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繼而傾瑟又溫和衝葉凝道:“這回葉凝妹妹總該滿意。”她沒注意到葉凝邊上的百裏落塵,麵色極其難看。

葉凝動了動口,明顯彰顯出來的氣勢收了幾分,道:“葉凝勞姐姐費心了。”她伸手招過自己的近身小婢,讓其跟著過去主園子那邊看看。

這樣一來,就算是葉凝再不滿意,她也絕無可能挑主園子的毛病。一時心裏幾分複雜卻又有幾分暗喜。她想著能和太子一間園子那自然是最好,可是同時卻也摸不透傾瑟究竟在打什麽算盤。

後來百裏落塵得空將傾瑟拉到一邊,隱忍著問:“你是什麽意思。”

傾瑟怡然自得地挑挑眉,道:“你我新婚那段時日不也是住在一起的麽,側妃進門,哪裏能怠慢冷落了去。”

百裏落塵寬大的衣擺自傾瑟的手上拂過,他轉身而去。

待人走後,傾瑟方才安靜地低著眉。將將她往這邊過來時,遠遠地就見到葉凝與百裏落塵站在一起,女有羞意男有笑意。兩人當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般配得很。她忽然想,若是有朝一日自己離開凡間了,百裏落塵身邊能有這麽一個人和他一起有說有笑,又未嚐不是一件好事。

傾瑟看著百裏落塵與葉凝一起去了主園子,她往另一頭回去了自己的園子。她還記得百裏落塵說喜歡她的那日,她是怎麽回答的來著,人的一生,喜歡的東西總不至於隻有一樣,該是有許許多多樣,她大抵就是百裏落塵喜歡的那許許多多樣中的一樣。

三日後,太子百裏落塵迎娶側妃葉凝入東宮。該來的王族大臣皆來了,該行的大典一個一個步驟的來。從上午一直到傍晚,皆沒停歇過。

還真莫說,太子納側妃,太子正妃還不能缺席,得盛裝出席為那二人主持新婚大典。遂白天裏傾瑟一刻功夫都沒歇下過,身著繁雜的衣飾,委實累人;而且麵皮上一直掛著大方的笑還不能收斂,時不時抽筋一下。

人人都誇,她這太子妃當得體麵啊。

太子納側妃可是皇帝的旨意,饒是再小肚雞腸的太子妃,在今日也不得不體麵。更何況是傾瑟。

隻是,在座上的傾瑟,抬眼看著那對新人時,隻覺得今日尤其乏,腦子裏嗡嗡嗡地鳴響,雙目一睜一閉之間,盡是百裏落塵那抹著了大紅喜服的豐神俊朗的模樣。

傾瑟忽而神思一動,想,不知自己這具凡人身體與百裏落塵大婚時,是不是這副光景。

典禮都走過了,後來總算是開宮宴了。熱鬧非凡的宮宴,吵得傾瑟耳根子直泛疼,她幹脆換下一身繁雜的衣飾,穿上往日一般杏色的輕衣薄裙,沒去前殿湊熱鬧也不去祝賀新人喜結良緣,而是難得去了以亦和白桃兩位姑娘的園子裏。

(二)

以亦白桃是傾瑟帶回宮裏來的兩個姑娘,性子都很安靜,太子納側妃這等大事,她倆自然是不能去殿中。

若是被那些大臣賓客知道,東宮裏還藏了兩隻貌美如花的女子,該是要非議一番。

傾瑟沒讓她二人拘禮,而是讓她們一起坐在園子裏的石桌前,招來幾壺美酒幾碟點心。她給自己斟了一杯淡酒,隨即又給以亦白桃各自斟了一杯,閑適道:“今日外邊吵鬧得慌,還是你們二人這裏安靜些。因你二人身份特殊,今日不能露麵,不會埋怨本宮冷落了你們罷。”

以亦淡笑著回答:“哪裏是冷落,以亦和白桃倒讓娘娘費心了。”

傾瑟平日裏皆大多飲茶甚少飲酒,今日這酒卻讓她覺得甘甜醇美回味無窮。她開始閑話道:“你們倒是淡然,被本宮引進這深宮大院裏也不吭個聲。哪有女子願意被鎖在這裏的,待今日過後,若以亦白桃何時想出去了,給本宮說一聲,本宮自當領你們出去。”

