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春雨一直下著,王啟的身子骨實在虛弱,無法上路,被迫在遠江鎮逗留。

坐在街邊茶鋪,王啟看著幾步之遙的遠江。

青色霧靄繚繞江麵,舟船來往。

“第三個。”王啟看著一艘烏蓬小舟泛過江麵,一個頭發稀疏,身子微微發福的讀書人撐著一把傘,踏足江岸。

這是今天看到的第三個大修士了。

遠江鎮,似乎有什麽大事發生,街道上行走的人,比較前幾日,都要多許多。

第一個大修士,也是個讀書人,身材消瘦,穿著寬大袍子,騎著馬從街道上一閃而過。

第二個大修士,是一個劍修。

那劍修身材高大,麵色冰冷,背負長劍,堂而皇之的順著街道快步行走,身上劍氣濃重,逼迫得街上行人對其避而遠之。

這是第三個。

不過王啟有些意外,這第三個大修士行走的路線,與前麵兩個的方向不一樣。

那兩個都是徑直朝著鎮子深處而去,這個,卻是在街上左顧右盼。

最後,朝著自己而來。

王啟微微皺著眉頭,收回目光,看著自己麵前桌子上的綠茶。

“嘩啦。”

雨傘收合的聲音在王啟身邊響起,幾滴雨珠落入早就涼徹的茶碗中。

“我能坐這嗎?”溫和的聲音響起。

王啟抬頭,身子微微後仰:“請便,反正我也準備走了。”

那讀書人輕輕將傘擱在王啟要踏出的腳邊,不顧王啟皺起的眉頭,招呼道:“夥計,來茶。”

王啟坐在位子上,看著讀書人自己泡茶。

對方安之若素,甚至還給王啟也倒了一杯茶水。

“王啟,久仰大名。”讀書人輕輕啜飲一口茶水,溫和的說道。

“先生找我,有什麽事情嗎?”王啟輕輕將腳邊的傘踢開,滿臉不悅。

讀書人將傘拿起,豎立在桌邊,淡淡說道:“我叫謝明。”

王啟沉默不語,等待著謝明的下文。

“年輕人,太過浮躁了。”謝明輕笑道。

王啟淡淡說道:“想要做的事情太多,而時間太少,能力有限,浮躁是自然的。”

謝明輕笑:“你要做什麽?”

“貌似先生管得太寬了。”王啟毫不客氣的說道。

“嗯,我的確管得太寬了,但是你奈我何?”謝明淡淡說道,原本溫和的目光,變得銳利起來,“若不是因為許薔,我會浪費時間坐你身邊?”

王啟眯起眼睛:“哦。”

“我猜猜,你要做的,無非就是拚了命的修行,走到定京去,看一看坐在龍椅上的那個人,拔出劍,然後問上一句,他憑什麽可以淩駕萬法,憑什麽,許薔要送出人頭。”

謝明悠悠開口。

王啟暴怒起來:“我師父不是送人頭!”

“別傻了王啟,你很清楚,許薔之強,強到她除非自己願意,沒人能夠殺她。”謝明對少年的暴怒絲毫不在乎,依舊不徐不疾的開口說道,說出的話銳利無比。

“你師父,就是自己去送死的。你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王啟猛地站起身來,他伸手摁住椅背,麵色陰沉,大有一言不合,就摔凳子砸人的味道。

“坐下。”謝明眼中綻放一道靈光。

一股磅礴偉力驟然降臨在王啟肩頭,要將其重新摁在椅子上。

王啟死死咬著牙。

“你想好了,許薔留下的,用一絲少一絲,用完後,許薔還能在世上有什麽痕跡?”

謝明輕笑,王啟麵色蒼白,不甘落坐。

“你究竟要做什麽?”王啟恨恨說道。

“出於某些原因,來問問你王啟,到底在想些什麽?”謝明雲淡風輕的撤去施加在王啟身上的壓力。

“什麽?”

王啟有些疑惑,謝明是個大修士,實力應當是聚虛合道的頂天大修士,這麽一個人,就是來問問自己想什麽?

一陣風吹過,將棚外的雨絲吹入。

王啟微微眯起眼睛,雨絲打在他臉上,眼前的景象在一瞬間變換。

一片青色的空間,遠處是黑白水墨山景,細小雨絲落下,卻傳來轟隆雷鳴。

王啟回頭,麵色微微變化。

一道暴虐的飛瀑自雲端落下,又墜入不知何處。

二人懸空餘白處。

“這家夥,不是什麽好說話的!”這個念頭在王啟心中閃過。

那暴虐沸騰的飛瀑,足夠說明謝明的性格了。

“好好說話。”謝明淡淡說道。

王啟深呼一口氣,隨後說道:“先生總得告訴我,你想知道我關於什麽的想法吧?”

“也對,世間萬物何其之多,見一物便有一種想法。”

謝明微微點頭,他思索片刻後說道:“那就告訴我,你心中的許薔是個什麽人?”

“待我極好。”王啟低頭沉默後,吐出四字。

謝明目光溫和,輕輕點頭。

隨後,他又開口:“你覺得這個世界如何?”

