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師傅。”聽了陶心然的話,薛正直條件反射般地低下頭去,靜靜地答:“這就是我們原來住的客棧的原址。”

“哦,原來我們已經到了。”陶心然隱然苦笑,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握緊。她猶還記得,當日的那一場大火,生還者極少,也就是在那一晚之後,他們師徒幾人,才變故迭生,人心離散。

再一想起唐方的傷,還有自己身上的毒,她的心,禁不住又黯然神傷起來。

“師傅……”薛正直的寫滿陰鬱的眸子裏,仿佛有什麽樣的流光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地握緊了陶心然的手,想要和她分擔她心裏的苦楚,可是,陶心然卻很快地回過神來,微微一笑:“塞翁失馬,焉知福禍?正直,不要替我傷感……”

“是的,師傅……”薛正直微微地垂下頭去,將眼神投在了一直纏著朱英武,要糖吃,要別人什麽小玩意兒的唐方的身上。此時的唐方,已經口不能言,他隻是一個勁地扯著朱英武的手,一個勁地要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而朱英武的耐心,也是出奇的好,不論唐方想要什麽。他都會慷慨解囊,絕對不會吝惜。可是,當唐方滿足地拿著到手的玩具,一邊開心地咀嚼著糖葫蘆,一邊對著玩具晃來晃去時,朱英武的眼神,又變得迷惘而且恍惚。

薛正直發現,每到了此時,朱英武便直直地望著小唐。眼神裏,仿佛看到了兒時的堤岸楊柳一般,哀傷而且懷念。可是,甫一回頭,再看到薛正直若有所思地望著自己時,朱英武的眼神,就會驀地變得冷漠,然後,直拉著一直“咦咦呀呀”的小唐,徑直朝著一邊走去。

薛正直發現,自從唐方喝下那碗藥之後,性情又在一夜之間,變了許多,如果說,當日的唐方,就仿佛是一隻被人傷到了的小獸,不論對誰,都充滿了戒心,不論對誰,都張牙舞爪的話,那麽,今日的唐方,就仿佛是一個懵懂小兒,對整個世界,都充滿了陌生,以及好奇。

“正直,師傅想來就到了,我們走吧。”仿佛感覺到了身邊的二徒弟神遊方外,陶心然輕輕地扯了扯薛正直的手臂,忽然說了句。薛正直微微一愣,連忙應了一聲:“是。”然後扶著陶心然,徑直向前去了。

一行四人,盲的盲,啞的啞,還有兩個互相仇視。四人的行為,落入其他人的眼裏,自然別有一番滋味。

遠處的高樓之上,旗幡高掛,白色的底麵,黑色的字體,旗幡之上,“淩氏茶樓”幾個大字龍飛鳳舞,在這秋末冬初的荒涼之地,有一種別樣的飄逸味道。

而茶樓的頂端,則靜靜地獨坐著一個男子。那個男子,有著仙一般的飄逸,有著道一邊的脫俗,你若再近看,更有一種獨立於塵世之外的清高。相信如果陶心然此時見了,就會認出,這男子原就是當晚在平安客棧所見的,那個神秘的男子。

此時的男子的手中,正靜靜地持著一個茶盞,當高山雲霧茶的香氣,漸漸地由濃鬱變得清淡。當那白玉杯中的淡色的**失去溫度。當氤氳氣息後的臉,由模糊變得清晰,那個男子才輕輕地放下手中的茶盞,不由地輕輕地歎了口氣:“唉……”

男子倚欄而坐,淺色的衣袂在高天的秋風之中,輕輕地揚起,隨風飄蕩。此時,隨著他的一聲輕歎,就連上前準備幫他續上茶水的侍人的手,都抖了一下。茶水,泄到了台麵上,隻差一點,就要沾上神仙一般的男子的衣服,侍人更加的驚慌起來,手一抖,手中的茶壺一側,就直向著桌下跌去。

然而,有一隻手,更快地伸上前,接住了,一身黑衣的玨,手裏拿著滾燙的茶壺,那表情,卻仿佛是拿了一件平常的物什一般。他狠狠發瞪了一眼那個早已手腳發抖的侍人,吩咐人拿了一條布巾過來,輕輕地將桌上擦拭幹淨,然後,再將開水續滿,輕輕地注入杯中。

一切的動作,都變得無比的輕柔,仿佛要將聲音都緊緊地鎖住。此時的玨,又從那一個冷然拔劍,怒向天指的俠客,變成一個細心地侍候主子的合格的侍者。

當雲霧茶的香氣再一次在空氣中輕輕地飄散,那個憑欄而坐的男子,終於都回過頭來,靜靜地望著玨,微微地苦笑道:“玨,你看到沒有,而今的她,又變成了這個樣子……”

是啊,多少年前的邂逅,變成心中永遠都不能磨滅的清晰影像,可是,那影像裏的兩人,而今卻在漸行漸遠。看到陶心然在年輕的徒弟的扶持之下,靜靜向前,男子的眼裏的苦笑,終於變成一種不能釋懷的悔恨。他微微地歎息:“玨,你說說,我是不是做錯了,我是不是在上一次,就應該警告她,要小心身邊的人,小心陶家所有的人啊……你說說,她有今日,是不是都是我害的?”

