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兩天就到了新年,元鼎二十五年的除夕是在寺廟裏過的,出家人不過俗世節,因此寺廟冷冷清清,與尋常無二,李文花不禁懷念起了去年過年時大家聚在一起的熱鬧場麵。
四少爺帶著胡祝下山去過年、買藥,要後兩日才能回來,就更寂寞了。
禪房裏隻有她自己,入夜燈都不點,黑暗一寸寸吞噬,李文花除了躺著就是睡覺,百無聊賴,噩夢不斷,還容易餓。
門被推開。
“吃點東西吧。”靜遠師太端著一碗素麵進來,放在了火亢上的小桌上,點燃了一盞油燈。
李文花:“謝謝娘。”
她挑麵吃,發覺麵下竟然別有乾坤,是一塊香噴噴的肉。寺廟裏怎麽可能有肉,隻有後山有兔子。
她驚訝地看向靜遠師太,靜遠師太一臉漠然,打坐念佛。
慈母心,勝過信仰。
李文花感動地吃下了這塊肉,真好吃。她試著搭話:“娘,下次您抄佛經,我也跟著一起抄,我識字。”
踐踏自己信仰不會是一件好受的事情,她抄寫佛經以示贖罪,皈依我佛,靜遠師太能心裏稍微舒服點。
靜遠師太:“不必了,你心裏沒有佛。即心即佛,心佛本為一體,自性心一顯現,方能開智慧,心中有佛方為定。”
“是我沒有慧根。”李文花黯然,佛解不了親人的身受罪,她便不忍解她心受苦。
靜遠師太:“你有慧根,就是太執著於世事無常,但也無妨,心善便好。所謂無常,就是佛性;所謂有常,就是一切善惡諸法的分別心。”
李文花聽不大懂,便不敢輕易搭話了。
這時,四少爺從外邊匆匆而來,厚重的披風上沾了風雪,臉凍的發白,在火盆邊烤了烤手,笑嘻嘻地說:“我來陪你們過年了。”
李文花:“山路一呲一滑的,說了不必匆匆回來。”
四少爺:“回都回來了,別罵我了。我還去了趟姥姥家,姥姥親手做了鞋墊,都在我屋呢,娘,咱們去看看,別辜負了老人的心意。”
靜遠師太念了聲阿彌陀佛,便起身隨他心意出去了。
四少爺衝著李文花擠眉弄眼,遞來一枝梅花:“在回途的道上兩旁處處開放了新花,贈你一枝。”
李文花含笑:“多謝。”
等著兩人走了,胡祝小心翼翼地跑進來,背著個背簍,背後裏都是各種新年菜,“用小缸裝的,還纏了棉花,四少爺快馬加鞭拉回來的,你嚐嚐涼沒涼。”
李文花的嘴素淨了太久,一看這些多肉菜饞的口水差點沒落下來:“酸辣奶汁魚片呼呼呼,太解我饞了,是按著我的說法做的嗎?”
“是,要比男人手臂還要粗的黑魚。”
李文花嚐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說:“步驟不對。要開了內髒去了腮,洗淨之後去了魚頭,再沿著脊骨順刀下來分兩片魚肉,去刺分片,再把魚頭一分為二,魚骨魚皮切成塊,清水洗淨端到灶前。灶火燃起,在熱鍋倒入涼油時把這些倒進去煎,不必翻動也不必著急,煎的金黃的時候即可。”
胡祝:“我看著做的,不會有錯。”
李文花品了品,說:“是醃製上出了問題。片好的魚片醃了一下,加鹽加料酒,在加了蔥薑胡椒粉,放在一邊靜靜的等候入味。”
胡祝撓了撓頭:“府邸過節不許吃蔥蒜,老爺定的規矩。”
李文花想,信佛的人逢年過節不能吃蔥薑蒜,怕是王老爺盼著夫人能回心轉意回家過年。
“魚兒啊,如果是我做你,肯定是鍋裏魚骨在滋滋的響著,骨邊微微的見了黃,翻過一麵煎另一麵時放入青綠的蔥黃嫩的薑,在香味緩緩出來烹入料酒,倒入去腥的白醋,加上熱水煮上一陣兒,那奶白的湯便在鍋裏翻滾著。
