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憤然離宮
焦芳殿裏燈火通明,太醫院的醫女進進出出,臉色莫不是青白交加。
南宮曜陰沉著臉坐在外間,目光時不時地看著內殿忙碌的醫女,間或有女人歇斯底裏的嘶喊響起。
血水一盆一盆從裏麵端出來,他的心仿佛沉浸在冰裏。
恍惚中好像回到燁兒早夭的那一天,他也是這樣無力地坐在殿外,霍青桑緊緊抱著燁兒冰冷蒼白的屍體,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那時他是什麽感覺呢?絕望,冷漠,還是無奈?
“皇上。”劉全白著臉走進來,欲言又止地看著南宮曜。
“嗯?”南宮曜輕輕應了一聲,心不在焉地看著內室。
劉全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咬牙說道:“皇後娘娘在殿外候了兩個時辰了。”
南宮曜猛地從軟榻上站起來,一把抓過小幾上的茶杯狠狠擲了出去:“她還有臉來見朕?”
“奴才該死。”劉全嚇得臉色蒼白,冷汗順著臉頰滾落,啪嗒啪嗒掉在地毯上。
南宮曜狠狠瞪了他一眼,抬腳揣在他心口,劉全哽咽一聲摔出老遠。
“奴才該死,奴才該死!”
南宮曜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冷哼一聲:“滾出去!”
劉全提著絆腳的長袍跌跌撞撞跑出了焦芳殿。
南宮曜拉住一名進出的醫女,確認淑妃已經累極睡下,才轉身出了焦芳殿,此時才知道已經到了掌燈時分。
昏黃的燈光下,霍青桑隻穿了一件素白的夏袍站在那裏,偶爾夏風吹過,撩起素白的衣袂,更顯得她身形消瘦,清秀的臉上帶著一抹怒氣。
他靜靜地望著她,隔著幾級台階,卻又仿佛隔著萬水千山。
糾纏了那麽多年的愛恨情仇終於要在今天落幕了。
早在霍霆東歸京的那一天,他就知道,他和她已經走到窮途末路。
霍青桑也抬頭看著他,第一次被迫承認,這些年她從來沒有看清楚過他,她自以為是地沉浸在自己編織的一場愛恨裏,卻從來不知道,他從來都是置身事外的,她給的那些愛他從來不要。
一股血氣直逼胸口,她苦笑出聲,強迫自己壓抑心中的憤怒,直直地看著他,第一次那麽謙卑地喊了一聲:“皇上。”
南宮曜心裏一緊,好像一記悶錘狠狠地砸在胸口。他詫異地看著她緩緩屈膝,直挺挺地跪在台階之下。
這麽些年,她高高昂起的頭終究低下了,那麽謙卑地喚著他,施了君臣之禮,卻讓他心裏無端地難受。
她不去看他的表情,是怕自己控製不住奔湧的情緒。這麽些年,她的眼中,他隻是自己的愛人,無關權勢,可是直到這一刻她不得不承認,他是君,她是臣,她焐不熱他的心,他眼裏亦容不下霍家。
她甚至想起燁兒,如果他沒有那麽早死去,亦是得不到父皇的喜愛的,隻因他是霍青桑的孩子。而在皇家,不得聖寵的孩子又如何能安穩地活到成人?
這一刻,她恍然覺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場夢,如今夢醒了,她還是她,他卻已經不是當初那個清俊儒雅的少年了。是她把他一步步逼到那個高位上,一步步把霍家推向他手中的屠刀之下。
“皇上,霍青桑錯了。”她啞著聲音道。
南宮曜心口一陣發緊,忍不住冷笑,居高臨下地看著霍青桑:“霍青桑,這是你第一次這麽卑躬屈膝,看了真是讓朕覺得可笑,你也會錯嗎?你也會怕嗎?”報複的快感衝上心頭,他笑著笑著,又覺得心口仿佛被狠狠紮了一針,連忙轉過身按住胸口。
“求皇上放了我爹吧!”額頭重重磕在冰冷的青石板上,凸起的石粒磕破額頭雪白的皮膚,有血滲出,她卻恍若未覺,一下一下,悶悶的聲音傳進南宮曜的耳裏,仿佛一把鈍刀一下一下地割著他的心。
他猛地轉身,一把揪起霍青桑的領子將她從地上提起來,目光狠辣地瞪著她染血的臉:“霍青桑,你的傲氣呢?你的驕傲呢?怎麽現在像一條喪家之犬一樣?我憑什麽放了他?當年你們威逼我送走蘇皖的時候何曾想過我的感受?”他連“朕”都不用了,隻覺得一股氣焰擠壓得他胸口發疼,恨不能把她吞食入腹。
霍青桑始終低眉順眼,她靜靜地看著他猩紅的眸子,忽而抿唇一笑,恍如開了一瞬的曇花,美得驚人,卻轉瞬即逝,她說:“皇上,你放了我爹,從此,這大燕再無霍家,再無霍青桑,你厭惡的,統統都會離去,沒人再礙你的眼,蘇皖會平安回來,是封妃還是立後,隨你。”
南宮曜身子一僵,難以置信地看著她:“你什麽意思?”
