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沒那麽明顯,需要對作者的生活經曆有更多的認識才能發現。比如第十五章那個留著花白胡子的地理學家,他暗示的是作者的祖父費爾南——費爾南在勒芒的別墅有一間擺放著許多精美藏書的書房。又如第六章寫道:“大家都知道,如果美國是中午,那麽法國是黃昏。如果能在一分鍾內趕到法國,那就能看見日落。可惜法國太遠了。”如果不知道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寫《小王子》時身在美國,對淪陷的法國懷有深深的眷戀,我們就會覺得這句話特別突兀。
有些則非常隱晦,需要熟讀作者的其他作品才能恍然大悟。比如第二十章寫道:“所有的道路都通往人類的居住區。”我相信絕大多數讀者都會忽略這句似乎很尋常的話,但如果看過《人的大地》,你就會知道它也是對人類社會的反思和批判。在《人的大地》第四章“飛機和地球”開篇,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寫道:
飛機無疑是機器,但也是分析工具!這種工具讓我們發現了地球的真麵目。其實許多個世紀以來,道路欺騙了我們……它們避開貧瘠的土地,岩石和沙地,它們迎合人類的需求,從水泉延伸向水泉。它們引領農民從穀倉走向麥田,睡眼惺忪的牲畜在黎明邁過廄房的門檻,沿著它們走進晨暉裏的紫花苜蓿地。它們連接著不同的村莊,因為這些村莊的人要通婚。就算有道路穿過沙漠,那也是歡樂地在許多綠洲之間蜿蜒前行。這些曲折的道路就像寵溺的謊言般欺騙了我們,讓我們在旅途中遇見如此之多的肥沃土壤,如此之多的果園牧場,所以長久以來我們對這座監獄有著美好的印象。我們誤以為這個星球是濕潤和溫柔的。
當我們讀完這段話,領略了作為飛行員的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在藍天上感悟的道理,再回頭去看小說的第二十章,我們會對小王子在地球上的孤寂有更多的體會。
但《小王子》能夠曆久不衰地征服億萬讀者——不僅僅是兒童——的心,這種大師級別的寫作技巧固然發揮了重要的作用,更關鍵的還是這部小說對成人世界各種荒謬現象的揭露和批判。
從小說的第十章開始,小王子訪問了和他所在的星球相鄰的六顆小行星,先後遇見了國王、虛榮的人、愛喝酒的人、做生意的人、掌燈的人和地理學家。這些角色雖然各有各的荒唐,或權欲熏心,或愛慕虛榮,或頹廢貪杯,或財迷心竅,或冥頑不靈,或脫離實際,但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過於關注外在的東西,從而喪失了內心的安寧和快樂。小王子遇到這些人之後的反應都是:“大人真是奇怪啊。”小王子拜訪的第七個星球就是地球,地球當然也有這些奇怪的角色:
地球可不是普通的星球哦!這裏有一百一十一位國王(當然包括了非洲的國王),七千個地理學家,九十萬個做生意的人,七百五十萬個愛喝酒的人,三億一千一百萬虛榮的人……(第071頁)
實際上,作為敘事者的飛行員,或者毋寧說作者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早在第四章就指出了地球上成人世界的荒謬:
大人熱愛數字。如果你跟他們說你認識了新朋友,他們從來不會問你重要的事情。他們從來不會說:“他的聲音聽起來怎麽樣?他最喜歡什麽遊戲?他收集蝴蝶嗎?”他們會問:“他多少歲?有多少個兄弟?他有多重?他父親賺多少錢?”隻有這樣他們才會覺得他們了解了他。如果你對大人說:“我看到一座漂亮紅磚房,窗台上擺著幾盆天竺葵,屋頂有許多鴿子……”那他們想象不出這座房子是什麽樣的。你必須說:“我看到一座價值十萬法郎的房子。”他們就會驚叫:“哇,多漂亮的房子啊!”(第020-021頁)
這段話批判的是現代生活最病態的特征,也就是所謂的理性化——試圖用客觀的標準體係來界定和衡量主觀的價值意義。自從貨幣經濟興起之後,有太多的現代人將自身的快樂和價值寄托在對作為一般等價物的金錢的追求上。大家以為隻要賺到更多的錢財,擁有更多的商品,住進更大的房子,他們就會變得更加快樂,他們的人生也將變得更加有價值和有意義。可是無數事實證明,這種想法無論在邏輯上還是在實踐中都是錯誤的,而且恰恰是現代人普遍感到不快樂和無意義的根源。但《小王子》能夠如此曆久不衰地廣受世界各地歡迎,憑借的並非它對荒謬的成人世界的抨擊,而是它在小說中所持的存在主義立場——盡管這一點經常遭到忽略。無論在中國還是外國,人們普遍認為讓-保羅·薩特在1938年出版的《惡心》(LaNausée)和阿爾貝·加繆在1942年出版的《陌生人》(L’étranger)是存在主義文學的先驅,卻很少有人指出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的《人的大地》和《小王子》也深刻地體現了這個哲學流派的核心思想。
