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事情很快便告一段落。

曼陀羅很忌憚金蟬子師叔,與自家師傅的關係又貌似比較親昵,強搶這種事情背後可以做做,當麵卻是絕對做不出來的。有這兩大佛陀坐鎮,雨歇很安全。

不要以為她沒有看到這該死的曼陀羅在金蟬子和師傅之間不斷遊移的垂涎目光!

雨歇被遣回自己的院子裏休息去,並被溫柔地告知不要到處亂走。雨歇逢此一事,自然是省得,現在人多是非多,一不小心再碰上一身騷那就不好了!

雨歇低眉順眼乖乖應是,一邊扯了扯金蟬子的衣袖,想要表示一下自己的謝意,話說出口之後卻是:“師叔,你這衣衫真好用,我要還給你麽?”兩人皆是一頓。雨歇首當其衝被自己囧了,這話說的,其實她內心深處是叫囂著想要留下這衣服占金蟬子的便宜吧?!雖然這是一件法衣,雖然穿著確實是舒服,雖然她真有那麽絲想法……但其實她真的不是那麽無恥的!

金蟬子微微一哂:“留著吧。”

雨歇頓時眼淚汪汪。果然是被鄙視了……白衣服穿在她身上肯定髒得快,她雖然一身白鱗,但不代表她就喜歡白衣裳啊!雖然這衣服確實是不錯……不過也擋不住它的**之氣啊。

瀟若陪著金蟬子去了別處,聽這話說的大概是好久沒有對弈,如今要好好殺幾局。至於那曼陀羅,被瀟若喚來西風打發走了。雨歇不得不感慨,原來西風對她的態度其實已經算是很好了……因為西風對自家師傅的態度,何止一個“差”字了得!

雨歇暗忖,其實自家師傅對那曼陀羅確實是不一般的。畢竟他對誰都是一副好脾氣……額,她學不會法術時稍稍有點不同。但是對這個曼陀羅,情緒卻是比較外溢——雖然也沒溢到哪裏去。

想來也是熟人。

隻是這個性完全不相同的兩人放在一起,感覺還真是說不出的詭異。雨歇很不爽很憤懣,她可還沒忘記那曼陀羅親口承認過對她家師傅有意思的!實在是不可饒恕!

這一路倒是順風順水,再也沒有遇到不識相的家夥。她力氣耗盡,身心俱疲,一碰到床便什麽都顧不得,直接歪著腦袋沉沉睡去。醒來時天色已經大暗,遠處華燈初上,在花木之間明明暗暗,喧囂之聲已經褪去,換上了一身寂靜的外衣。

雨歇倚在自家院門口,想著那些個客人應當是回去了的。也不知金蟬子有沒有走?是否還在和師傅下棋?她這樣胡思亂想著,識海便炸開一串信息,金蟬子低沉的嗓音悠悠響起:“雨歇,可來送送本座?”

自然是要送的,於情於禮她都沒有辦法拒絕。畢竟她都沒有好好說過一聲謝謝。

雨歇在少人處的一個亭子裏尋到了金蟬子,他優雅地站在那處,身後的石桌上還擺著一局未完的棋。雨歇對這種東西向來沒有興趣,隻一掃便將視線聚集在了金蟬子身上,“師叔,怎麽就剩你一人?”

“自然是等你來送本座。”

雨歇囧了一囧。“……我來送了。”

他調侃:“這副表情,是巴不得本座離開?”

“冤枉啊!”雨歇誇張地喊道:“我絕對沒有這個意思。師叔的大恩大德我還沒有報答完呢,怎麽可能這麽忘恩負義大逆不道!師叔你想太多了。”

金蟬子不以為意,隻是唇邊笑意更深。“看你這模樣,想來休息得不錯。”

雨歇摸摸鼻子,“剛剛才醒過來的。”遇到這種事情還能好眠的,她的心理素質不可謂不強大。

金蟬子道:“如此便好。”

吃好睡好,把那些糟心事統統忘在腦後便是好的,是這個意思麽?