霍青桑苦苦一笑:“隻要皇上放了我爹,我會勸誡霍庭東交出兵權,從此霍家再不入京。若皇上念及當年我霍家忠心輔佐皇上,留下臣妾一命,我自悄然無聲離開後宮,此生不見;若是不能,賜我一杯鴆毒亦可。”她的聲音很低,沒有任何波瀾起伏,仿佛隻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南宮曜突然心慌了一下,抓著她衣領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好長時間才冷冷地丟下一句:“你又怎知霍霆東能安然地回來?”
霍青桑心一寒,隱隱不安地看著他,難道他……她不敢想,若是霍庭東不能平安回來,她還有什麽籌碼?原來,原來他從沒想過給霍家一條生路?
南宮曜滿意地看著她驚慌失措的表情,突然鬆開手,不鹹不淡地丟下一句:“若是霍霆東真的僥幸帶著蘇皖平安回來,朕或許會放你爹一馬。”說完,轉身出了焦芳殿。
身後的大殿依舊喧鬧不休,她卻仿佛聽不見、看不見那喧囂,隻覺得身體一片冰涼,一股子寒氣順著脊椎骨一路躥到頭頂,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戰。
已經進了七月,大燕的夏天格外悶熱,本來供應舒蘭殿的冰早被內務府那幫子閹人給停了,夜裏,素衣被熱醒了。
披著外袍,素衣躡手躡腳地到桌邊倒了杯涼茶,借著從窗外透進的淡淡月光,目光不經意地掃過西麵的牆壁。
“啪!”
手裏的杯盞落地,素衣愕然地看著空****的牆壁,上麵的三個子午釘還在,卻少了那套金絲甲胄和先皇禦賜的金鞭。
素衣心裏一寒,倉皇地衝進內殿,果然,空****的床榻上被褥折疊整齊,絲毫沒有人睡過的痕跡。
乾清宮禦書房內,書案上的燭光有些晦暗,南宮曜用剪刀挑了下燈芯,燭光便亮堂了些許。劉全惴惴不安地站在殿下,冷汗順著額頭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廂淑妃娘娘剛小產,皇上這還沒問罪,皇後倒是膽子大,竟然私自出宮了。
“人呢?”南宮曜放下手裏的剪刀。
“舒蘭殿的素衣正在殿外跪著呢。宣德門的當值首領也在,說是皇後拿著先皇的禦賜金鞭,他們不敢攔著。”劉全戰戰兢兢,心說,還算那丫頭知道害怕,發現皇後娘娘出宮後便悄悄來了乾清宮,若是真鬧開了,霍家算是徹底沒有翻身之地了,當然,這也要看皇上的意思。
南宮曜揉了揉眉心,輕輕歎了口氣:“明日就放出風聲,皇後染了宿疾又發天花,舒蘭殿暫時隔離,誰也不許進去,著太醫院院士盧芳去舒蘭殿為皇後醫治,直到病情痊愈為止。”
劉全詫異地看了一眼南宮曜,心中了然,看來皇上對皇後還是顧念些情誼的。
劉全領命下去,南宮曜朝身後的屏風輕咳了一聲,一直隱在屏風後的暗衛追雲走出來,微白的臉色在燭光下越發顯得有一種病態。
“通知那邊的人,看著皇後,切不可有所閃失。”他輕輕地開口,眉眼間俱是疲憊之色。事情走到如今這一步,可以說既在他意料之中,又在他意料之外。
他算到霍庭東回京,卻算不到淑妃的孩子會流掉,更算不到霍青桑會為了霍庭東去燕山。
悶熱的風從洞開的窗戶吹進來,他想揮散心頭的那一股躁鬱,卻越發心緒煩亂。他本意是要霍庭東與西涼廢太子殘餘殺個兩敗俱傷,然後借機殺了霍庭東奪回兵權,可如今霍青桑去了燕山,他還能依計劃行事嗎?
握緊的拳頭狠狠地砸在書案上:“今天宣德門當值的全部給朕殺了。連個人都看不住,要他們何用?”
