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句詩不算很偏,出自蕭德藻的《古梅》,茵茵前幾日才讀過,然而她料想有人答得出來,便不說話,等了會兒,卻聽全場鴉雀無聲,她看向玉菁,見她正悠哉悠哉地抿茶。
“在座無人記得起來出處麽?”令官問。
自然有人記得,然而她們或懶得提點,或不好意思在眾人跟前賣弄學識,或因是小輩們的玩鬧,不便起來說話。
於是令官道:“既然無人想得起來出處,那便——”
“若沒有記錯,是南宋蕭東夫的《古梅》,”茵茵起身道。她心想大家都沒不起來說話,如此豈不冤枉對麵罰酒,她最看不得人受冤屈,因此站了起來。
同時說話的還有屏風後墨衣玉冠的男子,“乃千岩老人作下的《古梅》,這是他較有名的一首,隻是知道這位詩人的不多。”
敲金嘎玉之聲,端得與人不同,茵茵心下暗暗吃驚,好奇對麵這男子是誰,怎麽不緊不慢的聲調聽起來仿佛有攝人之感,比爹爹更甚,須知爹爹在都察院任職,管司法刑獄,審訊的都是朝廷官員,積威甚重,竟然在這男子麵前也落了下風,隻聽那人又說了句什麽,聽語氣又分明是二十幾歲的男子,茵茵與他同時出聲,她的聲音相比之下顯得氣息不足似的,因此無人留心。
果然令官隻注意到對麵男客,甚至女客這頭分明聽見茵茵起身說話,也無人在意她,眾人都以對麵的話為尊。
“要你多事,一個出風頭便罷了,你也上趕著去,趕緊坐下來吧你!”玉菡冷冷道。
茵茵咽了口唾沫,把那口氣憋回去,坐下再不發一言。
玉菁倒是因茵茵這句話高看她一眼,本以為這外頭回來的妹妹是個不大讀書的,畢竟母親是那樣的身份,現下看來,能想到這句詩的出處,想必讀書不少。
上首令官道:“既然如此,這一句就算過了,接著往下。”
接下來又順了幾句,順到後頭又頓住了,罰酒,如此來了兩輪,男客那頭也輪完了,共有五人被罰酒。
將要再輪時,有人站起來提議:“沒意思,說前人的詩沒意思,還是要現做。”
眾人深以為然。
令官隻得罷了,道:“那便行酒令罷,我這裏拈三個鬮兒選個題目如何,你們想做什麽題目,說來。”
接著眾人踴躍發言,最後拈鬮定下以“北風”為題,作詩詞賦令等。
這就是玉菁的拿手好戲了,男女兩邊輪流各一首,漸漸有些鬥詩的意味,茵茵因著方才玉菡的話,不敢再出風頭,便隱起身來吃她的茶點,自然她的才情本也不高,比不得在座半數之人,尤其玉菁。
作詩作到後頭,女客這一邊還有一戰之力的隻剩玉菁和另一位小姐,男客那裏也差不多少,茵茵光是看著玉菁吟詩便覺享受,心道這個姐姐詠絮之才,果真外祖是當首輔的,想必她本人受到的熏陶,也絕不是她們這等外頭請先生教便能達到的,隻能羨慕仰望。
玉菡呢,眼睜睜看著玉菁出風頭,半點法子也沒有,不住喝茶,不住揉自己被首飾壓得直不起的脖子。
她聽說此次暖寒會國公夫人將攜大公子前來,央求她娘想法子令夫人領她前來,過了這一關,便又在心裏想了許多招數來對付那國公府大公子,今兒特特打扮得花枝招展來了,光是頭飾便壓得她直不起脖子,可等了這麽會兒也沒見國公夫人的影兒,可見不來了。
她便隻能頂著這勞什子花冠坐在花廳聽這些無趣的酸詩,越想越氣,心道:每年的暖寒會都行什麽酒令,聯什麽詩,文縐縐的,也不嫌煩,若是比看賬本、算賬,這裏沒一個是我的對手。
然而世家貴女都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必為生計操心,更沒必要算帳看賬,在她們看來,任何東西沾上銅臭味就不雅了,她們要清高,要懂琴棋書畫,詩詞歌賦,要做無用之用。
因而她在這裏反沒了用武之地。
卻說陸夫人那一桌不知突然又聽了什麽消息,各自臉色都凝重起來。
知州夫人雖在上首作令官,其實眼神一直在主桌逡巡。
這一桌坐的兩位侯夫人和一位伯爵夫人可是本次暖寒會上賓中的上賓,沒把她們伺候好,這暖寒會就不算辦得成功。
接著,她看見武安侯夫人的一個丫鬟過來,向武安侯說了幾句,武安侯夫人臉色大變,與陸夫人及留侯夫人湊到一處說了幾句,於是一桌子人的臉色都不好看了。
知州夫人於是忙忙請自己的手帕交胡夫人替換她,而後走下來去到陸夫人那一桌應酬,“夫人們吃得可好?怎麽也不加入進去,陸夫人您當年宮宴上一首《臨江仙》連太後娘娘都稱讚不迭,您要肯開金口作一首,他們怕都羞慚得不敢再作詩了。”
陸夫人勉強牽了牽嘴角,並不答話。
在座另外兩位侯夫人也不說話,仿佛心思不在這上頭,正為什麽事憂慮似的。
緊接著便有奴婢過來,向知州夫人說了幾句,知州夫人心知出事了,道了聲“失陪”便急急忙忙下樓去。
她立即著人來問,方知道那奴婢呈上荷包時說了謊,原來她並非添酒時偶然拾著女子荷包,而是誤入梅林深處時,看見一對男女在林中擁抱親吻,她上前去喝止,兩人慌忙逃走時女子掉了荷包。
而這樁事,那小奴婢方才不說是怕攪擾了夫人們的心情,等夫人小姐們都去花廳了,她閑下來才跟自己的小姐妹透露,不想正好教武安侯夫人身邊的小丫鬟聽見,所以這才趕緊報了上來。
知州夫人眼下明了武安侯夫人為何臉色不好了,她問那拾荷包的小丫鬟道:“可看清是誰?”
“那時隔得遠,又有花枝遮擋,奴婢沒瞧真切,隻看見男子著青色,女子著紅色。”
知州夫人深吸一口氣,心道宴上多數男子都服青,女子服紅,據此辨別不出人來,她於是擺擺手命人退下。
正在犯愁,立刻花廳裏一侍菜奴婢過來,稟報說武安侯夫人家中有事,要提前離席。
知州夫人心道不好,忙忙做出笑臉上樓去。
武安侯夫人一走,留侯夫人和陸夫人自然也要去的,她們走了旁人看著還以為怎麽了呢!過不多久,府裏暖寒會上有男女私相授受一事便會在金陵命婦圈中流傳開,往後暖寒會辦得再好也請不來人了,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圈子也就散了。
她必須全力補救!
等回到花廳,兩邊客人鬥詩鬥得如火如荼,大家都在興頭上,唯有武安侯夫人這一桌子氣氛凝重。
武安侯夫人見知州夫人進來,立刻起身告辭,奴婢把大氅都為自家主子披上了,另外兩位夫人也有告辭之意,知州夫人忙陪笑著道:“怎麽就要走,眼下正熱鬧呢,是小丫頭們招待得不周惹夫人生氣了?”
“哪裏哪裏,早便要同你說來著,我那庶兒媳這兩日要生產,我想著還是早回去的好,”武安侯夫人道。
接著兩邊又拉扯了兩個來回,最後還是陸夫人看不下去了,徑直向知州夫人道:“方才那件事,恐怕你瞞了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