雨歇心中一動,收回這一臉不正經的表情,彎腰九十度鞠了一個規規矩矩的躬,用這輩子最誠摯的語氣說道:“雨歇謝過師叔。”

他細細看了雨歇一眼,慢吞吞說道:“念在這一番誠意上,本座受了。”

雨歇立即歡脫了,吧嗒吧嗒地跑到金蟬子麵前,滿臉關切地問道:“師叔要走了麽?不多呆幾天?”

他眸光一掃:“原來雨歇舍不得本座?”

這人用這麽正式的語氣說這麽不正式的話,感覺實在是詭異。

雨歇笑得眉眼彎彎,十分狗腿:“雨歇自然是舍不得師叔的。”

金蟬子麵容愜意,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你既舍不得本座,本座日後便時常來看你,你可歡迎?”

雖然不知道師傅的意思,但是能巴結巴結金蟬子這種高人自然是好的。何況這高人幫過她,還不是一般的好相處。雨歇自然是樂意:“好啊,雨歇求之不得。”頓了頓,又問道:“師叔這次走得匆忙,是要去做什麽麽?”

“參禪。”

雨歇一愣,感覺自己沒有辦法將眼前這個人同參禪聯係在一起,畢竟他雖是一身風華,卻並沒有那種讓人不舒服的佛氣。她下意識便追問道:“哪裏?”

金蟬子端的是好脾氣:“雷音寺。”

雷音寺她自然是知道的,也不知為何方才竟沒有想起來。

不過,從別人嘴裏聽到這地方,雨歇著實是銷魂了一把,深呼出一口氣,雙手交握於胸,兩眼望天,忍不住便喟歎道:“大名鼎鼎的雷音寺啊!我心向往之,好想去看看!”萬佛聚集之地,如來佛祖的本家,不知跟印象中的是否能合得上?

金蟬子勾著唇角,笑著摸了摸她的發頂,像是安撫一個小孩子似的:“那種地方,你不會喜歡。”

雨歇已經被摸習慣了,這個動作她實在是又愛又恨,更多的還是自然而然的順從,絲毫不覺得有什麽突兀,還“唔”了一聲主動把腦袋往他手上蹭,眯著眼睛十分享受。她身為妖怪,骨子裏也是自尊自大得很,唯獨的一點點奴性就是在這點上了。當年被老絳仙給培養起來的破習慣經過阿玥和師傅的鞏固之後,她便再也改不掉了。別人若是敢碰她的手,她若是不高興,照樣會把那人給剁掉。唯獨這腦袋……每每事後檢討,她都想要淚奔撓牆。這小狗小貓一樣的動作究竟是為何?為何?

她堂堂大蛇妖為何竟然會享受被人摸腦袋?!

這不科學!

更不科學的是為什麽她碰到的人都愛摸她?!她不止一次懷疑自己的腦門上是不是寫了“請摸我”三個大字?!或者說是她的腦袋比起別人的特別好摸?

……

不過金蟬子說的話也確實是有道理的,不管雷音寺如何如雷貫耳,那畢竟是萬佛之地,她一個妖怪怎麽都不可能喜歡那種佛光普照的地方,這是毫無疑問的。是以她訕訕道:“我也就隻是那麽一說而已,不用當真,不用當真。”

金蟬子不答,唇角笑意散去,垂著眼瞼,手慢慢下滑,拇指摩挲著她的右眼眼角。

雨歇被這詭異的氣氛慫到,一時也不敢動,任他吃豆腐。

良久,金蟬子悠悠道:“這張臉,挺襯你的。”

雨歇:“……”

這是在誇她呢還是誇她呢還是誇她呢?

“時辰到了,本座該走了。”

雨歇兩眼發光,“師叔我送你!”

“不必,你回吧。”他笑著拒絕,瞧了她一眼,視線越過她看向遠處,目光微閃,意有所指,“想必有人已經在等著你了。”

雨歇一窒。

他便越過她,向亭外走去,身子很快沒入幽徑之中。

雨歇好不容易回過神來,連忙快跑兩步衝那身影揮揮爪子喊道:“師叔記得常來看看我!可莫要忘記了。”

那人沒有回身,隻微微一笑,清淺道:“自然。”

雨歇回到自家院中,一眼便看到了杏花樹下石凳上坐著的師傅。杏花逆著時節開得灼灼,微風吹過,有花瓣打著卷兒落在他的肩上,人麵杏花相映紅。雨歇呼吸一窒,立即便想到金蟬子臨走前說的有人等她的這句話,看來他是知情的。

雨歇連忙中規中矩地盤起尾巴,移近兩步,低眉順眼喚了一聲:“師傅。”

瀟若抬起眉眼:“去哪了?”