白桃笑道:“當時可是位俊公子將我們自勾欄院買出來的,我們本就無居無所出去又能走到哪裏去?還是承蒙俊公子不嫌棄,能給我們一個容身之處,我們自然是隨侍左右不會另作他想。”

白桃比以亦俏皮些,語氣裏帶著些調笑嬌嗔的意味,竟讓傾瑟冷不防地笑了起來。

幾杯薄酒下肚之後,白桃看著傾瑟,麵含憂色,道:“娘娘今日,怕是不好受罷。”

傾瑟愣了愣,抬起眼似恍然,輕輕蹙眉道:“唔本宮今日確實是不大好受,到現在還有些緩不過來。”

以亦道:“娘娘身在深宮,諸多身不由己,勿要太往心裏去才是。”

“這話說得實在”,傾瑟單手撐著下顎,拈了一塊糕點放進口中,“不過本宮今日雖乏累了些,但見著太子殿下能覓得眷侶,著實還是令人高興的。隻是本宮不大喜外邊的吵鬧。”

白桃有些驚詫:“太子殿下今日大婚,難道娘娘就不覺得有些失落嗎?”以亦扯了扯白桃,示意她莫多嘴。

傾瑟來了些神兒,身子正了些,道:“如何失落?”

白桃低聲道:“自己夫君娶別的女人,怎麽不失落了?”

“咦”,傾瑟沉吟著點了點頭,“那如此說來本宮確實該好好失落失落。”她看了看天色,又道,“眼下該是很快就洞房吉時了,春宵一刻值千金,倒是個好時候。”

以亦和白桃皆愣了愣,道:“娘娘似一點都不在意?”

傾瑟想了想,神色忽而變得有些迷離,道:“有一點本宮不是十分明白,你們給本宮分析分析,人喜歡的東西會有許許多多,但喜歡的不一定能得到,有的能得到有的又不能得到。就好比太子殿下前一刻對本宮說喜歡本宮,後一刻便要娶了她人。你們說說,這樣的喜歡是不是很廉價?唔也不對,明明是本宮讓他娶的……”

白桃有些急色,問:“娘娘是不是醋了?”

“醋了?本宮醋了嗎?”傾瑟多喝了幾杯,雙頰隱隱泛紅,平日裏淡定清明的雙目卻迷茫而晶閃。

以亦想了想,道:“太子殿下身份尊貴,若要是喜歡的東西什麽得不到?但能讓他親口說出喜歡的話,想必他是真的喜歡得緊。說不定一輩子也就隻說這麽一次,錯過了就沒有了。”

傾瑟執著酒杯的手一頓,酒水灑了些:“當真?”不知為何,她聽以亦如是說,隻覺得心窩子似往油鍋了過了一遍,陣陣焦躁悸痛。

她忽然想起,百裏落塵與葉凝,雙雙著了大紅喜服,站在大殿裏百般和諧的光景。

(三)

“翠翠,給本宮拿酒來!”傾瑟有些焦躁,有些焦躁。她突然就有些焦躁,一想起眼下該是百裏落塵與側妃的洞房她就有些焦躁。

一旁的翠翠擔憂道:“娘娘不能喝那麽多酒。”

傾瑟擺手:“不要一壺一壺地拿,要一壇一壇地拿。”

“娘娘!”翠翠跺腳,求救地看著以亦和白桃。

白桃先忍不住了,道:“娘娘心裏頭是不是難過了?平時聽園子裏伺候的人說,她們的太子妃娘娘是位溫柔的娘娘,即使她們太子殿下是個傻子,娘娘也將其照顧得無微不至。可是為什麽側妃娘娘將要進門,我卻聽她們說娘娘你不為所動,親自為太子殿下應下這門婚事?娘娘亦是喜歡太子殿下的罷?”

傾瑟緊緊皺起了眉。

白桃不敢再多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傾瑟忽然冷幽幽地問翠翠:“現在幾時了?”