追雲心一寒,一向麵無表情的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屬下知道。”
此時,汴京城外通往燕山的棧道上,一匹棗紅馬風馳電掣般往燕山的方向趕。馬背上,年紀不大的女子穿著一身火紅色的短打扮,腰間挎著一條明晃晃的金鞭,身上背著一隻靛藍色的包裹。
也不知跑了多久,西方漸漸露出魚肚白,女子依舊不知疲憊地驅馬疾馳,馬鞍上掛著的布袋裏露出一抹金紅,仔細一瞧,卻是一塊做工精細的護心鏡。
一路上為了避開州府郡縣,霍青桑繞了不少山路,終於在第十八天的上午到達燕山腳下三十裏處的一座小鎮。
燕山隸屬通州管轄,位於大燕和西涼邊境,左臨西域摩國,接蘇皖的隊伍需要經過燕山才能順利進入境內州縣。
年前,西涼王病危,國內形勢混亂,皇位之爭幾乎到了白熱化的境地,前太子於奪嫡之爭中落馬,後帶著殘餘部隊攻下燕山,占著通州準備東山再起。迎接蘇皖的隊伍在經過燕山時被廢太子慕容無風的手下抓住。
霍庭東的軍隊早霍青桑三天到達通州,第二天,霍庭東要人叫陣,並三天內二攻燕山。燕山雖是三不管的地界,但勝在山勢險峻,易守難攻。霍庭東在邊關多是與敵軍展開大規模的正規戰役,於這種圍困剿匪之戰並無優勢,相反,兩次強攻過後,損兵折將。
棗紅馬已經筋疲力盡,霍青桑尋了路邊一家小店,把馬交給小二牽去後院喂些食料,轉回身,便見一匹通體雪白的馬從身邊疾馳而過,馬上端坐一人,素白的長袍包裹著他略顯清瘦的身軀,墨黑的長發微微揚起,露出一張冠玉一樣白皙的俊臉。
那人側目看了霍青桑一眼,打馬而過。
霍青桑心裏微微歎了口氣兒,抿唇一笑,那人穿衣打扮瞧著不熟,腰間佩劍鑲了七顆寶石,劍鞘外的饕餮紋雕工精細,不似凡物,且剛剛那回眸一瞬,眉宇間雖芳華內斂,卻也看出幾分霸氣,那是久經沙場之人身上才有的氣質。
通州地界偏僻,並不似汴京繁榮,這樣豐神俊朗的人物,倒是不像當地人。難道是西涼廢太子旗下的將士?
思及此,便無心用飯,草草吃了幾個包子,直奔通州當地府衙打探情況。
通州府雖然領大燕俸祿,卻並不在大燕的正式編製之中,她此時身份敏感,不敢冒進,便在府衙外的幾處店家那裏略微打聽一下,才知霍霆東攻打燕山極為吃力,幾天時間就損兵折將三千餘人。
霍青桑牽著棗紅馬從通州府西側的小巷子經過,心中惦念著晚上要去燕山腳下的大營見霍霆東,順便把爹爹入獄的事說說,兩人尋個法子保霍家平安。
太陽西沉,昏黃的陽光在身後投下一道細長的影子,倒是有些古道西風瘦馬的荒涼感。街道上的行人漸少,出了小巷子,經過一家藥房的時候,見一十三四歲的少年被掌櫃從裏麵攆了出來,掌櫃一邊推搡著一邊罵道:“沒銀子尋什麽醫?你家少爺得的是癔症,要死人的,治不了,治不了。”
少年臉色慘白得跟紙片兒似的,坐在藥房門口號啕大哭,死活不起來。
藥房的掌櫃也不管他,徑自進了藥房,大門“啪”的一聲合上了。
那少年狼狽地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屁股往回走,一邊走還一邊咒罵著什麽,聽著,倒不像是大燕語。
霍青桑瞧著那少年快要走到街口了,不知哪裏衝出來一隻野狗,對著少年的屁股狠狠咬了下去。
事情發生得很快,野狗咬住少年,仿佛要生生把他撕了一般。
“救命,救命啊!”少年早嚇得六神無主,俊臉扭曲,瘋了似的跟狗滾在一塊。
地上都是血,霍青桑暗罵了一聲,快速地卸下馬鞍上的望月弓,彎弓搭箭,動作嫻熟,一氣嗬成。
少年隻覺得耳邊一陣疾風掃過,再低頭,見被自己壓在身下的大黑狗後背插著一支羽箭,渾身上下血淋淋的。
少年終於得救,回身再去找那出手相救之人,霍青桑已經消失無蹤。
2 吳越
少年拖著傷腿回到客棧,推開門,便見自家公子吳越正躺在軟榻上淺眠,毫無不適之舉。
“回來啦?打探到什麽消息了嗎?”吳越猛地睜開眼,緊抿的薄唇勾出一抹淺笑,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優雅清俊,“怎的如此狼狽?”
