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離心忘川

人死了是不是真的要過忘川水,喝那孟婆湯?如果是,那她是不是就能忘了那些疼?那些愛而不得?那些負與不負?

“青桑!青桑!”

誰?誰在叫她?那麽熟悉,那麽急切。

嗬嗬,可是她都死了,都死了還叫她做什麽?喝了孟婆湯,過了忘川水,一切的一切便都無所謂了,包括那個人。

“青桑,朕不準你死,你若是死了,朕要霍庭東陪葬,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你若連他也舍得,你便去吧!”

不!不要!

“青桑,朕從來不說妄語,你知道的,朕說不準你死,你便不準死!你佯裝失憶把朕玩弄於股掌之間,朕怎會讓你輕易死去?霍青桑,你醒來,你給朕醒來!”

何苦呢?為什麽還不放過她?為什麽?為什麽?她不明白。可她在這人世最為放不下的人便是哥哥,她欠了他太多,多到這條命都未必能還得上。若不是她,他又如何會貿然回京?如果不是她,他又豈會被南宮曜借故囚禁?

本已飄零的身體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吸力拉扯著,入骨的疼,排山倒海般洶湧而來。

“青桑!青桑!”南宮曜一把拉住她略顯冰涼的手,“你醒了?”

霍青桑冷冷地看著他,張了張唇,卻什麽都未能說出口。不是不想說,是無話可說,如今走到這般地步,他們二人已經沒有辦法再回頭了。

“為什麽不說話?”他忍不住苦笑,“真的已經到了無話可說的地步嗎?”他整整守了她三天三夜未曾合眼,他無數次想過她醒來時的情形,他想過要解釋,想過要好好對她,想過哪怕她砍他一刀他也無怨,畢竟他確實傷了她,可他從未想過,會是彼此相對無言的局麵。

是呀,那麽多他自以為是的傷,如何能當它們不存在呢?

或許從很久以前,他們彼此便已經越離越遠了,而他不過是強留她在身邊而已。她是他心裏的一根刺,已經紮在心裏那麽多年,跟心都長在一起了,拔不出,也化不掉,隻能任由她在他心裏不斷地生根發芽,不斷地刺痛他,讓他沒日沒夜日地忍受那種鈍鈍的疼。

“因為無話可說?因為恨我?”他忽而一陣冷笑,笑得眼眶都濕潤了,“霍青桑,你可是嚐到了我當年的滋味?”分明是報了仇,卻為何心口這般疼?看著她蒼白的臉,想到她倒在他懷裏的那一刻,恍惚間才覺得胸腔裏的那顆心一下子墜入冰窖,亦才知道什麽才是真的恐懼。

驚惶,恐懼,悔恨,更多的是無能為力,他以為看見她痛苦他才能開心,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折磨她的同時更是在折磨自己?到底是什麽時候開始,他已經習慣她的存在,再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日子會是怎樣?

他就像是一頭困獸,被困在自己編織的牢籠裏,總是在不斷掙紮,不斷傷害,卻又無法停下腳步。

“說話!為什麽不說話?”他瘋狂地喊,似乎隻有這樣才能舒緩心裏的痛,才能讓她聽見。

他知道這世上沒什麽是她所留戀的了,自己已不能,可是霍庭東能!直到此刻他不得不承認,他不敢殺霍庭東,他不敢,他是怕她恨他,真真正正的恨。

他沒想到霍雲會死在牢中,他不敢告訴她,他傻傻地以為假冒霍庭東給她送消息便能瞞住她,可這天下又哪裏有不透風的牆呢?他甚至可以想象得到是蘇皖在生產那一刻告訴她的,可他又能如何?他欠蘇皖太多了,如今她又有了自己的子嗣,他能怎麽辦?

霍青桑冷冷地看著他露出懊悔的表情,心底卻再也不能升起一絲波瀾。她扭頭不願再看他一眼,這個男人,她愛了那麽多年,愛到幾乎低到了塵埃裏,現在,她已經再也不能愛他了,這份愛太過於沉重,她無力再承受了。

“好,好,好你個霍青桑。我倒是要看你能硬到什麽時候?”他憤憤地離開,腳下的每一步都重如千斤。

入了早春,舒蘭殿院子裏的雪已經融了。今日宮裏出了那麽多的事,就在眾人以為皇後娘娘已經徹底失寵的時候,德妃娘娘產子那日皇後娘娘大鬧雅芳殿,沒想到竟然莫名其妙複寵了。

南宮曜一下早朝就直奔舒蘭殿,素衣一推開門,便見他沉著臉衝進來直奔內室:“吃了嗎?”