年輕的男子的話,充滿了自責,是啊,如果說上一次在陶家,他告訴她皇兄的陰謀,還有她的四個徒弟的真正來曆,那麽,她是不是就會免去今日之劫?

“不是您的錯的,三殿下……”望向來睿智、聰穎的主子如此深的自責,玨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變得輕柔,他俯下首去,靜靜地望著那一行人的背影,搖頭:“沒有一個人,都想預測到未來,都想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可是,我的殿下,您知道嗎?未來在您看到他時,就已經改變了,所以,從來都沒有人能真正地看到,未來究竟是什麽樣子……”

“玨,你學範先生的語氣,倒是越來越象了——不過,這些話,倒象是我說過的……”年輕的殿下無可奈何地搖頭,然後苦笑:“我何嚐不知道,若我真的在上一次將大皇兄的計劃和盤托出,她自然是有了防備,可是,大皇兄會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快速地改變計劃,而我們所事先知道的情報,則會分文不值——她有今日之劫,當然是吃了不少的苦頭,可是,怎麽說都有我還在一旁,怎麽說,都不會讓她真的出什麽事的……”

微微地歎了口氣,年輕的殿下再一次將頭轉向了玨:“玨,可是,我是真的恨自己的無能為力嗬……從來,我都隻能看著她受苦,從來,我都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可知道,尋滋味,又是怎麽樣的……”

是啊,沒有什麽,比對於自己在意的人一無能為力而變得更加的痛苦,事實上,當我們在意的人陷入某種困境,我們寧願身受,寧願調換位置。可是,從來沒有可以調換的位置,也沒有可以同時身受的劫。所以,從來,也沒有誰,可以真正幫得了誰,正如我,正如你……

“殿下,玨知道的……”玨的眼神微微地變了變,他低聲說道:“殿下,所以您得更加地為了她而保重身體,要知道,若不是您,陶姑娘她……”

“玨……”玨的話,顯然是觸到了某種忌諱,一向溫和如三月明庶風的男子,忽然在這時,微微地變了臉色:“我早已說過了,那件事,從此以後,不可再提起……”

是啊,那件事,早已成了禁忌,可是,今日的玨,為了能讓自己好好地吃藥,才故意說出這樣的話嗎?他可知道,那件事情若一旦公諸於世,那個女子,又要陷入怎樣的危險當中去……

玨的臉色登時變得難看起來。他的嘴唇動了動,最終垂首跪倒在地,幾乎是艱難地說道:“都是玨的錯……殿下,請您處罰玨的失言……”

是啊,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他怎麽能因為緊張自己的主子,而將那件幾乎被遮蓋得完美無缺的事實再一次的暴露在所有的居心叵測的人麵前?那樣的話,危及的,不單單是那個女子,就連他的主子,也會因為牽連,而萬劫不複……

因為,那本來就是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情,若一旦被披露出來,遺禍千年。

“好了,你起來吧……”似是有些疲憊了,年輕的殿下輕輕地揮了揮手,讓玨站起。他的眼神,依舊在望著遠方,望著那個早已不見了身影的女子。

四個徒弟,四種身份,每一個人的身份,都足以震驚天下。那本是長嘯於山林的虎,博南於長空裏的鷹,還有就是翱翔在九天裏的鳳凰。每一個人的驕傲,都可以驚動天下。可是,這個女子,就是這個年輕的女子,卻待他們如子,並努力地想要教會他們平凡人家的道理。

可是,這世界上,理想總是豐滿,現實,卻非常骨感,他真希望,到頭來,這女子不要成了鷹的食物,虎的血食……

“殿下……”玨再一次地退到男子的身側,深沉的眸光,注視著高樓之下,那些平凡而又忙碌的生命,望著那些尋常人家的茶飯之樂,含飴之樂,一時,竟然有些癡了。

他的主子,有著這個世上最高貴的血統,可是,卻有著比平凡人家更多的遺憾。母妃早逝,一個人身處在爾虞我詐的後宮之中,更是步步如履薄冰。逐漸長大成人,卻不幸身染沉屙,以致於成了今日這個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