少年苦著臉,把去藥房打探消息時發生的事講述一遍,說到被野狗襲擊,不免還是一陣膽寒,便訥訥道:“幸好有那姑娘出手相救,不然還不得被咬死。”通州地界亂,連野狗都凶殘無比。
“撲哧!”吳越沒忍住,笑了,“聽你這意思,這姑娘還是個奇人?”
“可不是嘛!長得英氣秀美,身手也了得。”少年侃侃而談,似對霍青桑念念不忘。
吳越挑了挑眉:“聽你的意思,是外地人?”
少年點了點頭:“嗯,身上帶著包裹呢,還牽著馬。哦,對了,我還留著那支箭呢。”說著,把腰間的箭拿給他看。
吳越接過箭矢,箭羽豐滿,箭尖鋒利,是上等的玄鐵鍛造,且重量十足,一般男子若想拉滿這箭的配弓都難,何況一個女子?
“你可還記得她的容貌?”
少年搖搖頭:“天黑,記不大清楚,倒是記得她馬鞍上的包裹裏隱隱透出一片金色。”
金色?難道是她?他想起進城時驚鴻一瞥的女子。
吳越心中暗暗思索,修長白皙的手指拂過箭頭:“嘶!”
“公子!”
“沒事,被劃了一下。”低頭瞧了眼箭頭尾部的倒刺,下麵竟刻了一個小小的霍字。
霍?
吳越一笑,把箭輕輕放在桌上:“我知道是誰了。”
“誰?”
“霍青桑,大燕國的皇後。”
汴京。舒蘭殿。
劉全小心翼翼地推開舒蘭殿的大門,空****的大廳裏,南宮曜已經站了多時,肩頭的墨發被偶爾的過堂風撩起,遮了半邊俊容。
他穿著單薄的夏袍,身姿挺拔,隻是往那裏一站,帝王之氣已經外泄,讓人情不自禁退卻幾步。
劉全還記得他初初登基的時候,還是個略顯青澀的少年,即便之前韜光養晦,卻因不得帝王寵愛而埋沒在眾皇子之中。
當年三王奪嫡,汴京城可說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卻誰能想到,最後是皇上最不喜愛的六皇子坐在了這個位子上呢?
這些年,他看著他一步步成為一代聖主明君,也眼睜睜看著他對霍家恨之入骨,當年蘇皖被送走,他心裏的恨從來沒有消除過,如今皇後娘娘走了,霍將軍下獄,霍家,怕是真的要敗了。
“劉全?”南宮曜沒有回頭,目光微斂地看著西牆麵,腦中卻想著幾年前霍青桑的樣子,那時候她才多大?十四?還是十三?嬌小的身子穿著金紅色的金絲甲,眉宇間都是猙獰的殺氣,她站在大殿上驕傲地對他的父皇說:“臣女斬了西涼莫狸將軍首級。”那驕傲的樣子,那飛揚的眉,她不知他有多羨慕。
“皇上。”劉全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奴才記得,這裏是掛了皇後娘娘當年的戰袍的。”說完,自覺失言,“奴才該死。”
南宮曜慢慢地轉身,居高臨下地看著他:“劉全,你說朕是不是恩將仇報?”
劉全神色一變:“奴才該死,皇上乃是九五至尊,千秋明君。”
“哼。”南宮曜冷哼一聲,抬腳踹翻了一旁的妝台,積了塵的八寶盒落地,金燦燦的首飾落了一地,“皇後心裏,朕可不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劉全抹了把汗,心說,您自己知道就行了,說出來嚇奴才幹嗎?這麽些年,您和皇後鬥,和霍家鬥,現在霍家敗落了,還來矯情啥啊?