“回皇上,娘娘不肯吃。”素衣擔憂地看著**的霍青桑,心底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明明是兩個互相在意的人,卻為何要不停地互相折磨呢?

“給我。”接過素衣手裏的粥,南宮曜撩開珍珠簾進了內室。

桌上的熏籠裏燃著淡淡的香,霍青桑就那麽了無生趣地躺在那張過於寬大的**,整個人埋在被裏,沒有一絲生氣。

他惱怒地看著她:“為什麽不吃東西?”

她微微側目,不發一語。

“青桑,你信不信,你一日不吃東西,我便一日不給霍庭東吃,你若死了,我便將他千刀萬剮,霍家軍也一樣!”他微斂著眉說得雲淡風輕,溫熱的大手卻溫柔地輕輕撫摸她蒼白的臉頰。

她瘦了,這樣的霍青桑幾乎看不出當年的樣子,他心疼,卻也知道,兩個人之間到底是無法回到從前了。這幾日他夜裏總是夢魘,夢見她真的拋下他離開,這皇宮裏已經沒有什麽值得她留戀的了。以前還有個他,現在,她怕是隻能更恨他而已。可他不想放手,也不能放手。

他靜靜地望著她,把湯匙遞到她嘴邊:“吃吧!”

她望著他,卻仿佛在看著一個陌生人:“我想見他。”

舉著湯匙的手一僵,他道:“霍青桑,我隻答應你不殺他。”

“我要見他。”她已經不能信任他了,除非看見一個活生生的霍庭東,否則她誰也不信。

“啪!”青花瓷的粥碗摔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飛濺,在他的指尖劃破一道血痕。

“青桑,不要得寸進尺!”他冷冷地看著她,身側的手緊了又緊,“素衣,去禦膳房再拿一碗粥,若是皇後再不進食,舒蘭殿的奴才自己去內務府領二十板子。”說完轉身拂袖而去。

他不能留,留在這裏他怕控製不住自己去傷害她。他嫉妒霍庭東,妒恨她把霍庭東放在心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這嫉妒從何而來。

看著他消失的背影,霍青桑緩緩從**坐起來。

“娘娘。”素衣連忙把靠枕送到她身後,擔憂地看著她,欲言又止。

“去吧,我餓了,我不會死的。”

她低斂著眉,素衣看不見她此時的表情,或者說,看不透她的心。

“是,娘娘。”素衣轉身離開。

空****的內殿裏又恢複安靜,熏籠裏的香嫋嫋升起,模糊了她的視線,恍惚中,她好似又回到了蘇皖生產的那日。

天知道那一刻她該把剪刀刺進他胸口的,可是她不能啊!她連殺他的勇氣都沒有。這天下,霍家可以死,霍青桑可以亡,卻唯獨國不可無君。想來可笑,即便是那種時候,她還記得憂國憂民——憂他的國、憂他的民。

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可以有多愛?或許便是她這樣吧!忍不住自嘲地冷笑,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滿麵。如果可以,她寧願此生不識南宮曜,她寧願一生留在邊關,哪怕馬革裹屍。

這一夜,乾清宮裏的宮人誰也沒有入睡,皇上從舒蘭殿回來後砸了乾清宮裏所有能砸的東西,劉全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南宮曜,就像一隻受傷的困獸,隻能不停地掙紮,毀滅周遭的一切。

“劉公公。”雅芳殿的宮女進了乾清宮,臉色有些不好。

“怎麽了?是雅芳殿那邊有事?”劉全小心翼翼地問,望了眼內殿的方向,忍不住長長地歎了口氣。

那宮女點了點頭,從袖口掏出一隻荷包塞進他手裏:“小皇子昨日染了些風寒,娘娘害怕,差小人來請皇上。”

劉全一愣,心想這德妃娘娘終於也坐不住了,自從那日生產後,皇上這幾天來一直在舒蘭殿守著皇後,連剛出生的小皇子都未去見上一麵,更遑論賜個小名。恐怕風寒是假,邀寵才是真。

