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熱,寢殿內窗扇都開著,風夾雜著細聲傳來,聲音流通。
相王妃匆匆趕到,就見那人已經脫了鮮紅的衣裳,著白色裏衣,赤著腳,披散著發,消瘦憔悴。
“王爺,您知道了?”
“蘇有德來了,說了,還說父皇解了我的禁足。”
解了禁足是好事,但誰又高興得起來。
相王妃幾次欲言又止,最終隻能說:“請您多保重。”
相王不敢流淚,也不敢大聲說話,低聲問:“你看我流淚了嗎?”
相王妃一陣心酸:“沒有。”
相王鬆了口氣:“那就好。”
相王妃不忍道:“殿下,四周我都派人看著呢,沒有別人,你小聲的哭一哭吧。”
相王搖了搖頭:“我不敢。”
他自幼被奶娘撫養長大,對生母毫無記憶,不懂事時,也曾詢問過,換來的是陛下的大發雷霆。
宮人苦苦哀求:“殿下,您不要再問了。”
後來奶娘於心不忍,對他透露過一點生母信息。
陛下得知直接將人杖斃了,於是他徹底就沒有娘了,再也不敢問了。
整個皇宮,唯一有機會得知生母的機會,反倒是安樂辱罵他的時候。
罪人所生的奴隸、廢後的賤子等等,他東拚西湊,恍然大悟,原來這是我娘。
他一麵都未曾見過娘。
相王妃哽咽:“鶴鳴師太是為了保護您才選擇自盡,您千萬要保重自身。”
相王道:“她是因為我才死的,愧為人子呀,此時有子不如無。”
相王妃忍不住拭淚。
相王跌跌撞撞的來到桌邊,研磨提筆,顫著手寫詩。
慈烏失其母,啞啞吐哀音。
晝夜不飛去,經年守故林。
夜夜夜半啼,聞者為沾襟。
聲中如告訴,未盡反哺心。
他寫完了,拿給王妃看看,就拿到燭火邊燒盡。
母別子,子別母,悄悄的,在一片寂靜無聲裏。
相王妃心裏愛他,便替他心如刀割,“一定會熬過去的,等熬過去了,殿下可以替師太平反,給她榮耀和追封。”
相王突然問:“我給你的那封信你交給李文花可嗎?”
相王妃撒了個謊:“給她了。”
相王喃喃道:“那就好。”
相王妃:“您是在什麽時候認識她的?”
相王道:“我說不好,但她一定會救我。”
相王妃嫉妒李文花了。但她還是狠狠地訓誡了散播流言蜚語的人,因為李文花不遵守遊戲規則。
一般來說不遵守遊戲規則的人先死,但她沒死之前,她就是過得最痛快的那個。
比如從前的周家,已經死絕了,小周氏是最後一人,如今也死了,自戕而亡。
她一死,皇帝反而給了幾分哀榮,拿了一口好棺材把人下葬,在一片山清水秀裏。
李文花說:“皇帝是不是就喜歡死人呀?”
裴淵明想起了多年前她對怪癖的種種說法,不禁咳嗽一聲。
李文花瞬間明了:“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說,皇帝的疑心病到死人為止。”
裴淵明默然搖頭,半晌說:“此事不算完。”
李文花總覺得他心事重重,但問他,他也不說。
日子就這麽過了下去。
轉眼中秋宮宴。
相王妃穿著一身金縷繡的羅襦,仿佛要禁足那今日的暗淡通通補回來。
隻要皇帝沒把相王搞死,他仍舊是陛下唯一的兒子,眾人還要捧著他們。
這就是遊戲規則。
“陛下到——”
隨著陛下抵達,宴會開始了。
宮女們端上了菜,主要以螃蟹為主,畢竟到了秋日,鮮美的螃蟹不可不嚐。
裴淵明怕李文花不會,剝了螃蟹,說:“你嚐嚐。”
李文花遲疑著,搖了搖頭:“我不吃,我……最近腸胃不太好。”
裴淵明狐疑:“我看你最近胃口很好,剛剛還吃了兩個桂花糕。”
李文花摸了摸小腹,感覺挺穩定的,於是趴在他耳邊小聲說了兩句。
裴淵明臉色瞬間一變,“李文花,這麽大的事,你怎麽才告訴我?”
李文花楚楚可憐:“我懷裴月的時候差點流產,沒穩定就沒敢說,怕你空歡喜一場。”
裴淵明想生氣,可她肚裏揣了一個,辛辛苦苦、楚楚可憐,拿她沒法子,咬著牙說:“那你就別吃蟹了。我上次來長安,是在湖上吃蟹,中古之遺風,滋味甚美,下次帶你去嚐嚐。”
李文花:“沈騙子說,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他也愛吃,既然我吃不了,你把我的那份裝一下,咱們帶回去給他們吃。”
裴淵明:“那我也不吃了,省著你饞。”
李文花:“我不饞,這螃蟹做的不好,我聞著味就知道,本味不足,獨食乏味,隻落得個指頭兒告了消伐。螃蟹要好吃,必須借味、入味,食材、烹飪法不斷豐富,禿黃油、蟹釀橙、炒蟹鲃等等,等我生了孩子,來年秋天咱們就舉辦一場蟹宴。”
裴淵明摸了摸她肚子,溫柔地說:“我怕你饞,她誤會了。”
李文花在他後背上輕拍了兩下:“打你了!”
裴淵明:“別打了,我也要麵子的,被別人看見下不來台,你看看舞吧。”
歌舞已經開場,舞女打扮成道士的模樣,手持木劍,羅袖翻飛,柔與剛巧妙結合,跳舞走步,形成太極八卦。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陳玉戲腔嘹亮,悠然婉轉,再瞧那身段,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矚目,那麽精彩的舞蹈全部淪為伴舞。
李文花有些意外,他從公主府離開,竟然來到了行宮。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所有人都沉浸在他的歌聲裏,皇帝卻突然打斷:“舞好,歌好,琴太差了。裴淵明,你為朕彈奏一曲吧。”
“是。”裴淵明應下,來到場間,調整音律,校正雅樂。
他一談琴,邊城蒼蒼茫茫烽火無煙就展現在眼前,李文花仿佛回到了草原,看著陰陰沉沉白雪飄落。
先彈輕快曲後奏低沉調,四周秋葉受驚瑟瑟凋零,幽咽琴聲忽轉輕鬆瀟灑,大風吹林如大雨落瓦,有如迸泉颯颯射向樹梢,有如野鹿呦呦鳴叫堂下。
李文花頭一次見裴淵明正兒八經的彈琴,一下子就被這個男人吸引住了。
一歌一曲,扣人心弦。
就在大家都欣賞著歌舞時,舞姬們的木劍忽然劈開,露出裏麵鋒利的劍身,閃爍著寒光,直奔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