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烈的話,顯然有些突兀,正在靜靜地望著唐方的諸葛英武明顯地愣了一下。他頓了頓,用力吞了一下口水,才沙啞著嗓子,有些艱難地說道:
“因為,他令我想起了我的弟弟……”他的弟弟,在八歲那年,在那個幾乎是滴水成冰的冬天裏,因為一個又冷又硬的饅頭,被那些有錢人家的家丁,活活地打死。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年的冬天,甚至沒有下雪。到處都是慘黃慘黃的顏色,灰暗,灰暗的天氣,天地萬物,四海八荒,就連哪怕是一點點的生的生機都看不到。
那時的他,就被人按在不遠的地上,口裏塞滿了土,身上沾滿了土,有血,從他緊緊地摳著土地的指縫裏,不停地流出,染紅了麵前的土地。淚水,混合著血水,將眼前的這一片土地浸透。將他的少年的、還沒有真正能分出善惡的心,都生生地浸透。
那個時候,他沒有足夠的力量去保護自己想要保護的人,可當有一天,他可以站在人之巔峰,一令動四方。他可以笑傲四方的時候,隻手翻雲,所向披靡的時候,他可以生殺予奪,可以保護或者隨意的取走任何一個人的生命的時候。可是,他身邊,已經沒有親人需要他來保護——
矛盾就象是首尾相接的魚,在這個世界,長久地存在著,就好象我們有錢時,沒有時間,有時間時卻沒有錢,有了智慧,未必有美貌,有了美貌,卻命如紙薄,上帝啊,從來不會令人任何人得天獨厚,賦予了你一樣東西,必定會從你的身上,取走另外一樣東西。隻可惜,那時候,你不懂,我也不懂……
多少年來,他一直都還記得,粗重的棍棒,不停地落在弟弟的小小的,單薄的身上,弟弟的唇邊,口鼻之中,都開始流血,可是,那些人的棍棒,還在不停地落下,任他怎樣的哭喊和求饒,卻始終不肯饒恕。
那時的他,隻有哀求,隻有哭泣,隻有無望的哭泣,可是,喊叫不能令暴虐者動容,他的眼淚,也換不來那些人的哪怕是一絲的憐憫。
那時,他的弟弟,已經接近垂危,有血,從他的不過六歲的弟弟的穿著單薄的身上,不停地流下,落入塵埃。被人打了太久,或者已經忘記了疼痛,或許,這具身體的所有的感覺都已經逐漸消失。他隻是在如雨般落下的棍棒底下,用一雙如此清澈的,如此祈求的眼神望著他,仿佛在說:哥哥救我,哥哥救我……
可是當時的他還小,沒有能力,也沒有能救回自己想要救的人。隻是在那些惡奴離開之後,掙紮著爬了起來,然後抱著已經奄奄一息的弟弟痛哭了半夜,就在當晚,他的還在忍受著饑餓的弟弟,就在他的懷中死去,而他抱著弟弟已經冰冷的屍體,眼裏,沒有一滴的淚水。
不久之後,他遇到了離島之中的上一任令主,從此以後,踏上了一條和以前完全不同的路,雖然,在他藝成之後,就回到原來的地方,將那一群惡奴以及他們的家人屠殺殆盡,並且斬草除根。並一把火燒了那家大院,可是,血可以平息殺戮,可以平息怒氣,卻不能喚醒已經逝去的生命。而他的在多年前的那個冬天裏,他的那個因為一個饅頭而被活活地打死的唯一的弟弟,卻隻能永遠地活在他的記憶裏,永遠都不能再回來。
人生不能複製,生命不能重來。
很多遺憾,少年的我們是不能回首的,可是,當我們回首的時候,卻隻看到那已經淡色的沾滿血色的一幕,慘烈而又緋紅,隻有痛是永久,傷是永久……
不得不說,來到陶心然的身邊,他同樣懷著極其陰暗的目的,可是,就在剛才的一霎那,他一個不經意的抬頭,就看到了唐方的在那一霎無助的眸光。那樣的交織著希望的,還有絕望的光芒,觸動了他心底的最柔軟的某一個地方。也令他在瞬間神差鬼移地想起了自己早已死去了多少的弟弟,於是,向來以冷血,冷酷而稱著於世的諸葛英武,罕見地對這個名義是自己師弟的男子,伸出了救援的手……
冷風飄搖而過,吹動窗欞“沙沙”作響。如豆的燈光,照亮一室的光影,而兩個一直奇異地對立著的男子,就在這間空蕩蕩的屋子裏,用自己的方式,彼此沉默。
諸葛英武的解釋,袁烈沒有反駁,也沒有表示冷嘲。第一次的,他隻是冷冷地垂下了眼眸,也不知道在聽到這些解釋時,想到了什麽。要知道,對於袁烈這一種事求完美,事求十分的人來說,諸葛英武的解釋,或者說並不算是完美。