南宮曜本也沒指望他回答什麽,隻是覺得胸口窒悶,一想到霍青桑為了霍庭東私自出宮去通州,心裏仿佛燃了一把火,燒得他看什麽都不順眼,尤其是舒蘭殿的東西。
“這都是她欠朕的。”
劉全不敢作答,誠惶誠恐地跪著。
“行了,起來吧,通州那裏有信了嗎?”南宮曜的目光輕輕掃過地上的首飾,被一根石榴紅的瑪瑙石耳墜子吸引,彎身撿起,冰涼的瑪瑙石貼著掌心,讓他有種沉甸甸的失落感。
原來她沒有扔,原來她還留著。
這是她初入宮時他送她的,好一段時間她天天戴著,直到燁兒早夭便未曾見她戴過,他以為她恨他,卻沒想還留著。
心仿佛被什麽狠狠地刺痛著,一下一下,仿佛沒有止境一般。
“有信了,霍庭東連吃了兩場敗仗。”劉全小心翼翼地道。
“是嗎?”南宮曜挑了挑眉,“去給慕容無風回信,殺霍庭東,至於霍青桑,朕要活的,不可有絲毫差錯。”
“是。”
劉全應聲退了出去,出了舒蘭殿,一摸額頭才發現,不知何時已經一身的冷汗。
夜風帶著一股子灼熱,劉全卻感覺全身都是冷的。
霍家,這次怕是真的要敗了。
一想起皇上剛剛的囑咐,劉全長長歎了一口氣,轉身沒入昏暗之中。
晨光放亮,霍青桑馬不停蹄趕到燕山腳下的霍家軍大營時,霍庭東的大軍已經分兩路從前後包抄燕山,另有一支通州當地的駐軍從西側支援前方的霍家軍。
大營裏留守三千霍家軍,其中一半是前兩次戰役退下來的傷員。
隊伍裏的老兵自然是認得霍青桑的,見她匆匆忙忙地進了營帳,負責駐守的千戶長眼睛頓時一亮,“咚”的一聲跪倒在地:“大小姐您怎麽來了?”
霍青桑麵色微沉,看了眼呼啦啦跪倒的幾個千戶,心裏隱隱有些不安,彎身浮起千戶長李峰,轉身來到大帳中央的沙盤前。
李峰和幾個千戶麵麵相覷,好一會兒才憂心忡忡地把剛剛的探子叫進來。
探子一進來,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撲麵而來,霍青桑抬眼一看,那探子被兩個老兵攙扶著站在沙盤對麵,剛要跪下,被霍青桑阻了:“山裏什麽情況?”
探子據實以報,霍青桑臉色越來越沉,一掌狠狠拍在沙盤上:“混賬,說好了兵分三路,這時候通州駐軍卻不發兵支援,嗬嗬!皇上好狠的計策。”
跪著的幾個千戶麵麵相覷,不敢多言,還是李峰大著膽子問了一句:“大小姐,您是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
霍青桑一陣冷笑,此時也更加明白南宮曜為何會明明知道西涼廢太子慕容無風占據通州還一定要蘇皖從通州回大燕,看來他本就與慕容無風勾結,一邊利用慕容無風假意抓了蘇皖,同時設計把霍庭東引回汴京,再讓霍庭東出征燕山,隻要霍庭東到了燕山,通州駐軍和燕山上的慕容無風殘餘聯手,霍家軍必然全軍覆滅。
好狠的心!好狠的心啊!
霍青桑隻覺得胸口一陣窒悶,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哇”的一聲嘔出一口血。
“大小姐!”
“大小姐!”
“我沒事。”她擺了擺手。
南宮曜啊南宮曜,你到底是有多恨?是有多恨才要使出這諸多手段讓霍家萬劫不複?她不懂,亦想不明白為何這麽多年她掏心掏肺地為他,他卻仍舊日日夜夜都恨不能要鏟除霍家。
這一刻,她突然生出一種怨念,怨恨自己當初的執念,怨恨自己連到了這種時候還是放不下,哪怕對他生出一絲恨都不能。
或許霍庭東說的是對的,她的愛本身就是一種毀滅,要麽毀了自己,要麽毀了霍家,隻是那時候她不聽,甚至以死相逼要父親扶植南宮曜,卻忽略了他是一個人,是一個帝王,被人壓製了這麽些年,且被逼著送走自己的愛人,他怎麽能不恨呢?
她忍不住苦笑,連連嘔了三口血,臉色白得仿佛一張白紙。
“大小姐,我去叫軍醫。”李峰擔憂地看著霍青桑。
“不要。”霍青桑攔住李峰,“我沒事。”
她低頭看了眼被血染紅的沙盤,緊抿的薄唇勾出一抹冷笑,扭頭看著李峰:“現在,集結所有能集結的兵力,隨我上山支援霍將軍。”
李峰詫異地看著她,卻在她堅定的眼神中看到了希望,看到了當年那個三十招斬上將首級的小姑娘。
“去吧,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的。”霍青桑朝他點了點頭。
燕山山勢險峻,易守難攻,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勢。此次攻山,霍庭東兵分三路,前路軍為主,由副將領兵攻山,霍庭東帶一小支隊伍從後山攀岩偷襲,通州駐軍在霍庭東帶人進山後支援。
霍青桑帶著一支不到一千人的敢死隊摸到燕山後山,前麵是一處峭壁,峭壁上還留著霍庭東部隊留下的百煉索,小孩腕子粗的麻繩自崖頂垂落,顯然是給後麵支援的通州駐軍用的。
霍青桑回頭看了眼李峰:“將軍進山多長時間了?”
