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世風澆薄訛變,王道衰微,世事違背了體統,禮儀中連治家之道也已喪失。光天化日,竟然偷香竊玉,暗約私奔,世風日下,秦國要完了。”
這一聲突然響起,橫插在了濃情蜜意的兩人中間。
裴淵明眼眉一沉,舉目望去,不見人影。
李文花倒是聽出來是誰的聲了,她四出一找,在角落裏找到喝的醉醺醺的柳麻子,無奈地蹙眉一笑:“柳麻子,我還疑惑你是什麽時候走的呢,原來根本就沒走,睡得好不好呀。”
這貨上午就來了,要了兩壺酒,一直喝到現在,把自己喝到桌子下麵去了,安安靜靜的睡覺,以至於大家都沒發現他。
柳麻子拍著胸口痛心疾首地說:“我不好呀,心裏難受。”
李文花瞅他發酒瘋的樣子,不客氣地說:“回家難受去,我店要打烊了。”
柳麻子伸手來拽李文花的衣服,裴淵明抬腿攔了一下,柳麻子幹脆順勢抱住他的腿,質問道:“我看你也是個文學之士,為何行此禽獸之舉?”
裴淵明眉心一跳,但是看他頭發斑白,應當年年老體衰,承受不住一腳,這才沒有踹出去,而是特意彎下腰拽著柳麻子的衣領將人薅起來,扔到一邊去。
柳麻子滿身酒氣,唉聲歎氣:“老板娘出口成章,料想也該是飽讀詩書的人家出來的女子,豈不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良家女也。”
李文花笑了:“你上次還說我是黑寡婦,如今就飽讀詩書了?變得也忒快了,是不是一杯酒一個想法?”
柳麻子:“要嚴肅。”
李文花:“好吧,這是我夫君,我們倆鬧著玩呢,你就收一收你的路見不平吧,醒醒酒好回家,眼看著還有兩三天就過年了,沒誰像你這般還在外頭醉醺醺的,與其關心國事,不如關心關心你家裏大年夜做什麽菜。”
“我一個大男人,成天關心家事像話嗎,好男兒誌在四方,目光所致應該是江河國土。”柳麻子一本正經地說完,打了個酒嗝,一股子熏人的味。
裴淵明被罵禽獸心情不爽,冷聲道:“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卻連最淺顯的道理都不懂,也來指點上國政了。”
柳麻子眯著眼睛看裴淵明,見他著錦貂裘,樣貌不凡,眉宇間有一抹舍我其誰的淩雲之魄,一瞬間驚的酒都醒了兩分,半晌才問:“你是當官的?”
平民百姓間的消息並不流通,李文花也從未揭露過她的身份,旁人隻知道她這進進出出有官,但具體不大明白,連官職都搞不懂。皇帝沒來之前,永安最大的官就是太守,刺史,再往下是什麽他們就不清楚了。
李文花很驕傲地說:“是為民請命的。”
柳麻子:“那我就得跟他說說了,老板娘,再來壺酒,一碟花生米,一點豬耳朵拌黃瓜。”
李文花:“不了……”
裴淵明:“好。”
他徑直坐下了。
李文花驚訝,裴淵明連朝中的官員都不怎麽親近,如今怎麽會同意陌生人坐一桌吃飯。
她小聲說:“柳麻子就是個酒蒙子,大概讀過兩本書,人有些偏激,你別和他計較。”
裴淵明輕輕點頭。
李文花去廚房撿了兩根黃瓜,大冬天的黃瓜還挺貴,洗幹淨,拍成塊,彌漫著一股清香。
豬耳朵是早就烀熟了的,拿出來,切成均勻的細條。
接著把兩樣東西放到一個盆裏,加入蒜、花椒、生抽、醋、鹽,攪拌均勻,放入盤裏。往常拌菜還會加點香油,但今日香油瓶空了。
李文花又炒了個花生米,將兩道菜端上桌,給他們上了一壺酒。
柳麻子的手敲著桌子,情緒激動地和裴淵明說:“朝廷怎麽能讓女人入朝為官呢?”