劉全小心翼翼地進去稟了德妃的意思,南宮曜挑眉望了眼窗外黑沉沉的夜色:“擺駕雅芳殿吧!還有,明日你去刑部傳旨,讓蘇牧把霍庭東放了,安排他見皇後。”

劉全一愣,暗道,這真是要放過霍家嗎?可是……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腳邊落在地上的一本折子,上麵赫然寫著“西南閩州楚郡王叛亂造反”,心下一驚,突然明白皇上為何要放了霍庭東了。

楚郡王是幾個藩王中實力最強的一個,又是文武全才,領兵打仗自有一番本事,朝中雖有不少武將,可是能與楚郡王抗衡的,唯霍庭東莫屬。皇上這麽做,一來給了皇後麵子,二來也解了燃眉之急,這帝王的心思,果然是百轉千回的。

舒蘭殿。

霍青桑已經用了三碗粥,一旁的素衣擔憂地看著她:“娘娘!您……”她隻覺得娘娘這個樣子比不吃飯更讓人擔心。

霍青桑凝眉看了她一眼,放下手裏的碗:“素衣,我從沒想過死的。”

“啊?”素衣詫異地看著她。

霍青桑抿唇冷笑:“我沒想過死,也不會就這麽死的。”她爹死因不明,霍庭東生死不明,她怎麽會死?怎麽能死?可那種時候她若是不那麽做,便沒有任何把握能見到霍庭東,她在賭,賭南宮曜會讓她見霍庭東一麵。

素衣不知她心中所想,隻是憂心忡忡地看著她:“那娘娘現在要怎麽做?聽乾清宮那邊來的消息,今晚皇上似發了大火,把乾清宮砸得一片狼藉,現在人被德妃娘娘請走了,說是新生的小皇子染了風寒。”

染了風寒就將他叫了過去,那時她的燁兒早夭,他又在哪裏呢?一想到那個冰冷的小人兒就那麽青白著一張臉毫無生氣地躺在自己懷裏,她的心便仿佛被生生剜去一塊那麽疼。

燁兒,我的燁兒,你爹他此時可還記得你?怕是不記得了吧!這皇家又豈會缺一個孩子呢?

燁兒,我的燁兒!她靜靜地看著舒蘭殿外灰蒙蒙的天,時光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夏天……

2 燁兒之死

“母後,母後?”燁兒推了推還在發呆的霍青桑,偷偷把一塊桂花糕放進她麵前的盤子裏。

霍青桑回過神,低頭看了眼作怪的小東西,伸手揉了揉他的發頂:“燁兒,你把什麽放在母後碟子裏了?”

小家夥咯咯笑,軟綿綿的身子在她身上蹭了蹭,伸出小胳膊摟著她的脖子,口齒不太清晰地撒嬌:“母後,燁兒要去禦花園看煙火,你帶我去看好不好?”

今兒是西域使臣來訪的日子,南宮曜在宮中設宴,晚上在禦花園還有盛大的煙火晚會。燁兒雖然隻有兩歲半,但從小聰慧,兩歲的時候已經能像模像樣地跟著霍青桑背誦《三字經》,《弟子規》,有時說話做事儼然像個小大人一樣了。

宴席還沒有結束,霍青桑自然不能這麽早擅自離席,便笑了笑,吩咐身後的奶娘帶著燁兒去禦花園看煙火。

十五年前,鎮國將軍霍雲大敗西域並斬落西域太子的首級後,西域與大燕議和,兩國結永久盟邦之交,此後每隔三年,大燕和西域都會互相派送公主或是貴女往來和親。

三年多前,霍青桑逼迫南宮曜將蘇皖送到西域,三年後的今天,霍青桑親自選了朝中一名貴女賜封郡主,打算嫁到西域和親,今晚的重頭戲便是為那名貴女賜封。

過了三更,禦花園上空開始有煙花綻放,宴席已經結束,眾人紛紛離席前往禦花園。

霍青桑走在南宮曜身後,後麵便是西域的使臣。行至禦書房回廊間,劉全上前說靖州府尹來報,淮南發洪汛,汛情凶猛,請皇上移駕禦書房商討對策。南宮曜吩咐陪同的幾位大臣好好招待西域使臣,就隨著劉全匆匆離去。