“兩個時辰了。一個時辰前就應該支援的通州駐軍並沒有按照規定時間來支援,派去求助的將士沒有回來,現在不知道將軍……”
後麵的話沒有說,霍青桑已經心有不安,回頭看了眼黑壓壓的一千人,高聲喊道:“現在我們要去支援霍將軍,你們都是霍家軍,現在霍家軍榮辱存亡在此一役了,你們怕嗎?”她高昂起頭,目光堅定地看著崖頂,微斂的鳳眸裏流光溢彩,仿佛隻有戰場才適合她,戰士才是她霍青桑該有的模樣。
“不怕!”
“不怕!”
“上吧!”霍青桑輕輕揮了下手裏的金鞭,雙腳猛蹬馬鐙,飛身攀到峭壁上,一伸手抓住一根百煉索向上攀爬。
3 突圍
霍庭東帶人上了燕山才知道自己上當了,慕容無風早就知道他會從後麵斷壁偷襲,派人將他引入燕山的一處腹地,霍庭東帶來的三千人全部被困在一處凹地裏,慕容無風要人在山坡上放鐵滑車。
笨重的鐵滑車上堆放了浸過桐油的幹柴,見風就著,遇人便燒,三千霍家軍哀鴻遍野,死傷無數。
霍庭東自知上當,此時亦明白過來,通州駐軍必然不會前來支援,自己這次必死無疑。
他用力揮舞手中的鐵槍挑開一輛笨重的鐵滑車,目光陰鷙地看著凹地上方的吳越,心中突然閃過霍青桑那張清秀的臉,心口一熱,一口熱血噴出。
“將軍!”身後的副將突然嘶吼一聲,霍庭東隻覺得身子被用力拉扯開,鐵滑車貼著他的手臂滑過去。
“童林!”他嘶吼一聲,眼睜睜看著那副將被鐵滑車碾過。
“啊啊啊!”
鋪天蓋地的火,痛苦的嘶鳴,霍庭東瘋了一樣揮舞手裏的長槍挑開一輛輛笨重的鐵滑車,往凹地上方的慕容無風衝去。
殺戮,血腥,這就是戰場,從他第一次隨著霍雲站在戰場上的那一刻起,他就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準備,可是此刻他又無比渴望能活著,至少能活著再看她一眼。
他眼裏已經看不見周圍的一切,隻是拚著僅剩的力氣妄圖突圍。可是能嗎?他甚至看不見生的希望了。
“哥!”
“將軍!”
“將軍!”
“哥!霍庭東!哥!”
有聲音在耳邊不停地呼喊,他恍然抬起頭,赤紅的眸子裏映入一團血紅:“青桑!”
慕容無風完全沒想到霍青桑會突然帶人出現在他的後方,那一千人如同出了閘的猛虎,快速地在西麵打開一道突破口,霍青桑如同一隻浴血重生的鳳凰,如入無人之境般殺入重圍,手中的金鞭猛地揮出,卷住衝向霍庭東的一輛鐵滑車的把手,生生將三百餘斤的鐵滑車向右甩出兩米遠。
“青桑!”霍庭東難以置信地看著霍青桑,心裏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哥!”霍青桑粲然一笑。
山風吹過,卷著層層熱浪,霍庭東卻仿佛突然充滿了力量,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霍青桑帶來的一千敢死隊雖然勇猛,但著實不是慕容無風殘餘部隊的對手,不到一刻鍾的時間,霍青桑和霍庭東帶著僅剩的不到三百人被團團圍住。
霍青桑凝眉看了眼站在人群外笑得分外得意的慕容無風,扭頭對霍庭東道:“哥,看來這次我們是真的插翅難逃了。隻可惜父親如今還被關在汴京天牢,霍家怕是要敗了。”她說得雲淡風輕,卻隻有她自己知道心裏的傷到底有多重,而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當年她對南宮曜的執念。
霍庭東一愣,隨即便明白了,皇上這是要徹底毀了霍家。
“青桑,是哥莽撞了,實在不該著了他的道,貿然進京。”
霍青桑搖頭失笑:“哥,是我,若非我當年執念,如何會這般淒慘,若有重生,我必然再不入那宮牆,再不愛那人。”
霍庭東深深地看著她,想說些什麽,或是緊緊將她抱在懷裏,卻終究沒有。
霍家軍一個個倒下,空氣中的熱浪那麽灼熱,他無暇傾訴他對她的情,也不敢,他此時隻是希望她能活著,哪怕自己就此死去。
包圍圈在一點點縮小,霍青桑背靠著霍庭東,微斂的眉眼被黎明初升的光線照耀得越發明媚。
她好似又回到了好些年前,好似又有了足夠的勇氣站在這裏,這一次,她不是癡傻地守護那個人,她要守護這些年來一直默默護著她的霍庭東。
手裏的金鞭仿佛長了眼睛,每一次揚手揮出去必然卷走一條性命,這就是戰場,就是殺戮,從來沒有哪一刻讓她如此明白,自己生而為殺戮,那深深的宮闈不適合她,她喜歡廣闊的天空,然而她為了那個人折了自己的羽翼。
霍家軍已是強弩之末,慕容無風隔著人群遠遠地看著他們,突然揚聲喊了一句:“活抓霍青桑,其餘人,殺無赦!”