醃好的魚片裏挑出了輔料,加上蛋清加點澱粉抓一抓,這樣做出來的魚特別的滑嫩。鍋裏奶湯煮好,盛入碗中接著熱鍋涼油爆香蔥薑蒜,在放入一大勺的糟辣子和一大勺的陳醋,熬好的奶白湯倒了進去,瞬間變成一紅一白的油彩畫,白的奶紅的亮,再撒入白裏生粉的魚片就好像桃花瓣入了紅海,隨著咕嘟咕嘟的湯汁湧起,散著酸辣鮮香的味道。”
胡祝被描述的直咽唾沫,“姨娘,你可真會吃。”
李文花:“那是了,你跟著我們上寺廟辛苦了,回頭我給你做飯吃。”
胡祝:“不辛苦,四少爺給了老多錢了。四少爺是愛女色,但少對人這般好,高高興興不辭辛苦地到處跑。”
李文花又嚐了嚐別的菜,說:“他能不高興嗎?如今可是娘、媳婦、孩子都在身邊呢,好夢一場啊。”
可是老婆是別人的老婆,孩子是別人的孩子,唯一屬於他的娘身心歸了佛祖,斬斷紅塵。李文花有時候也憐惜他的,人這一生都在為自己的缺失而奔波。
胡祝點到即止不多說別人家私事,另起話頭,說:“文姨娘,我分給寺廟那邊的傷員行不行?那人我好不容易救活了,人又失憶了,連自個是誰都不知道。在寺廟裏也沒有補身子的,怕人糊塗了,身體又病殃殃了,那就真活不下去了。”
“分吧,左右我也吃不了這麽多,就當送佛送到西了。”李文花問:“我這兩天肚子不那麽疼了,孩子是不是能拖到足月生?”
胡祝:“得看情況,我說了也不保準,藥得按時喝。不過既然不疼了,那就得下地多走走,利於生產。”
“好。”
這年剛二月,榕樹葉落滿庭院,黃鶯的啼叫也顯得十分嘈雜,窗戶推開陽光暖洋洋的照進來,隻有一早一晚的時候還冷。
前兩天一場雨夾雪落下,七日後地麵便曬幹無雪,她得以在院裏走動,出去閑逛。
李文花肚子已經十分地大了,哪怕是側躺,腹中胎兒也壓的她喘不過氣來。她實在睡不著,就披了件披風走了出去。
夜晚的庭院中,皎月當空,那輕風吹拂薄霧籠罩的春月,銀光搖**,閃爍不定。
她走過回廊,已經半落的梅花發出陣陣幽香,順著花香一路不知走了多遠,忽然見一道身影在寺廟旁,白發僧衣,身高八尺,背影依稀有些熟悉,不禁癡癡望著,不敢開口怕破壞意境。
許是女兒要出來見娘,娘這些天總想著爹,所以總能夢見裴淵明。要麽是新年他們一起放煙花打雪仗,要麽是他們坐在房頂歎水月鏡花。但單獨相見還是頭一次,李文花就想,裴淵明臉皮薄,扔下她們就走了,肯定不好意思。
白發僧衣的人影動了動,往遠方走了,山石崢嶸險峭,山路狹窄像羊腸,那是僧人的住所,特意住的很遠。
李文花還沒看夠,趕緊追,“你等等我。”
他停住腳步,離著很遠回頭看她,神色陌生:“蝙蝠夜晚會到這座廟堂,你別來。”
李文花看著那張熟悉的麵容,眼淚控製不住的往下落,她猜到這就是個夢,但夢裏也忍不住多說兩句,甚至帶了哭腔:“那你別走的那樣急,留下陪我看看月亮,我好喜歡春天的月亮總是照著少年行樂,不像秋天的月光照著孤獨的遠行人備感淒涼。”
風吹著他的麵龐,滿頭白發綢緞般流轉著月光,漆黑眉目不似凡塵眾人,站在狹窄山道間宛若成仙而去。
“小文,小文,你跑哪去了?”四少爺匆匆趕來。
李文花回頭看他:“你怎麽也出現在我夢裏了,我夢見了裴淵明。”她再回頭看裴淵明,哪還有他的影子,隻剩下夜幕籠罩下,水聲激激風飄飄,掀起她的衣裳。
四少爺說:“你傷心過度,出現幻覺了,跟我回屋吧。”
李文花笑了笑:“又是好夢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