禦花園的上空被絢麗的煙火點亮,整個夜幕亮如白晝,霍青桑心裏卻忽然湧上一絲不安,她下意識地在人群中尋找燁兒和奶娘,卻始終沒有發現兩人。

“素衣,你去找找,看看奶娘和燁兒在哪裏?不知為何,心裏總感覺有些不舒坦。”她當時已有了預兆,隻是沒想到事情發生得那麽突然,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命運生死之事,從來是由不得自己。

素衣轉身去尋,很快消失在擁擠的人潮中。

姹紫嫣紅在頭頂綻放,映襯得整個禦花園仿佛變成了幻境,美得那麽不真實。她踩在鬆軟的草地上,感受著夏夜裏吹來的一陣陣沁涼的風,心思飄得老遠……

“不好了,有人落水了!不好了,小皇子落水了!”宮人尖銳的嗓音劃破夜空,霍青桑連想也沒想,循著那宮人的聲音跌跌撞撞地往湖邊跑。

燁兒,燁兒!你千萬不要有事!

她不知道老天有沒有聽見她的聲音,或許沒有吧!

當看到燁兒雙目緊閉、臉色青紫地躺在鬆軟的草地上時,她幾乎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了。

“燁兒,燁兒!我的燁兒!”她瘋了一樣撞開人群,衝過去抱住還那麽小的孩子。剛剛,就在剛剛他還那麽調皮地把不愛吃的桂花糕放進她的碟子裏,就在剛剛他還在撒嬌地叫著她母後,就在剛剛,剛剛都還好好的。

“不,燁兒,燁兒你醒醒!”她一遍一遍地擠壓他小小的胸口,一遍一遍地對著他的嘴吹氣,可他為什麽還是這麽冰冷?為什麽?

“我的燁兒,燁兒!”

太醫擠過人群,南宮曜立即赤紅著眼睛朝太醫大吼:“我要燁兒平安無事!”

“娘娘,把小皇子給老臣吧!”老太醫伸手抱過燁兒,可他知道,這孩子是真的救不活了,脈搏沒有了,渾身已經發涼。

禦花園裏亂成一團,幾個太醫把燁兒抱進舒蘭殿的時候,屍體已經冰涼了,沒有一絲溫度。

“請皇上、皇後娘娘節哀,臣等已經盡力了。”

“不!”霍青桑衝過去一把推開太醫,伸手將小小的人兒抱在懷裏,“我不信,我不信!他不會死,不會死!他還那麽小,他那麽聰明,他不會死,不會死的!”她一遍一遍地說,感到一種深深的絕望,仿佛有人生生把她的心用力扯下一塊。

她緊緊地抱著她的燁兒,失神得完全感知不到周圍的一切,她不敢鬆手,怕鬆手了,燁兒就真的走了。

“燁兒,你沒事的,對嗎?燁兒,你醒醒,母後給你做最愛吃的馬蹄餅。你不是說你長大了要像外公和舅舅一樣做保家衛國的大將軍嗎?你不是要為你父皇保護大燕國土嗎?你不是還有好多好多的事兒沒做嗎?燁兒,你醒醒好不好?”

“青桑,你別這樣,燁兒他……”南宮曜心疼地看著她和她懷裏的孩子,心仿佛被人狠狠地捏住,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從燁兒出生起他就不喜歡這孩子,燁兒的存在隻能一再地提醒他,霍家不除,他永日不得安寧。可即便是不喜歡,他也從沒想過,那個小小的孩子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沒了。

他愣愣地看著霍青桑抱著燁兒,張了張嘴才發現自己竟然什麽安慰的話都說不出口,隻是眼眶發澀發紅,垂在身側的手重重地打在床頭小幾上的銅鏡上。

“給朕去查,燁兒到底是如何落水的!”他的目光未曾從她身上移開過……

“娘娘,娘娘,您怎麽了?”

素衣焦急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回過神才發現手中的青花瓷碗被生生捏碎,碎裂的瓷片刺進肉裏,張開手,血肉模糊,卻又感覺不到疼。

是的,肉體的疼如何抵得過心底那驚濤駭浪般永不止息的絕望和痛苦?

素衣一邊拿帕子按住她的手,一邊差人去太醫院尋太醫。

“娘娘是想起小皇子了?”素衣擔心地問。皇後娘娘有些反常,可她又說不出哪裏不一樣。

“是啊。”她抿唇苦笑,“走了也好,若是不走,這詭譎莫測的宮闈是何等的凶險,他父皇如此容不下霍家,他在這宮中也必是活得如履薄冰。”這是他的命數,亦是他們的命數。

“素衣,你可還記得當年燁兒是如何落水的?”她突然出聲問道。這幾天她總是做夢夢見燁兒,夢見那個可憐的孩子浸泡在冰冷的湖水裏,他是那麽渴望活下去,可是為什麽沒有人救他?為什麽?