叛軍呼嘯著如潮水般湧上來,霍青桑暗道了一聲不好,眼看著突圍無望,心裏湧起一絲蒼涼。
“讓他們都退下。”人群外突然一陣**,男人低沉悅耳的嗓音仿佛灌入了氣貫山河的氣勢,嘹亮地在山巔回**。
霍庭東踹開身前的一名叛軍,轉身護在霍青桑身前,麵前的叛軍突然如潮水般退了下去,人群之後,一名白衣男子笑靨如花地站在慕容無風身後,手裏的蛇紋七寶匕首壓在他的頸上,殷紅的血珠順著匕首的鋒刃滾落。
霍青桑遠遠地看見吳越,心中微訝,這人不正是那日進城時遇見的白衣男子嗎?他何以在此出現?又為何出手相救?
“你認識?”霍庭東湊近她耳邊問了一聲。
她搖了搖頭,目光不經意地掃過吳越身邊的灰衣少年,是他,那日自己從瘋狗嘴裏救下的少年。看樣子兩人是主仆,一個得了癔症無錢就醫的公子,如今倒是這般巧合地出現在這裏,有意思,有意思。
霍青桑別有深意地看了那公子一眼,想起那晚的藥鋪,心思忽然一動,怕也不單單是藥鋪那麽簡單吧!
“快走。”吳越低吼了一聲。
霍青桑和霍庭東在所剩不多的霍家軍護送下來到吳越身後。
“下山。”吳越深深地看了霍青桑一眼,拽著慕容無風往山下退。
叛軍不敢貿然去追,隻得小心翼翼地跟著。退到半山腰,霍青桑突然伸手拉了霍庭東袖擺一下,俯身在他耳邊嘀咕幾句,見霍庭東臉上露出擔憂的表情,她笑著拍了拍他的肩,然後悄悄退到人群最後麵。
眾人退到山腳下的時候,山巔的叛軍大營突然火光繚繞,濃煙滾滾,吳越分神在隊伍裏找了一圈,果然不見霍青桑。
這時,從山上跌跌撞撞地衝下來一個人,那人滿身是血,身上還帶著一股子焦糊的氣味,踮起腳俯身在叛軍將領的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
霍庭東目光灼灼地看著那名士兵一開一合的嘴唇,提著的心終於落了下來,看來,繞到叛軍後方的霍青桑果然得手了,不僅燒了對方的糧草,還成功地救出了蘇皖。
少年時他跟著一位老兵學過唇語,所以剛剛那人說的什麽他看得一清二楚,隻是不知道此時霍青桑是不是安全回到城裏了。
他知道霍青桑一意孤行要救蘇皖的目的,爹爹還在汴京扣押著,既然南宮曜答應救出蘇皖就放人,那蘇皖就必需活著,而且必需要由霍家軍送回去,這樣南宮曜才沒有借口繼續發難霍家。
一行人退到燕山腳下,迎麵而來的是姍姍來遲的通州駐軍。
駐軍首領和慕容無風心照不宣地互看了一眼,慕容無風假意怕死要求叛軍首領暫時退兵,駐軍首領順坡下路,帶著隊伍返回了通州府。
當晚,被囚通州府的慕容無風被叛軍劫走,而營救蘇皖的霍青桑亦遲遲未歸。
霍庭東焦慮地在屋子裏亂轉,派出去尋找的人每半個時辰回報一次,卻始終沒有找到霍青桑和蘇皖的下落。
直到第二日早晨,一隊尋外城的士兵在城外三十裏的一座小亭子裏發現了慕容無風的屍體,一劍封喉。
這廂通州駐軍為慕容無風的死焦頭爛額的時候,有人在燕山腳下的一處小溪旁發現了受了重傷的霍青桑和蘇皖。
霍庭東見到霍青桑的時候,她單薄的身子幾乎被血浸染,右手臂扭曲地背在身後,手腕詭異地耷拉著,整個人如同一隻破布娃娃一樣倒在半濕的岸邊,不遠處的蘇皖雖然亦昏迷著,但顯然傷情並不嚴重。