王啟眼瞼低垂:“很好,但是有可能的話,我不想待著。”

謝明眯眼:“那就是失望,或者是討厭了。”

王啟輕笑:“隨便先生怎麽解讀。”

“那麽,對於秦王朝呢?”謝明看著王啟說道。

“我非秦地之人,對於秦來說,我隻是一個過客。對秦的感受,就無非是景色秀麗罷了。”王啟淡淡說道。

“嗬,把自己摘出秦地身份,為後續的動手鋪墊。”謝明撫手微笑。

“我本就不是秦地之人。”王啟淡淡說道。

“是,但是我問的,可不是這個。”謝明目光銳利,盯著王啟說道。

他問的,是王啟對秦的看法。

“很爛。連一個人的王朝都不讓活的王朝,能好到哪裏去?”王啟冷笑,譏諷道。

謝明不置可否,隻是淡淡說道:“如此看來,你師父對你真的極好了。”

“看待事情的出發角度不同,那麽看到的東西自然不一樣。”

謝明輕聲說道:“王啟,有句話告誡你。”

“從黑暗角落裏看向世界,即是黑暗。”

王啟輕笑:“先生學的是宇宙即是吾心,吾心便是宇宙學說?”

“不,我是心外無物,心外無理。”謝明淡淡說道。

王啟微微點頭:“所以先生,你找我談話目的何在?”

“想要我違心誇讚一聲秦地的好,讓我將師父的死漠視不理,甚至是說一句無奈?”

謝明看著麵前如同鬥雞一樣,高昂著頭的少年,眼中閃過一絲失望。

“我想,從始至終,你都誤會了我的來意。”謝明輕聲說道。

“是嗎?那先生一來就對我施加壓力?不好意思,晚輩一路遭遇襲殺過多,實在難以安心的坐在這片空間。”王啟冷笑,“先不提我對這個世界有多失望,單是我遇到的襲殺,先生覺得我會有什麽好感觀?”

“王啟,你讀過書嗎?”謝明淡淡問道。

“讀過幾本閑書。怎麽,先生要教我做人的道理?”王啟毫不客氣的說道。

“書上的道理……”謝明輕輕說道,卻被王啟不客氣的打斷。

“書上的道理存於文字之間,我都懂,但是我難以理解,我憑什麽,要按照書上的道理做人處事?”

謝明閉起眼睛,再睜開之時,眼中的溫和已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冷意。

“王啟,我且問你,你識得多少字?走過多少路?見過多少人?世間文字萬萬千,天下何其遼闊,人來人往多少眾生。你隻不過見過其中一小撮,又恰好運氣不好,見識到世界風采之前遇到了糟心事情而已,難道你就能夠否認世間好人好書好景?天下好景無數,你一人否認之,不覺得可惜嗎?”

狂風驟起,飛瀑暴鳴。

謝明衣袍獵獵,眼中滿是寒光。

“我師父許薔,難道不算天下好景之一嗎?她的消失世間幾人可惜?難道,我連憤懣都不允許?”

王啟低垂眼簾,聲音在暴鳴聲中顯得無比微弱,但是字字清晰:“我遇到那麽多的死境,若非命大活了下來,世間有人幾人為我可惜?”

話音落下,暴鳴聲緩和下來,風也小了下來。

眨眼之間,王啟又回到了茶鋪。

仿佛方才的水墨山水畫,隻是幻境一般。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是我的錯。”謝明輕聲說道,“隻是王啟,我有一事相求。”

王啟看向謝明,輕笑:“先生說笑了,我又能幫你什麽呢?”

“天底下,不知多少雙眼睛看著你,有人對你起殺心,有人對你冷眼看,也有人對你寄予厚望。”

“王啟,日後你想到金鑾殿上仗劍問問秦帝他憑什麽的時候,多想想你師父的死。”

謝明失望起身,撐開雨傘,自顧自的走入煙雨之中。

王啟麵色鐵青,看著離開的謝明,眼中神光複雜。

鎮子深處,一處高樓靠窗位置。

謝明輕輕落坐。

對坐,是王啟見到那個身材消瘦的讀書人。

“那王啟見了,如何?”那人淡淡問道。

“不如不見。”謝明輕輕吐氣。

“哦?”

“執念太深了,日後必遭其噬。”謝明搖頭。

“執念太深?哈哈哈,謝兄言之過重。天下何人無執念?哪怕是孔聖人,亦有執念,何況他王啟?”那讀書人舉起手,算是向祖師賠罪。

謝明輕輕點頭,不置可否,隻是扭頭看著茶鋪方向,心念所達,便看的清晰無比。

看著那個低著頭的黑衫少年,謝明恨恨道:“話裏話外點了他那麽多句,卻是一直領悟不了我的意思,愚材!”

身材消瘦的讀書人看著謝明臉上的怒氣,輕輕一笑。

謝明是出了名的好脾氣,但那隻是表象,礙於身上青衫,不然的話,謝明絕對是屬於那種言語結仇後,掄起拳頭就砸的人。

一個脾氣暴躁之人,卻有著好脾氣的名聲,可想而知其的偽裝功夫有多好。又可想而知,他此刻臉上的憤怒都表現出來了,那是真的有多憤怒?

“恐怕他早已領悟你的意思了。”消瘦讀書人輕聲說道,“隻是他不願意相信罷了。或者說,他舍棄了那個真相,將自己想要的,視為真相。”

“那就更是愚材了!”謝明毫不客氣的說道。

“年輕人嘛,哪個沒有做過仗劍問帝皇的夢?”消瘦讀書人輕笑,“你以前,不也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