素衣想了想:“奴婢也記得不清楚了,隻是後來皇上查了,當時湖邊亭子裏有幾個太監值夜,說是隱約聽見奶娘的求救聲,但是都沒看見小皇子是如何落水的,等人趕到出事地點,小皇子和奶娘都已經沉下去了。後來當晚那幾個太監都被皇上處死了。”

“是嗎?後來刑部斷定是失足落水的吧!”她略一皺眉,似乎發現了蛛絲馬跡,“你可還記得,當晚賢妃娘娘似乎並沒有出席晚宴。”

“奴婢記得,好像是得了風寒便沒有去。”素衣道。

“那風寒倒是來得巧。對了,可還記得賢妃是什麽時候死的?”她忽然想起什麽,卻不敢深思。當年賢妃父親是京津衛的統領將軍,與霍雲算得上是夙敵,兩個人不僅在朝堂上鬥來鬥去,在後宮,賢妃一直興風作浪,不僅害了幾個懷了龍子的妃子,與她也多番算計,當時她便懷疑是賢妃做的,卻苦無證據,隻得把那份悲痛生生咽進腹中。

“奴婢記得,好像是……好像是第二年。等等!娘娘,好像正是小皇子周年的那天。奴婢記得那天下了很大的一場雨,賢妃突然就去了。然後不出半個月,賢妃父親也被彈劾有謀反之意被皇上革職了。不出三個月,當時很是囂張的賢妃一族就完全敗落了。”

是啊,敗落得那麽快,快得讓人有些不敢相信。

她長長地歎了口氣,又問道:“我記得,賢妃娘娘自燁兒去了那天之後,身上的風寒便一直不見好轉,直到故去都沒離開過她的蘭花殿一步吧!”

素衣點點頭:“好像是這麽回事。”說完,狐疑地看著霍青桑,“娘娘,您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懷疑是賢妃娘娘害了小皇子?”

霍青桑鳳眸微眯,好長時間沒再說話。

3 等我

轉眼便到了小皇子的百日宴,霍青桑的身體恢複得很快,南宮曜這段時間很少涉足後宮,即便是來了,也甚少來看霍青桑,想必是上次被氣得不輕。

雅芳殿今晚給小皇子設百日宴,南宮曜為小皇子賜名南宮乾。

霍青桑聽了素衣回來的稟報,心中冷笑:“好一個南宮乾,乾坤在手,看來他有意立這個孩子為太子啊!”說完,一口鮮血嘔了出來,把素衣嚇得連忙衝過去扶住她顫抖的身子:“娘娘。”

“我沒事。”她閉了下眼,我可憐的燁兒,這個時候,你那父皇是否還會想到你呢?怕是不能吧!

偌大的宮殿裏靜謐得沒有一絲聲息,她失神地望著窗外。枝頭的桃花已經開了,滿目的水粉,在薄霧中顯得格外嬌嫩。她伸出手,才猛地發現,右手已經萎縮得不成樣子,薄薄的皮膚包裹著扭曲的骨頭。她想起那日在燕山為救蘇皖擋的那一刀,心口遽然生疼。

“啟稟皇後娘娘,劉公公來了,在殿外候著呢。”殿前的大宮女進來通報。

霍青桑一愣:“這時候他不在雅芳殿伺候皇上,跑來舒蘭殿幹什麽?宣進來吧!”

大宮女退出不多時,劉全單手托著拂塵走進來,身後還跟著一個太監打扮的高大男子。

“給皇後娘娘請安,娘娘金安。”劉全請完安,扭身看了眼身後的人,附在他耳邊說了什麽,便徑自出了舒蘭殿。

素衣狐疑地看著劉全離開,剛想說點什麽,霍青桑揮了揮手:“你帶著宮人都下去吧!”

素衣擔憂地看了她一眼,帶著宮人悄悄退出了舒蘭殿。

偌大的宮殿一下子就靜謐下來,霍青桑眼眶突地一紅:“哥!”