李文花拉了個椅子在旁邊坐下,說:“上次古家的小姐還沒罵服你嗎?還敢說這樣的話。”
柳麻子:“她如今又不在,仗勢欺人,一家都沒好東西,這當官的,那幾個是好東西。”
裴淵明眉頭一皺,古元帥容不得他來汙蔑。
李文花眉毛一揚:“注意點,我夫君就是當官的。”
柳麻子瞅裴淵明,悲從中來:“年輕有為呀,這麽年輕就當官了,我熬了半輩子也考不上,如今倒是讓一些女娃娃往上考了。”
李文花笑道:“聽聽你的話,全是嫉妒。”
柳麻子一口咽了杯中酒,辛辣直衝腦門,緩了半天說:“不不不,我不是嫉妒,我這是有理有據。儒書雲‘男女授受不親’,道書雲‘不見可欲,使心不亂’,這兩句話極講得周密。你們想想,這女人當官是不是要和男人整日麵對著麵,這一見了麵,一沾了手,便要顛倒錯亂起來了。”
李文花一翻白眼:“淨是些胡言亂語,要我說,你就是那種人,看見女人手指,聯想到女人胳膊,繼而想到大腿,然後便覺得你將這女人全身上下都看遍了。”
裴淵明:“我也覺得錯亂的是你。”
柳麻子見他夫妻倆不支持自己的見解,連忙說:“咱們打個比方,李藥師所得的紅拂妓,當初關在楊越公府中,何曾知道男子麵黃麵白?崔千牛所盜的紅綃女,立在郭令公身畔,何曾對著男子說短說長?隻為家主公要賣弄豪華,把兩個得意侍兒與男子見得一麵,不想他一雙眼眸會說話,女兒心一動,任你銅牆鐵壁,也禁她不住,私奔的私奔出去,竊負的竊負將來,這世道就全然亂了!”
李文花聽他全是些歪理邪說,眉梢一挑:“你放心吧,亂不了,你要知道,女人也是人,一定要記住。人當官,也不是畜生當官,你這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總覺得是街角的貓要去當丞相了。”
裴淵明微微皺眉,看了她一眼。
李文花幹幹一笑:“我開個玩笑嘛。”
裴淵明:“你也不去當官,倒是很支持女人當政。”
李文花:“我不做這件事情,不代表我不幫別人爭取做這件事情的權利。”
裴淵明笑了笑,抿了抿杯中酒。
柳麻子本就醉酒,如今又喝了兩杯,趴在桌上就睡了過去。
李文花撿著桌子,搖著頭,“真麻煩,還得通知他兒子把他拖回去。”
裴淵明問:“你知道他家在哪嗎?我把他背回去吧,正好店裏也沒什麽人。”
李文花說:“知道,他兒子也是開鋪子的,在另一條街上。”
她關了鋪子,裴淵明把人背上,兩人往另一條街走。
“他怎麽跑這麽遠來喝酒?”
“這得從他二十歲說起,他二十歲就考中了秀才,前途無量,受到賞識,娶了縣丞的女兒。誰知好運在他二十歲這年戛然而止,他再也沒考中過,他嶽父想給他在衙門謀個差事,他不肯,後來嶽父去世了,沒人幫襯,家裏一貧如洗,隻能靠抄書為生。所以心裏苦悶,這一苦悶就喝酒,酒喝多了手就開始抖,連書都抄不了了。也虧得他還有個算爭氣的兒子,小小年紀就會做生意,在街角盤了個鋪子,供得起家裏吃喝。但柳麻子總嫌兒子經商丟人,不在外頭喝個酩酊大醉不肯回家,可他來我這喝酒的錢是他兒子給的。”
“這個人不怎麽樣。”
“是啊。”
裴淵明問:“那你為什麽還跟這樣的人打交道?”
李文花想了想,因為要賺錢、因為我才懶得管他是什麽人。腦海裏有無數個答案,但最終說:“人都不怎麽樣。”
裴淵明微微皺眉,若有所思:“我也不怎麽樣?”
李文花:“裴大人當然是天之驕子。”
裴淵明:“那你呢?”
李文花坦然自若地說:“裴大人從我身上看見的特殊、不同尋常,全都是時代賦予我的特性,本質上,我隻是一個不怎麽樣的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