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偏偏她還不罷休,抬著袖擺草草往嘴角一抹,袖擺沾染了點點血跡,隨後竟又不怕死地橫衝直撞了過去!
傾瑟凝著眉,抬眼四下看了看,隻見那些符紙上的朱砂咒文,皆不是一般江湖神棍所畫寫,怕是出自道行頗高的道者之手。
若是憑著那女子再這般胡亂撞個三兩次,對其魂魄損傷過大不說,弄不好還會因此而消殞。
眼看著那女子不要命地再一次衝了過去,傾瑟眼疾手快,霎時兩指念決往她前方一拋,一道穩重的結界將女子圈了起來,才總算免去了女子再度被那些符紙所傷。
女子沮喪地跪坐在地上,看著眼前籠罩著自己的光暈愣了愣,木訥地回過頭去,看見了傾瑟與君玖。一黑一白,對比地著實厲害。
女子問:“你們,是誰?”
君玖神色認真道:“你看,我們像不像凡人口中所說的黑白無常。”
女子渾身一顫。傾瑟側眼眯了君玖一眼,那眼神明晃晃地嫌棄——多事!她轉而又看向地上的女子,幽幽道:“女鬼奚月,私闖凡間,擾凡人之安寧。現由本司親自捉你回幽冥。”
女子聞言,手指收緊,狠狠地掐著地麵。良久,才自她口中發出一聲悲涼無邊的喟歎:“罷了。”
傾瑟走了過去,蹲下身子,指尖觸碰著女子的眉心,霎時覺得她的鬼息竟虛弱得似有似無。她皺著眉頭問:“這幾日,莫非一直在此處?”看著這滿院子的符紙和聞起來濃得嗆鼻的香灰味,若不是一直呆在這裏,怎會這般氣若遊絲。還好傾瑟出手得及時,不然這女子再撞哪怕是一下就真的會鬼飛魄散!
女子嘴角牽起一抹苦笑,道:“不在此處我還能去哪裏。我屍首被棄在亂葬崗無人知曉,他隻曉得我死了。如今我千裏迢迢地跑回來,卻發現根本沒辦法進去好好看他一眼。連最後一眼都不行。他竟如此狠心,那這麽多符咒來將我無情地隔在外麵。”
傾瑟連忙翻手化出一隻安魂瓶來,打開瓶蓋,還不待女子再有任何動作亦或是話語,她便捏訣催動安魂瓶的咒語,頓時使那女子化作一道白煙,不由自主地鑽了進去。
君玖似頗有些意猶未盡,問:“司主這就捉完了?為何不讓鬼差前來帶她回去?”
“不必了”,傾瑟拎起安魂瓶,隻見瓶子裏麵有一道微光一閃一閃的。許久她才看著瓶子,輕輕道:“她活不成了。鬼魄若在這安魂瓶內,還能保存一時半刻。”
(二)
傾瑟眯眼,打量著隨處可見的符紙。
此時,天色微亮。
一陣夾雜著薄潤氣息的晨風,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園子裏。說是毫無征兆,因為這股風沒有方向沒有去處,隻在這座園子裏呼呼地吹。
園子裏,黃色中被朱砂點紅的符紙,漫天飛舞。
君玖負在背後的手,隨著最後一絲撥動,停了下來。風似有手一般,將一扇門緩緩推開。裏麵,沉沉死寂的氣息彌漫了出來。
傾瑟與君玖便不急不緩地踏著門檻而入。
不想,待看見了裏麵的光景之後,兩人又怔愣在了門口處,久久回不過神來。
或許,連他們做神仙的,也理解不了凡人的癡傻。
一個癡,一個傻。
屋子裏,烏煙瘴氣。到處都是蠟,桌上是,地上也都是。
一個忙忙碌碌的人影在屋裏來回穿梭,似在幹一件他以為最重要最急迫的事情,認認真真一絲不苟。
一方角落那裏,頓著一個人像。
一個用蠟雕刻成的人像。
一筆一劃,眉眼鼻子,每一處地方都精致得似活人一般,然每一處地方皆要重複刻上許許多多遍方能刻得最完美和最無可挑剔。
於是,刻人像的凡人,在每刻一次刻花了之後,便又重新燒蠟,然後手捧著那些滾燙的蠟油澆在那人像上,以撫平令自己不滿意的刻痕。
緊緊是一處小地方都要來回燒蠟好幾次,那這一整座如人高的蠟像,他又耗費了多少支蠟燭捧了多少捧蠟油?
他一聲不響卻又小心翼翼。麵色青白,下巴生出細細青蒼的胡茬,原本一身華麗的錦袍,而今到處皆是蠟漬,憑白添了許多褶皺與被蠟灼穿的小洞。
那雙手,滿滿皆是浸血的水泡,卻還能手執刻刀,精準有力。隻要稍稍不留意,那便是滿手的鮮血淋漓。
那人像上亦不小心沾染了幾分血色,像在哭泣一般,他便抬起袖子去輕輕擦拭,低沉呢喃:“乖,不哭,不哭。”
君玖說,此凡人思之若狂,瘋了。
傾瑟便拎著小小的安魂瓶,轉身離去。安魂瓶內,幽光如一隻螢火,被鎖在裏麵,奮力扇著翅膀想要衝破牢籠。那微弱的力道,卻震得安魂瓶頻頻嗡響。
就因為那刻人像的凡人,所刻的人像,與安魂瓶內的女鬼奚月,長得一模一樣。
(三)
傾瑟與君玖前腳將將自園子裏離去,迎麵便過來一隊人馬。匆匆走在前麵的是一位裝著打扮雍容的少婦。
少婦一邊腳步大移一邊憤怒嗬斥身邊的下人,道:“園裏符紙亂了為什麽不早說?!還不快去請道長來!若是子燁被惡鬼纏身有個三長兩短,你們統統都得陪葬!”