可是,久浮在人世如袁烈,自然知道,在這個世界上,最完美的,除了謊言,就是夢幻,而真相,卻永遠是醜陋的,是這個六道輪回裏,最殘缺的痛。
冷冷的秋末的風,已隱隱地帶了些刺骨的味道,從袁烈進門時,刻意沒有關緊的門扉裏,絲絲縷縷的湧了進來。那風,吹到臉上,仿佛我們年少時,遺留在故鄉的最久遠的那一縷思念一般,冰冷,卻帶著暢快淋漓的痛。每一次的想起,都伴隨著一次涅槃。
諸葛英武的眼神是苦笑的,苦笑之中,隱隱約約地有一些說不出的悲涼的味道,那感覺,就仿佛是看到他惡人的暴行施加到了親人的身上,他卻沒能阻止的苦痛——在他想要阻止之時,他沒有那個能力,可當他擁有了那種能力之後,已經沒有人需要他挽救……
諸葛英武的話,聽在袁烈的耳裏,他的眼神看在袁烈的眼裏,袁烈選擇了相信。
要知道,殺手也有殺手的驕傲以及自尊,他們從不撒沒有必要的謊,就如從來不作沒有金錢的承諾一樣……
可是,他們若承諾的,便會竭盡全力地去做,當然了,以銀子的名義……
誰人沒有陰暗得仿佛被青苔覆蓋千年一般的陰涼的回憶?誰沒有被掩埋在心底的最柔軟的地方?
袁烈的眼神微微地變了變。他腳下不停地轉身而去,身後,淡淡的,微冷的話,順著流風,再一次地飄入諸葛英武的耳裏:“不過,你得記得,他並不是你的弟弟,你這是在養虎為患……”
錯位的懷念,感情的移植,都是一種極為危險的事情。前者,隻是將思念轉移到了另外一個人的、或者一件事物的身上,就仿佛是罌粟之毒,雖然錯位,雖然令人沉溺,若硬下心來,卻還可以糾正。可是後者,卻會令你癡迷,然後漸成依賴從而將想象和現實重合,再也無法擺脫——這,對於他們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來說,依賴,則是一件十分可怕的、致命的事情……
冷哼了一聲之後,袁烈的一襲黑衣漸漸的融入門外的黑暗裏,他的黑色的眼眸之中,有什麽陰暗的光彩在流動——諸葛英武,你的軟肋已經握在我的手心,那麽你的此後,將由我來主宰……
人去了,人遠了。隻有沉沉的聲音,依舊清晰地傳來:“諸葛英武,希望你今晚所做的一切沒有錯,畢竟,本殿他日要你做的事情,一定不會簡單……”
“好自為之吧……”聲音漸漸地低了,人也去得遠了。
諸葛英武在燈下苦笑。
他搖頭,眼光在觸及仍然昏睡在地上的小唐時,再一次地無聲無息地歎息了一聲,然後,罕見地彎下腰來,將不顧汙穢地將地下的唐方溫柔地,甚至是小心翼翼地抱上了床鋪。然後開始動手除去他的衣衫,開始幫他治療。
唐方的身上,被袁烈以比一百度還要滾燙的水,全部燙過了一遍。當諸葛英武打開他的衣衫時,這才發現,唐方的舊傷縱橫的背上,全部都泛起了一層的水泡。晶瑩剔透的水泡,均勻地鋪在唐方的後背上,隻要輕輕地碰觸一下,就會痛入心痱。昏迷中的唐方隱隱的呻——吟了一聲,諸葛英武連忙放輕了手,再一次,更加小心地將他的衣背除下,然後,幫他敷上治療燙傷的藥膏。
而唐方的手骨,已經被袁烈踩斷了,諸葛英武又是一番折騰,最後幹脆地點了唐方身上的睡穴,這才止住他驚恐不已的嘶吼。
這個孩子,怕是被嚇壞了吧,看他的滿頭滿頭的汗水,看他一看到自己就緊拉著不放的手,諸葛英武不覺有些黯然。
他忽然之間想起自己當時還年幼的弟弟,也是這樣整天跟在自己的身後,再想起幼弟慘死時的樣子,諸葛英武竟然微微地失了神。
是誰說的?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隻關心自己的得失榮辱,隻有類似的經曆,才可能產生隱秘的共鳴——他不顧一切地救下了這個孩子,可是,這此後的路呢?是否真的是一路坦途?
再想起自己,早已達成金主的協議,令那個人生不如死,不能生,也不能死——既然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他的目的也達到,那麽,這個地方,是否再沒有留下的必要了?
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