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問又提醒了眾人,玉菁像是才剛被打撈起的溺水之人又被扔回水裏。
“景明是……是趙臻的字,”玉菁囁嚅道。
陸夫人和老太太都對這名字頗有印象,然而一時又記不得,老太太便問她:“趙臻是誰?聽名字倒像哪個遠房親戚的。”
“趙臻便是城南趙家的長孫,他祖父曾在太醫院任副院判,他如今也在太醫院供職,也就是前些時候王安人……”玉菁對上陸夫人要殺人的眼神,再說不下去。
茵茵心道果然,邱姨娘也明白過來玉菁口中的人是誰,老太太更是恍然大悟,“竟是他!”語調中甚至染上幾分興奮,“真是緣分,當日我就要讓你們見見,可惜天緣不湊巧,”她瞥了眼陸夫人,笑道:“我就說那孩子招人喜歡,雖說家世不很高,但年紀輕輕就能在太醫院供職,且是個五品,有些人一輩子也沒爬上五品!可見這孩子前途無量,難怪你願意與他往來,既如此,我想也不必寫信傳來傳去這麽麻煩,改日我請他到府裏來,叫你們正經見見麵,說說話,結交結交,豈不好?”
此刻,老太太心裏像煮沸的水一樣歡騰。
其實當日對王安人說的這樁媒老太太並不十分滿意,隻是想著見一見,算是給王安人一個麵子,但後頭陸夫人突然插一杠子,三句兩句把人說跑了,好像這人家世太低微,老太太說這樁媒有多糊塗似的,因此她反而執念要把這樁媒說成。如今玉菁也自認此人知識淵博,談吐有趣,可見很滿意,她這祖母的眼光也沒錯,如此便是打了陸夫人的臉。
被自己女兒打臉的陸夫人,此刻已氣得說不出話來,她腦子一陣眩暈,不得不緊緊抓著椅子扶手強自支撐。
玉菁始終不敢看陸夫人,卻也知道此事對她打擊甚大,因此不敢應老太太,隻道:“老太太,我犯下如此大錯,如何還能再與他見麵閑敘,玉菁自請去祠堂向列祖列宗謝罪!”
老太太還要再說,卻教陸夫人搶先一步,“說得是,你很該去跪祠堂,向祖宗謝罪!”說罷冷冷掃了眼那位劉媽媽和邱姨娘,最後望向老太太,“事已查明,便不必在這裏浪費時候了罷,我這就領了玉菁去受家法,”說罷,也不管老太太如何阻攔,執意拉著玉菁出了翠微堂。
邱姨娘目送二人遠去,心中得意,雖然玉菁犯下的不算大過,老太太還願意撮合二人,但她也贏了,趙臻不過一個沒落官宦人家的後代,自個兒也不過一個太醫院小醫官,一輩子不可能握有權柄,玉菁嫁了這個人,看將來陸夫人還有何臉麵在她麵前耀武揚威。
這時候老太太才留心到一直站在角落裏的茵茵,當下肅了神色,質問她:“六姐兒,你不僅規矩不全,還會扯謊欺騙長輩了?”
茵茵心頭一驚,該來的還是來了,她起身趨步上前,“我……我一時口不擇言,請老太太責罰。”
“罷了,念你年小,又是為了維護姐妹的份兒上,罰你去跪半日祠堂,好生陪著玉菁,”老太太疲憊道。
茵茵舒了一口氣,跪祠堂她輕車熟路,上回跪了三日,今兒隻跪半日而已,她挺得住。
方才隻顧理論,原來外間已下起大雨,嘩啦啦將世界衝刷一新。
當日下午雨不曾歇,祠堂裏隻茵茵一人跪著,玉菁始終沒有來。
玉菁沒去跪祠堂,卻是跪在了重霄院陸夫人的臥房內,陸夫人故意晾著她,去頤和軒料理事務了。
玉菁從跪下伊始,便淚落不止,她想到許多事,想到自己從小到大寫錯了字背不出書要罰抄書,行為舉止稍有出格便要被責罵,沒照顧好妹妹們或與玉菡鬥嘴還要被罰手板子,如今,她因與外男私下傳書,又被罰跪在這裏。
她有時真羨慕玉菡,她不讀書,邱姨娘也不逼她,她不尊長輩不團結姐妹,邱姨娘包庇她說是旁人的錯,她大庭廣眾下粘著趙伯真說話,回來母親罰她,邱姨娘還為了她與母親大吵一架,這些事若都換了她來做,恐怕她早跪死在祠堂了。
為何旁人可以任意妄為,她卻要處處受約束,就因為她是嫡女?因她撐著陸家的門楣,因她要顧著外祖家族的臉麵?可是誰問過她想要什麽呢?
眼淚愈流愈凶,把妝也花了,奴婢紅桃見狀,連忙打了盆水來,要為她擦臉,她卻說不必,就這樣花著妝直挺挺跪到夜幕降臨。
陸夫人終於回來了,她今日也一身疲憊,先淨了手,後換了身家常衣裳,便就坐在玉菁麵前的羅漢榻上。
她不言聲兒,像從不認識那樣打量著自己這滿麵淚痕卻倔強著挺直腰板的女兒,一盞茶後,才涼涼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玉菁不語,隻低眸看著地麵。
“你原先聽話懂事,規矩嚴明,不比那些小家子,怎麽昏了頭與男子私信往來?可是誰教唆的你,是那趙臻?”
玉菁緩緩抬眼望向陸夫人,開口道:“他沒有教唆我。”
“那就是你自輕自賤,”陸夫人切齒道。
玉菁一愣,瞬間又迸出兩行熱淚,抿著唇不言語。
陸夫人知道自己話說重了,忙描補道:“菁兒你糊塗啊!趙家是什麽家世,你同他攪在一起,我為你說的留侯世子不好麽?便他不好,為娘再為你挑選就是,世家高門適齡男兒多得是,哪個不比他好?自然了,你也隻是同他談談詩書,並無什麽出格的言行,可你要知道,談詩書,也寧可同高門子弟談,與這樣家世的多說一句話他們就要順杆兒爬,攀附著你,這一點,為娘最清楚了!”
“那母親您自個兒呢?”玉菁眼淚一擦,直直望向陸夫人。
這一問,正問中了陸夫人的隱痛。
陸夫人倏地站起身,走到玉菁身邊俯視她,“你自己做錯了事還頂嘴?”然而這一句反問底氣不足,玉菁接著問道:“爹爹當年的家世,與如今的趙家也差不許多,母親又為何下嫁給爹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