小廝立馬扭身往另一個方向跑,道:“夫人,小的這就去請道長!”
清早,傾瑟與君玖回去了客棧。彼時客棧將將開門做生意。睡眼惺忪的小廝一打開門,門口就赫然站著一黑一白,委實嚇人得很。
“兩位客官這是……”小廝麵色都嚇白了,待反應過來這二人昨日才入住客棧,才驚魂未定地囁喏了聲。
傾瑟未語,徑直跨進門口上了二樓,入了房間。
後麵的君玖對著小廝微微一笑,道:“我們出去散了個早步。”
原本就回不過神來的小廝,見到君玖那淡然的堪堪一笑,便又陷入了呆滯之中。
傾瑟回屋之後,隨手將安魂瓶放在了桌上,自己便躺身在了榻上。闔著雙目,覺得有些乏,便欲睡上一覺。
隻是,一閉上眼,腦海裏便又不自禁地浮現出先前那屋子裏所見到的畫麵來。到處皆是零零碎碎的蠟燭,一角安然立著如人一般高的蠟像栩栩如生,癡傻的凡人手執刻刀一筆一劃細致地勾勒,即使滿手都被磨出了血也不曾停歇……
君玖說那是思之若狂。那該有多麽的思念放能那般若狂。
這時桌上忽然“叮咚”一聲,將傾瑟驚回了心神。她坐起來,看見那裏放著的安魂瓶已然倒在了桌麵上,瓶身似費力地滾了幾周後終於自桌上掉了下去。
傾瑟手心一攤,安魂瓶沒有掉到地上,而是穩穩地飛到了她的掌心裏。她看著瓶子裏閃爍的幽光,光澤分明比先前更加虛弱了些,便出聲道:“本司已經如你之願讓你見了他最後一麵,為何你還不死心。”
瓶內傳來一聲篤定的言語:“我不死,心不死。”
“可你已經死了。”
“但我還沒有魂飛魄散萬劫不複。”
(四)
整整一日,傾瑟躺在榻上,閉眼似熟睡,不管不顧安魂瓶內絮絮叨叨的女鬼奚月。奚月便斷斷續續訴說著自己的故事。她與城中小侯爺慕子燁的故事。
她本是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卻得上天眷顧讓她有幸遇上了慕子燁。雪天裏,當初慕子燁的馬差點自那小小的孤兒身上踏蹄而過時,他及時勒住馬繩才得以使馬停了下來,以至於那孤兒撿回了一條性命。
盡管小侯爺養尊處優高高在上,不曾將那條小小的生命放在眼裏,一切不過是恰好停了馬恰好沒自那孤兒身上踏過。可在孤兒的心裏,卻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救了她一命。
彼時小侯爺不曉得有沒有真的傷到那個小孤兒,便給了她一枚玉佩,道是若身體有傷痛盡管去侯爺府找他。
孤兒將那枚玉佩如視珍寶。那也確確實實是珍寶。卻不知,慕子燁其實早就忘記了這回事。他玉佩多得數不勝數,時常掉幾塊也沒多要緊。
孤兒為了能接近慕子燁,努力使自己變得厲害。終於她靠著頑強的意誌,經曆層層考驗,終於進了侯爺府的殺手組織,成為最底層最弱小的殺手。
隻可惜,人心都是不容易滿足的。總算靠近了慕子燁一點,她又想著能再靠近他一點。於是再一次拚盡全力去完成上麵派下來的任務,好幾次險些喪命於敵人手中。
不曉得在這樣暗無天日的組織裏摸爬滾打了好多年,她終於能夠站在慕子燁的麵前,看他的樣子,聽他的聲音,成為他最得力的殺手之一。
她殺人如麻。
慕子燁給她取了一個名字,叫奚月。
奚月身上掛著的,就是當年慕子燁給他的玉佩。可慕子燁自己都記不清那是他的玉佩,更別說會記得奚月這一個人。
奚月就想,不記得也罷了,起碼能讓她在他身邊守護著,也好。
一直到慕子燁成親。
這裏雖不是皇城,但地方侯爺的勢力也可算是錯綜複雜。為了擴張侯爺府的勢力,慕子燁決定娶某家官員的千金為妻。
慕子燁對官家千金很好,若非是心思細膩,奚月也會偶爾晃神覺得慕子燁愛上了官家小姐。就連一次偶然,官家小姐見到了奚月,看上了她腰間的玉佩,慕子燁也命令奚月取下來送給官家千金。
他讓她將比自己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拿出來,哄佳人一笑。
佳人果真笑了。笑靨如花。笑語嫣然。
奚月漠然轉身離去。再也看不見身後,慕子燁那雙頗有深意又幽邃的眼睛。
慕子燁想,奚月做不了殺手了,做不了他的殺手。可就在慕子燁與官家千金成親的那一晚,他還是派奚月出去執行任務。
最後一次。
不曉得是害怕奚月看見他成親還是如何,匆匆忙忙就讓奚月出發。或許等她凱旋歸來之後,他再也舍不得她做他的殺手。
早就已經舍不得。卻不知是從何時開始舍不得的。
然就是那最後一次,奚月就再也沒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