師傅讓她好好呆在院子裏,她卻還出去……是她的不該。雨歇心裏發虛,不敢撒謊,乖乖答道:“我去送金蟬子……師叔了。”

片刻靜默。

瀟若頓了一頓,淡淡道:“尊上身份非同一般,你莫要衝撞了他。”

雨歇不太明白這衝撞的意思,不過既然師傅這般吩咐了,她也隻能乖乖應是。心裏暗自慶幸,幸好師傅沒有追問她究竟是怎麽認識金蟬子的,否則……讓她怎麽圓起?

瀟若突然起身走過來,仔細看了看雨歇。雨歇被看得壓力很大,垂著腦袋不敢吭氣。而他卻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雨歇不明所以,嚇了一跳,心髒好像都;漏跳了一拍,怔怔地抬頭看著瀟若,嘴裏低吟出聲:“師……傅?”

他眉眼舒展開來,淡然地放開她的手,“百花錦做事確實魯莽了,不過本性卻不壞。為師已處理好了,日後,他不會再找你麻煩。”

一聽這人名,雨歇頓時腹誹不已,那曼陀羅做事何止是魯莽!何止是魯莽!

“你本是機緣未到,他偏要逆天而行。如今你這番模樣,想要扭轉怕是並不容易。”

雨歇傻眼:“師傅,我連變成蛇形都不可以了麽?”這個半人半妖的模樣實在是有夠銷魂的,別人適不適應還另說,她自己可真的一點都不適應。

瀟若沉吟:“也不是不行,隻是……”

雨歇頓時蔫了,強笑道:“師傅不用費心了,我這模樣……其實也挺別出心裁的。就當是過渡期吧,我無事的。”這也不算是假話,對她來說,關係真不大,頂多……頂多就是不習慣而已。

瀟若眉頭緊鎖。

雨歇已經不願就這個話題繼續討論下去了,半人半妖就半人半妖吧!那些鮫人可不都是這個模樣……連女媧娘娘都是這德行,想來還是她賺了!她想起今日可不就是師傅的生辰,怎麽好讓這些個糟心事來破壞氣氛。如果沒有半路出來那個程咬金,她本來就是想要找到師傅,然後將自己親手做成的簫管送與他的。

這一覺醒來恍如隔世,她差點就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

雨歇想著,便道:“師傅你閉上眼睛。”

瀟若一怔:“作何?”

雨歇眼皮一跳,方才她又一不小心大逆不道了麽?

她局促不安地想要解釋,“師傅,我……”

卻聽瀟若淡淡道了一句:“便由你吧。”之後,緩緩閉上了眼。

雨歇又是一愣,深吸了口氣,捏了個訣取出那管紫竹簫,小心翼翼地捧著遞到自家師傅麵前,伏低身子畢恭畢敬地朗聲說道:“師傅,徒兒祝你生辰快樂。”其實她原本還想說點福如東海壽比南山一類的賀詞來應應景的,可是一看自家師傅的模樣,那些祝賀詞就如鯁在喉,硬是說不出來……會不會不太合適?

瀟若看著雨歇手上捧著的簫管,不言不語。

雨歇心裏惴惴不安,隻管把腦袋垂低了完全不敢抬起來。

手上一鬆,瀟若接過簫管,摩挲了一遍,湊在唇邊試了試,嗚咽之聲從那孔洞之中緩緩溢出。他放下簫管,中肯地評價道:“做得不錯,音很準。”想必是費了一番功夫的。

雨歇訥訥地甩甩尾巴,目光落在紫竹簫上細長的手指:“師傅喜歡便好。”也算不辜負了她的一番心意了。

瀟若不言語,拿起那管簫,湊在薄唇邊,開始吹奏起來。雨歇是第一次聽到自家師傅吹簫,原以為師傅那樣的人該吹些什麽深沉的曲子,然而直到那樂音彌漫到她耳際時,她才知道自己想錯了。那曲子不算輕快,但也萬萬算不得深沉,調子起伏並不算太大,有那麽些歡脫的意味在,聽著反倒是像地方小調,很是動聽。

實在是……太不符合自家師傅的風格了!