“青桑!”霍庭東猛地抬起頭,消瘦的臉上顴骨凸起,臉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他眼眶微紅,幾乎用了所有力氣克製住自己才沒衝過去將她緊緊地抱進懷裏。

時間仿佛凝滯在了這一刻,她定定地看著對麵飽經風霜的男人,不敢去想象南宮曜對他做了什麽,隻知他還安好,還活著便已是萬幸。

“爹爹他……”她未能說出口,那疼太過於沉重,她竟然說不出口,隻能悲切地看著他,內心裏希望他能告訴她,爹爹還好好的,還活著。

霍庭東沉默不語,身側的手緊了又緊,殷紅的血瞬間從指縫間溢出。

“是真的,對不對?”她頹然跌坐在地,再也抑製不住地放聲大哭起來。

“青桑。”他心疼地看著她,走過去想將她抱在懷裏,伸出去的手卻終究沒能碰到她顫抖的肩。她在宮中的處境已是如此艱難,在他還不能平安地將她從這泥潭中救出的時候,他還能做什麽?

南宮曜既然敢放他來見青桑,暗中必然有人監視,他不能不顧她的處境,與她過於親近。

“爹爹去了,皇上將他安葬在霍家的宗祠。”

“爹爹他,他是如何去的?”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猛地抬眼,眼中帶著一抹恨。

霍庭東心尖一抖:“說是染了極其嚴重的風寒,舊疾複發。”

“風寒?”霍青桑一陣冷笑,“爹爹身體一向健朗,怎麽可能說死就死?是他動手的是不是?”

霍庭東沉默地搖了搖頭,好一會兒才道:“不是。”

“不可能!”

“青桑。”霍庭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想要的是霍家的兵權,虎符他還沒有得到,霍家軍隻認虎符不認人,他沒必要在這個時候殺爹爹。”

是啊,如果是那個人要殺爹爹,何必在牢裏暗中殺掉,大可以明目張膽以通敵罪名處死,他要的,從來就是軍權。

“青桑。”霍庭東緩緩蹲下身,目光與她平視,聲音裏帶了一絲說不出道不明的情愫。

霍青桑心裏一驚,這麽些年她不是不知道他對自己的情誼,可她從來隻把他當哥哥對待。他的情太深刻,太奢侈,她不能要。

仿佛知道他要說什麽,她突然覺得驚慌,怕他一出口便打破她心裏的平靜。

“哥!”她重重地喊了一聲,“別說。”

霍庭東臉色一白,胸口仿佛被人狠狠地錘了一錘子,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原來,原來她從來都知道自己的心意,隻是她不能回應,便一直裝作不知道。

霍青桑看著他失神絕望的表情,心裏亦如同在油鍋裏滾過一遍般難受。她都是為了他好,她與南宮曜糾纏了這麽多年,實在不能再把他卷進來了,他配得上更好的女子。

“青桑。”霍庭東痛苦地看著對麵消瘦了許多的女子,突然間覺得有什麽正一點點從生命中抽離,再也無法圓滿。

沉默,好長時間的沉默,他終究無奈地苦笑出聲,突然傾身抱住她孱弱的身子,薄涼的唇印在她額間,用溫柔得幾乎能滴出水的聲音輕聲在她耳邊道:“等我。”

說完,他猛地從地上站起來,朝殿外的劉全喊了一嗓子:“劉公公,帶我去見皇上吧!”

劉全沉著臉進來,見到滿臉淚痕跌坐在地上的霍青桑,心中一涼,暗說,難道霍庭東真的喜歡皇後娘娘不成?不然怎麽兩人一見麵便這般生離死別的模樣?

“走吧!”霍庭東率先走出舒蘭殿。

霍青桑依舊失神地坐在冰冷的青石板地麵上,左手握得死緊,掌心捏著一顆蠟丸。

直到過了一盞茶的工夫,確定隱在暗處的暗衛都已經離去,她才小心翼翼地打開蠟丸,從裏麵取出一張素箋。

素箋上隻簡短地寫了幾個字,卻足已讓霍青桑心驚。

吳越竟然是已故西涼國主的私生子,難怪他身上有那麽多謎團,難怪他會那麽巧合地出現在燕山。西涼國主子嗣稀薄,除了廢太子外隻有一個不成器的兒子,且從小就是個癡兒,當時太子被廢,天下人無不暗暗猜測,這西涼國主到底是什麽意思?難道真要立那個傻子當國主?如今想來,怕是早就有意栽培這個私生子,而當時的太子洞悉了國主的意思,才貿然想要殺父謀反,沒想到被西涼國主借此事廢了太子之位。看來用不了多長時間,西涼國主必然會讓吳越認祖歸宗了。

