。我低頭,它的腹部還有幹枯的血跡。它的背上有染血的馬鞍。難道是一匹流落的戰馬?我小時候見過一些這樣的馬,我父皇說它們失去了主人,最好的命運就是死去。但是……這匹小白馬太動人了,我不能見死不救。我一直小心的跟著它,到日暮的時候,才伸手去‘摸’了它的鬃‘毛’,並且按照謝家的老馬師教我那般的幫它撓癢。它接受了我,我才用口哨叫它躺下。我不斷的撫‘摸’它的眼睛,然後掏出匕首,乘著最後的夕光,用刀剜去了它眼裏的血‘色’凝結物。它輕嘶一聲,我又輕柔的撫‘摸’它的鬃‘毛’,並且從竹背囊中取出一顆‘藥’丸,放到它的嘴裏。

“拿?是偷麽?”

他的牙齒在月光下雪白如貝:“哎呀,怎麽好說偷呢?一個人沒有能力保護好自己的東西,隻能讓別人來拿。竊國者諸侯,小東西你沒有學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