翠翠立馬道:“酉時未盡,戌時將始。”

百裏落塵與葉凝,大抵是戌時入洞房。

傾瑟抬手揉了揉眉心,混混沌沌地起身,袖擺不慎拂倒了桌上的酒壺,一陣清脆的聲音乍起,在夜幕裏顯得尤為醒耳。

下一刻,傾瑟斂起裙擺,跌跌撞撞就衝出了園子。這一回,她再也淡定不起來。

往太子的主園子衝的半路上,傾瑟腦海裏便一直在回放,她與百裏落塵這段時日相處的點點滴滴。百裏落塵在書房裏吻她,在宮外冒著大雪氣喘籲籲地到處尋她,他用力抱緊她,他說願意隻寵她,他說喜歡她……一個傻子,竟能這般對她……

傾瑟沉寂了太多年月,早已不知曉情為何物,喜歡又是怎麽個喜歡法,但眼下她的心窩子裏卻實實在在有一顆活蹦亂跳的凡人的心。這顆心,能讓她感受得到,喜歡是怎麽樣的喜歡,要怎麽個喜歡法。雖然日後待她回去仙界,就會再度失去這樣一顆心,但起碼現在自己所能感受到的皆是真實的,可以觸碰的。

以亦說得對,想他百裏落塵身份地位何等尊崇,喜歡什麽是他不能得到的?他能說出自己喜歡一個人,那委實該是喜歡得不得了。說不定,一輩子就隻說一次,隻對一個人說。

(四)

五月的夜裏夾雜著薄涼,降下一層淡淡的露氣,使周遭的一切都變得潤潤的,人亦變得潤潤的。

傾瑟那抹杏色的身影,就在這樣的夜裏翻飛。輕衣紗裙拂過的地方,裙角微濕,卻添了一抹妖嬈。

不遠處那座園子,燈火嫣然。一眼看過去,到處皆是一片紅彤彤喜慶的光。

當傾瑟大口大口喘息著抵達那園子時,園子裏安靜一片,隻有房間裏燃著的燭火,自外邊看進去似有些跳躍。

那裏,是新房。

傾瑟身體無力地靠著牆上,依舊大口大口地喘息。看來,她還是晚了一步,任由著百裏落塵說喜歡她,然後娶了她人,與她人入了洞房。

月上樹梢,將一片地麵照得十分圓滿。

傾瑟些微仰著脖子,眉間那抹暗含的疏落漸漸化為沉寂。她是幽冥境司主,一位沒有心的司主,何曾這般落魄狼狽過,竟想著在凡人身上執著一回?

靠著牆頭倚了一會兒,直到傾瑟不再氣喘,她方才直起身體,淡淡拂了拂裙角,轉身離去。饒是身後纏綿繾綣,與她何幹。

遲了就是遲了。

然就是轉身的那一刹那,牆角忽然現出一個頎長的大紅色身影,影子在月色下被拉得很長。他似驚喜似驚詫地喚了聲“錦瑟”。

傾瑟驀然轉身,卻見百裏落塵身長玉立地站在不遠處,一雙鳳目灼然地看著自己。

他看著傾瑟發絲經風一吹,絲絲淩亂,輕衣紗裙在夜裏如一朵曇花一般層層疊疊地綻開。那雙眼睛,似裝不下太多東西而迷離得發亮,比天上的星子還要亮,如白玉的麵皮,不知是不是被涼夜給凍的,暈開了兩抹淡淡的紅暈。百裏落塵就知道,站在自己麵前的是隻妖精,會蠱惑人心卻又茫然不自知的妖精。

百裏落塵問:“你來幹什麽?”

傾瑟動了動唇,卻看向他處,道:“自然是來恭賀韶言娶得如花美眷,恭賀韶言入得洞房良辰花開。”

百裏落塵沉下眼來,自嘲地挑起嘴角,語氣如夜一般薄涼道:“既然如此,我這裏就受下了。你回去罷。”說罷他抬起步子就往新房那裏去。

看著百裏落塵的背影,傾瑟心口倏地一痛,三兩步跑了過去,自百裏落塵不經意就扣住了他的手腕,使得他渾身一震。

傾瑟就站在他側後,抓著他的手腕不放,輕輕囈念了一聲:“韶言,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