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人登時拉下臉,冷冷盯著她,仿佛在警告,武安侯夫人和留侯夫人都知道玉菡,因平日這宴那宴的總能遇上,也看得出玉菡的脾氣秉性,因此都不大待見她,於是各人喝茶的喝茶,打眉眼官司的打眉眼官司,就是不接她的話,倒把場麵冷了下來。
東道知州夫人絕不讓任何一句話掉在地上,她連忙接口道:“我看茵姑娘也不像有什麽病的,想是已養好了,”既替玉菡解圍,也替茵茵解了圍。
之後陸夫人便向二人道:“你們下去吃點心罷,別在這兒杵著了。”
茵茵和玉菡這便雙雙告退下去。
玉菡因方才的冷遇,覺臉上無光,不好再在屋裏待著,這就拉了玉芙出門,茵茵則生怕待會兒又有哪位夫人問她“你今年多大了”,“生的什麽病?”“你娘是誰?”“願意配我家侄子麽?”這樣叫人答不上來的話,於是不久也出了門去。
門內是夫人們互相聯絡,攀高踩低的秀場,門外卻是全然另一番景象,暖陽當空,寒氣盡除,連風也比往日消停,屋前一望無際的梅林,白的粉的梅花直擠到人眼睛裏來。
在花與花之間,是比花更俏的美人,她們與男子各據一邊,中間一條人踩出來的小道似乎成了約定俗成的分界,男女不越界,但又可在賞花之時偷偷望一眼對麵,人麵梅花相映紅,若有哪個看對眼了,回頭兩邊父母一說定,便可提親。
樹與樹之間置桌椅數張,每張酒桌上放一黃釉嬰戲圖花口梅瓶,一套同色盛梅花酒的酒具,點心若幹——一應酒器碟盤甚至點心顏色幾與酒桌形如一體。
茵茵上前細看,發覺那桌椅不僅外形似木樁,甚至案麵凳麵上的年輪也十分逼真,直至有一見多識廣的小姐輕叩案麵道:“這樹樁是不老鬆,從黟山深處運來的,不老鬆能長到這樣大的不多,至少有五百多歲了,且看這取的都是樹幹最底下那一截,樹木要保存長久,不蟲蛀開裂,得在外頭塗一層樹脂,樹脂外再塗一層特製的石蠟,如此反複塗抹幾層……”
茵茵心道怨不得知州夫人辦的暖寒會能請來侯爵夫人們撐場麵,甚至流傳十年之久,果真是下了功夫的。
這時玉菁也應酬完退出來了,她遠遠看見茵茵,立刻上前提醒:“你跟著我行事,別到處亂逛闖禍。”
話音未落,便有薛媽媽尋過來,附耳向她說了幾句,隻見她很不情願似的,跟了薛媽媽而去,不久,茵茵便望見一身材昂藏的男子過去向玉菁打招呼,隱約聽見他自報家門,似是留侯世子,茵茵心下明了,立即知趣地走開去。
在各樣場合裏浸**多年的金陵貴女們,各個你知道我我知道你,便不熟也有話說,早便三五成群地圍坐在酒桌前行酒令了,唯獨茵茵,除了幾位姐姐誰也不認得,更融不進去。
她沮喪地掃了一眼周圍歡聲笑語的人群,最後在心裏自己勸慰自己:今兒頭回來,落單難免的,往後常來自然就熟了。
於是她也不再強求,獨自走進梅林裏去折梅枝,而後挑了張無人的桌案,把桌上梅瓶裏的花兒抽出來,把自己采的插進去,調整擺布……
在她前頭,與她相隔的另外一桌也有個著鵝黃短襖、披白底綠萼梅鬥篷的小姐正獨自飲酒,她看見了茵茵,正好茵茵抬眼,兩邊視線交匯,茵茵微愕,那姑娘卻回以一笑,她笑起來露出兩顆小虎牙,煞是可愛。
茵茵也笑了一笑,而後低下頭繼續擺弄梅枝,她以為這就完了,沒想到那姑娘竟主動走過來同她說話。
“你是哪家的,怎麽先前沒見過?”
茵茵有些拘謹地往旁邊讓了一讓,“我今兒頭回來,姐姐自然沒見過我。”
接著兩方自報家門,茵茵這才知道眼前人是昭信校尉柳運家的長女,喚柳從心,年十五。
對麵聽說茵茵是陸家六小姐,雙手一拍,直呼:“緣分,真是緣分!”
“什麽緣分?”茵茵不解。
柳從心衝茵茵笑得意味不明,“待會兒你就知道了,”茵茵也沒細問,繼續擺弄幾支梅花,其實茵茵不好意思同不相熟的人說話,因此手足無措,手底下的花怎麽插怎麽修剪也弄不好了。
柳從心倒自在得很,她坐在茵茵身旁,自斟自飲,見她把幾朵花翻來覆去忙活了好一陣,終於納罕道:“這花兒不是插進瓶子裏了麽?你還用剪子剪什麽呢?”
“修剪了才好看。”
“修剪了才不好看呢,花兒原先長什麽樣就什麽樣,自然的就是好看的,”柳從心道。
茵茵微微一怔,似有所悟,望向她喃喃道:“你說得對!”
柳從心這便斟了杯果子酒遞給茵茵,“喝一口?”
茵茵一向不大愛接陌生人遞來的東西,她看了眼柳從心,不知怎麽,竟鬼使神差接了過來。
柳從心與她碰杯,“那今日我們便算相識了罷?”
茵茵頷首,二人相視而笑,一起把杯中酒飲盡。
這酒喝過之後,茵茵便對柳從心放下了戒備,柳從心也開始滔滔不絕同她講這金陵城中的趣事,譬如哪個不知名巷子裏的酒好喝,哪個酒樓的廚子手藝絕佳,哪個寺廟佛祖靈驗,甚至她還跟隨她父親去看過神機營操練,摸過他們用的火器。
總之,柳從心口中的金陵是茵茵從未見過的金陵,茵茵聽得意興風發,心道自己往後也要多出去走走看看。
柳從心說完自己,便又目光灼灼盯著茵茵,“你說你是從揚州回來的,那揚州有什麽好玩兒的呢?”
茵茵頓住,回想揚州的風土人情,卻腦子裏一片空白,她絞盡腦汁地想……還是什麽也沒有。
她幼時極少出院門,連同她母親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甚至不知道揚州的街巷是什麽樣兒,她眼裏的揚州,便是那個小院,四方的天,裏頭有一年四季開不完的花,還有母親做的飲子的甜味兒,某一個傍晚,母女坐在院子裏看夕陽,外頭響起貨郎販子的撥浪鼓聲,“買糖糕咯,又香又甜的糖糕!”
茵茵的淚漸漸漫上來,她把頭仰起來,道:“我不知道。”
“啊?你自小長在揚州怎會不知道?”
茵茵把頭撇過去,“我……我是個沒見識的人,我不知道揚州是什麽樣子。”
柳從心怔住,舔了舔下唇不知該說什麽,默默拎起酒壺為自己斟了杯酒,喝完了才又道:“沒關係,你如今回金陵了,往後得空,我帶你去見識見識金陵城。”
茵茵偏過頭來看向她,眼中仍有淚意。
在這裏,她交到了回府後的第一個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