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著銀色麵具的男子的話,在這流風四起的絕壁之頂,有一種刀兵殺伐的狠厲,還有一種說不出的孤寂之意——雖然他並不承認,可是,他更想確定那女子是否安在,是否可以平定地回到陶家……
沒有人說話。
事實上,當年輕的主子開口之時,他就已經條件反射般地低下頭去,不敢有絲毫的逾越。要知道,年輕的主子最忌諱的就是別人猜測他的心意,又或者是獨斷力行,自作主張。
所以,伴隨在年輕的主子身邊數年,向來老謀深算的莫子塹,也早已習慣將自己的驕傲永遠地埋藏在某一個階層,不讓那刺眼的鋒芒太過畢露,可是,也絕對不會讓自己的聰明才智深掩黃沙……
又或許說,上天是公平的,聰明的人,知道自己的卓爾不群,可是那些生性尩直的人,也覺得自己超然卓然,所以,聰明人會聰明地保持沉默,而尩直的人,則會高談闊論,大展宏圖,聰明人隻需要在旁邊提點一下,適可而止……
年輕的銀麵具男子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他轉過頭來,望著那個跟隨自己數年,始終兢兢業業地輔助自己的謀士,清淡地開口:“好了,先派人跟著顧三爺父女吧,說不定,會有什麽意外收獲也不一定……”
“謹尊殿下令……”莫子塹更深地低下首去,然後倒退兩步,去了。
飄搖的冷風,吹去他飄飛的衣袂,也滲透他的每一個毛孔,可是,也隻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衣衫,就在剛才對話裏,已經盡濕……
天意莫測,上意莫測,莫子塹知道,在剛才的那一番並不算長的對話裏,自己錯就錯在不應該提那個“陶”字……事實上,雖然陪伴在年輕的主子身邊數年,自己也頗得主子信賴,可是,也隻有莫子塹自己知道,隨著年輕的主子年齡的漸長,他幾乎和主子的每一次見麵,都會有一種汗濕衣背的感覺。他知道,那叫天威,那恰如其分地說明了他的年輕的主子,從一個年輕單純的皇子,正在逐步完成一個完美的政治家的轉變……
可是,什麽時候,那個陶家,又成了自己的向來空負大誌的主子的軟肋了?
有了軟肋,也就是有了弱點,看來,他要好好地留意近期出現在主子身邊的人了……
莫子塹,身高三尺,相貌醜陋,可是,卻足智多謀,而他對於年輕的主子的忠心,卻是因為自己的母親曾受過主子母妃的活命之恩,所以,在莫子塹長大之後,就要莫子塹發誓,要將這一生,都奉獻給這個年輕的主子……
那個向著濃霧深處的人,正在漸行漸遠,年輕的皇子,望著莫子塹的小小的身形,幽深莫測的眸子裏,忽然之間流露出一種連自己都說不清的複雜表情出來——女人,但願你沒有就此逝去,但願路的前方,我們還有再見的一天,要知道,隻要那個秘密還在你的手中,你就注定生無寧日……
風起,吹動雲靄千重,男子的白色的袍角,在這遠來的涼風裏,被吹起,又落下,仿佛一麵迎風招展的旗幟一般,風風雅雅。他的眼睛,再一次望了一眼深不見底的崖壁之側,然後,就地轉身,直朝著遠處走去。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啊,為師的隻希望你們一世無憂,快樂無比……”有誰的話,正在耳邊輕輕地重複著,仿佛夢的深處,輕輕地囈語一般,一遍,又一遍……
嗬嗬,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嗬……
陶心然是在年輕的徒弟的懷中醒來的。
那個年輕的徒弟,依舊仿佛石雕一般,一隻手,緊緊地摟著她,另外的一隻手,還按在岩石之上,冰冷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懷抱裏,堅硬得仿佛岩石一般的懷抱裏,隻有心髒還在有一下,沒有一下地跳著。
陶心然猝然一驚,強撐著虛弱的身體,強自坐了起來。徒弟的懷抱,怎麽還這麽的冷?徒弟的身體怎麽會這麽的僵硬?可是在她昏迷的這一段時間,又發生了什麽事情麽?
於是,虛弱的女子,想也不想地手腕一翻,就要按上薛正直的手腕。指尖觸及之處,隻感覺到對方脈搏混亂,跳動之間,頗為動蕩,陶心然知道,那是因為大喜大悲所致,幸好的是,隻是混亂,卻沒有錯亂,想來薛正直的情緒一穩定下來,一切,都會好轉的……
可是,再看看自己身處的崖洞,陶心然不由地再歎了口氣,眼下,最重要的是離開這個地方吧,想來一日不離開,自己身上的毒,便會加深一層,等自己毒發死去之後,那個年輕的徒弟,又要如何走他接下去的路呢?
於是,年輕的師傅伸出冰涼得沒有一絲溫度的手,輕輕地晃了晃薛正直的手:“正直,現在是什麽時辰了?”
要知道,她兩度昏迷,隻隱約記得自己從崖頂墜落時,正是夜晚時分,所以,到了此時,連時間都不複記得。
“我也不記得了……”年輕的徒弟雙眸無神,唇色蒼白,他望著剛剛醒來的師傅,神色也是茫然。他搖頭,然後點頭:“好象是辰時了吧……”
薛正直的話,帶著幾分猶豫,其實,在他的心裏,不理現在究竟是辰時,還是午時,都不並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名義上是他的師傅的女子,可以安然無事,那個女子身上的毒,是否可以迎刃而解。
聽得出徒弟話裏的茫然不知所措還有空茫,陶心然微微地笑了起來。因為劇毒腐蝕的身體,早已變得遙遙欲墜,體內的疼痛,也在一分一分地增加。
要知道,但凡世間最劇烈的毒,並非在隻手之間就可以奪人性命,致人死地。它是無解的,也是慢性折磨的,那種毒,先是侵入心髒,侵入身體的每一寸角落,然後,慢慢地腐蝕你的每一寸肌膚,將你的全身都變成毒的溫床。那樣的劇痛,那樣的可以亂人心神的折磨。可以令你在無望的掙紮之中,痛不欲生,在每每麵對死神晃動的身影之中,就連最後的一絲忍耐還有理智都最終散盡。
陶心然知道,氹字的解釋,有水塘之意,通指南方將所有的垃圾等放入一個水池,通過發酵之後變成可以使用的肥料,而此氹毒,也有此意,先是將你的身體變成毒素的溫床,然後,你的身體就會變成一個毒的合成體。而在這個過程之中,則是痛不欲生。
可是,身體的疼痛,相對於內心的折磨還有無望,是否更容易忍受一點呢……
陶心然的眼睛,越過年輕的徒弟,望著山洞之外氤氳的水氣,還有這隻有一方小潭的小小天地,眼神最後落在了那方平靜無波,連遊魚都不曾浮出水麵的小小潭水上麵。
她知道,山峰通常是由於地殼的變動,或者火山的爆發,才形成的高低不平的存在,而山與山的之間,由於並非一個整體,而往往形成一個低凹的存在,那些低凹的存在,淺則幾丈左右,深則永遠都不見底,就如他們身處的這個山穀一樣——山的四壁如萬刃林立,頭頂是雲靄輕繞,籠罩上空。她猶記得,自己墜落之時,用了相當長的時間,那麽,如果想要從這直立的山峰上攀登上去的話,是不可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