月亮拖著圓胖的身子爬上了杏花枝頭,瀟若一身青衣坐在杏花樹下,襯得麵龐越發瑩瑩如玉。他雙眸微垂,麵色平靜如水,神思隨著曲調浮動。

雨歇不知是看得入神,還是聽得入神,到最後幹脆伏著身子趴在了石桌上,杵著下巴直勾勾地瞅著瀟若。

一曲終了,瀟若放下手中的簫管。

雨歇醒過神來,壓抑著嗓子,生怕破壞這眼前的片刻安寧,問道:“師傅,這曲兒可真好聽,叫什麽名字?”

瀟若摩挲著簫管的手指一頓,“隻是尋常的無名小調罷了。”

雨歇便也不再追問。

“你這禮想必是費了不少心思。”瀟若淡淡道:“為師便許你一個心願,如何?”

雨歇一聽,有些說不出的心酸。雖然她也沒指望師傅能說一句喜歡,但是這樣子實在是……太生疏了。

可是便是生疏,也擋不住開心。畢竟是師傅親口許的心願啊!雨歇想了想,脫口而出:“心願?我想要什麽,師傅都會幫雨歇實現麽?”

瀟若頷首:“是。”

雨歇膽子肥了點,握著雙爪,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瀟若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道:“師傅可不許反悔!”

“為師言出必行。”

“那好!”雨歇挺直腰身,一字一頓道:“雨歇想要師傅陪我遊一遭人間,師傅可願?”她也不等瀟若答應或是拒絕,直接軟了語氣,弱弱地說道:“我自小便生活在玄虛之境裏,從未去過人間,一直都想要去見識見識這人世間的繁華,哪怕一次也可以……師傅若是不願意,雨歇也無所謂的。畢竟師傅確實很忙……”何止是很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是不見人影的!這都忙得快要飄起來了吧!

這以退為進的招數用在阿玥身上還能有點效果,用在自家師傅身上,隻能說雨歇這娃想去人間想瘋了。

瀟若淺淺一笑,眼裏帶著不經意的柔軟:“為師既然應承了你,這話自然是作數的。”

雨歇也不矯情,兩隻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瀟若。眼裏寫滿了熱切的渴望,等待後續。

他斟酌著說道:“等一年之後所有事情也該告一段落,那時為師再帶你去,如何?”

一年?

對妖怪來說,一年其實真的不算長,她睡一覺就不止一年半載了。是以,師傅說出這句話其實不算是推脫,是真的願意陪她去的。這對雨歇來說,簡直是意外之喜。畢竟她家師傅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雖然雨歇對他忙的事情很是不以為然。別人愛打架,就讓別人打去,這麽不尷不尬處在中間是怎麽個回事?換作是其他任何人,雨歇都會鄙視之。但如今這中間人成了自家師傅,雨歇就乖乖沒想法了。

而也因為如此,雨歇雖然提了這個要求,卻並沒有指望師傅能夠兌現。

結果出乎她的意料。

雨歇心裏一喜,屁顛屁顛地跑上前去,將自己的腦袋枕在瀟若的膝頭,親昵地用腦袋去蹭他的手。

雨歇雖然有著身為大妖怪的矜持,但是也不是一直都能矜持下去的。比如麵對阿玥時,她是無時不刻無地不在撒嬌的……再比如麵對師傅時,她也是經常能夠見縫插針地撒個嬌什麽的。瀟若是她師傅,如果不出意外……比如她嫁出去了,她最後是要一直與他生活在一起的。雨歇一早便有了這個覺悟,是以接受他們比接受一般人要快得多。大妖怪的矜持該拋下的時候,她也經常是拋得毫不猶豫的。

所以這動作對她來說也算是駕輕就熟的,做起來毫無壓力。

所以說雨歇總是被人摸腦袋真的不能怨天尤人,她自己也是要負很大的責任的……當然,她大概是很難想起這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