一個人的心得有多疼才能疼到身體都麻木的程度呢?以前霍庭東不知道,即便是無奈地看著她嫁給南宮曜,他也從來沒有這麽疼過,那種絕望的感覺仿佛生生將他撕裂,他一步步走到霍青桑麵前,小心翼翼地把她抱在懷裏,她輕得仿佛沒有一點重量,他的心卻沉得無法呼吸。
青桑,你不會有事的。
你不會有事的。
不會有事的……
夜裏,南宮曜因一場噩夢驚醒,醒來時,桌案上的紅燭才燃了一半,香鼎裏徐徐升起幾縷青煙,淡淡的香氣彌漫正室。
他虛驚地歎了口氣,伸手摸了摸額頭,卻已是冷汗淋淋。
是夢,可那夢何以那麽真實?
他甚是慌亂地披上外袍,聲音略帶沙啞地喊了一聲劉全。
劉全跌跌撞撞地衝進來,才發現皇上的臉色陰沉得可怕。
南宮曜坐在龍**,目光微斂地看著劉全,好一會兒才問道:“通州有消息了嗎?”
劉全一震,忙道:“還沒有。”
“是嗎?”他抬頭望了望窗外漆黑一片的花園,淡淡地道,“朕剛剛做了一個夢。”他夢見霍青桑滿身是血倒在血泊裏,那雙澄澈的眸子直直地看著他,好似怨恨,好似絕望,又好似纏綿不休的癡戀,他想去拉住她,可是無論如何他都不能移動半步,他聲嘶力竭地喊她,一遍一遍地喊她,卻隻能眼睜睜看著她被黑暗拖走。
他被驚醒,胸膛裏的那顆心跳動得異常狂野,他已經半個月沒有收到霍青桑的消息了,他不知道通州的形勢,不知道霍庭東的死活,第一次,他覺得事情完全脫離自己的掌控,他開始像個毛躁的少年般在這裏等著她的消息,然後惴惴不安,心心念念。
他不懂這種突來的情緒代表著什麽,他不敢去探究,或許,他隻是擔心蘇皖吧!一想到那個曾經溫婉秀美的少女就那麽被自己放逐到西域,他的心就下意識地抽疼。
劉全靜靜地看著他,沒有回話。他知道,這個時候皇上並不是想要他的回答或提問,隻是在抒發自己的情緒罷了。
自打皇後娘娘去了通州之後,皇上便有了夢魘的毛病,常常夜裏被噩夢驚醒,然後鬼使神差般跑到舒蘭殿一坐就是半宿。
“下去吧,朕出去走走。”
遣退了劉全,一個人靜靜地走在通往舒蘭殿的路上,第一次,南宮曜覺得這條自己走了無數次的路變得無比漫長。
舒蘭殿裏幽深而靜謐,霍青桑走後,舒蘭殿裏大部分值勤宮女都被送回內務府從新編製,守夜的小太監見到南宮曜時微微一愣。
“下去吧!”沒等他說話,南宮曜已經兀自拉開殿門,一股淡淡的茉莉香撲麵而來。
他記得霍青桑最喜茉莉,舒蘭殿的後院栽種了不少,很多都是她親自打理的,隻是這些時日莫名地敗了不少,花匠們輪番照料也無濟於事。
他依舊靜靜地坐在麵對著西麵牆的軟榻上,手邊的茶已涼了,不知不覺,又是一夜。
“皇上!”劉全小心翼翼地候在門外,臉色蒼白如紙,身後的追雲臉上亦是沒有一絲血色。兩人戰戰兢兢地站在昏黃的燈光下,心中仿佛沉了冰,覆了雪。
“何事?”
“追雲回來了。”
幾乎是眨眼的工夫,緊閉的殿門從裏麵拉開,晦暗的燈光在他臉上投下一道暗影,劉全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
南宮曜的目光錯開劉全看向追雲,薄唇輕啟:“通州什麽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