在20世紀興起的存在主義哲學源自丹麥思想家克爾凱郭爾(S.renKierkegaard),它是西方的基督教神學和東方的佛教思想相結合的產物。存在主義最核心的命題是存在先於本質,這意味著人的本質是由他的存在決定的。或者用更通俗的話來說,人生的價值和意義都是人們通過實際生活中的行動創造出來的。換言之,外在事物,或者生活本身是沒有意義的,除非你去賦予它意義。在《小王子》中,作者安排由在西方文化中象征著智慧的狐狸說出這番哲理:
對我來說,你無非是個孩子,和其他成千上萬個孩子沒有什麽區別。我不需要你。你也不需要我。對你來說,我無非是隻狐狸,和其他成千上萬隻狐狸沒有什麽不同。但如果你馴化了我,那我們就會彼此需要。你對我來說是獨一無二的,我對你來說也是獨一無二的……(第084頁)
在此之前,走進玫瑰花園的小王子就像現代人那樣,突然覺得生活是毫無意義的——他原本以為他在B612號小行星上的玫瑰是全宇宙中僅有的一朵,但他發現,光是他走進的那個花園就有五千朵和她一模一樣的花;這讓他感到傷心欲絕。經過狐狸的點撥之後,他終於恍然大悟,回到那座花園,對裏麵的玫瑰說:
“你們很美麗,但也很空虛,”他又說,“不會有人為你們去死。當然,尋常的路人會認為我的玫瑰花和你們差不多。但她比你們全部加起來還重要,因為我給她澆過水。因為我給她蓋過玻璃罩。因為我為她擋過風。因為我為她消滅過毛毛蟲(但留了兩三條活口,好讓它們變成蝴蝶)。因為我傾聽過她的抱怨和吹噓,甚至有時候也傾聽她的沉默。因為她是我的玫瑰。”(第089頁)到後來,等到小王子即將離開地球的時候,他和敘事者分享了狐狸告訴他的秘密:“看東西隻有用心才能看得清楚。重要的東西用眼睛是看不見的。”在這裏,“心”代表內在的感受,“重要的東西”意味著生活的意義和價值,“眼睛”指代外在的因素。這句極富東方禪宗意蘊的存在主義宣言可以被視為《小王子》送給眾多作繭自縛的現代讀者的福音。
最令人欽佩的是,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在《小王子》中隱藏了如此豐富的信息和如此深刻的思想,但他所用的文字竟然極其樸素和純淨:無論是敘述的部分,還是小王子和飛行員的對白,都簡單得連學前的兒童也能夠理解。這種大巧若拙、返璞歸真的寫作技術是非常罕見的,就這方麵來說,隻有厄尼斯特·海明威的《老人與海》等屈指可數的巨著才能夠和《小王子》相提並論。
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在1944年7月底離奇失蹤之後,人們對他的去向有很多猜測。其中最浪漫的是,他並沒有死去,而是和小王子一樣離開了地球。畢竟安托萬曾如此回憶他的第一次駕駛飛機時的心情:“如果有足夠的油,我就離開地球不回來啦。”但不管怎麽樣,隨著《夜航》、《人的大地》、《小王子》等作品的傳播,他在世界各地的影響越來越大。1967年,加拿大的蒙特利爾舉辦了影響深遠的世界博覽會,主題來自《人的大地》,這讓作者的名字傳遍了整個世界。這次博覽會結束之後,鑒於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對世界的巨大影響,那年11月11日,法國政府將那塊刻著他名字的石碑安放到巴黎先賢祠主殿的牆壁上,以供後人憑吊。在他失蹤五十周年的1994年,法國政府將他和小王子的形象印到了麵額為五十法郎的新鈔票上;到他誕生一百周年的2000年,裏昂國際機場改名為聖埃克蘇佩裏機場。可以說,在20世紀的法國,沒有哪個作家的聲望能比得上這本《小王子》的作者。
2000年5月,有個潛水員在馬賽附近的海底發現了一架飛機的殘骸;經過幾年的調查,法國文化部、空軍和水下考古部門共同證實這具殘骸屬於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失事時駕駛的飛機。2008年,有個八十五歲的前德國空軍飛行員向《普羅旺斯報》坦白,1944年7月31日,他曾在發現殘骸的地方附近擊落一架飛機。
時至今日,安托萬·聖埃克蘇佩裏失蹤的疑雲已經漸漸散去,人們普遍相信他已經葬身海底,而不是像小王子那樣離開了地球。但他的作品,尤其是《小王子》,依然受到億萬讀者的熱愛;而且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種熱愛很可能將是永恒的。
李繼宏
2012年3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