西涼國的準太子出現在燕山,又有意結識自己和霍庭東,到底是什麽意思?她想起自己遇見吳越身邊小廝的那晚,越來越肯定,那家藥鋪也許就是他用來打探消息的一個秘密據點。

思及此,霍青桑心底不免一陣陣惡寒,那個一直壓在心底的秘密和心結,此時仿佛被無限地放大,心底隱隱不安。

這朝堂的天是要變了,而她此時卻從未有過的疲憊,這麽多年她守著他,守著這份決絕的愛,已經談不上對錯了,而今,她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堅持下去……

這些天,忠義侯府嫡長女段林怡與霍庭東的婚訊幾乎傳得滿城風雨,霍青桑原本以為當時南宮曜隻是一時玩笑,沒想到他是真的存了要毀了霍庭東的心思。

段林怡雖是忠義侯的嫡長女,卻自幼喪母,後被忠義侯寄養在三姨娘身下。三姨娘本是一風塵女子,當年忠義侯貪其美色不顧嫡妻勸阻執意娶進門來,後生下一子,卻是個嬌縱的紈絝子弟。

若她沒記錯,段林怡今年芳齡十八,早先曾許過一門親事,未婚夫卻在成親前三天暴斃,後有人傳聞,段林怡克夫克子,上門保媒的人便漸漸少了。最近幾年,忠義侯府日漸落寞,忠義侯原是打算要把段林怡交給中書省王大人家的公子做妾室的,沒想到段林怡卻突然傳出與家中的教習先生有了私情,兩人先後私奔未果,最後忠義侯派人把那教習先生活活打死,段林怡尋死未果,便再也不肯出閨閣一步。

且不說段林怡品行如何,單是一個心有所屬的人,強行將她與霍庭東綁在一起,又何來幸福可言?

霍青桑氣得當場砸了乾清宮剛剛送來的一隻玉如意,踹開劉全就往乾清宮跑。一路上,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快被燒著了一樣。他到底要如何才肯罷休?

禦書房裏,南宮曜輕輕合上手裏的折子,目光微斂地看著下麵站著的追雲,好一會兒才道:“楚郡王那裏可有什麽動向?”

“楚郡王暗中勾結了湘南王一同謀反,並糾集了十萬烏合之眾於淮河以北稱王。”追雲一一回報,偷眼看著上首的帝王。

“霍庭東那裏呢?”

“已經點兵了,邊關現在戰事穩定,調遣部分軍隊開往淮河不是問題,京中亦可抽調部分軍隊分兩路趕往淮河。”

南宮曜沉吟了一聲:“現在情況緊急,賜婚的事,隻能延後再說了。”然後他看了一眼追雲,“你怎麽看霍庭東?”

追雲一愣:“皇上什麽意思?”

“你覺得他會不會勾結楚郡王和湘南王,倒戈相向?”南宮曜抿唇冷笑,“當年東吳的赫連將軍不就是衝冠一怒為紅顏,徹底反了東吳嗎?”話音剛落,握在手裏的朱漆筆“啪”的一聲斷為兩截。

追雲心中一寒,連忙說道:“不會。”

“為何?”

“因為他在意娘娘。隻要娘娘還安好地待在後宮,他就不敢妄動。”說實在的,他也有些看不慣皇上如此手段,竟然三番五次利用皇後娘娘牽製霍庭東。

“哈哈哈!”南宮曜大笑兩聲,目光猛然變冷,“是的,他不敢!”說完隨手拿起一旁的折子翻看兩頁,看似漫不經心地問了一句,“霍雲的事,你可查出了些眉目?好好的一個人怎麽就得了風寒死了?”

追雲劍眉挑了挑,好一會兒才道:“臣查到,霍雲是中毒而亡。”

“中毒?”

“是的,當時的驗屍官記錄上確實記載著風寒惡化亡故,臣後來暗中調查,又要人偷偷開棺驗屍,確實是中毒。”追雲如實稟告,至於是何人下毒,恐怕皇上心裏有數。

南宮曜沉吟片刻,朝他揮揮手:“你先下去吧!這事不要泄露出去,朕自有打算。”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