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的烈焰燃燒殆盡,秋的荒涼氣息,悄然而至。
當秋的落葉,片片墜地,當初晨的陽光,變成湛藍天宇的一顆點綴,人們這地驚覺,秋的腳步,已經來臨。
依舊是半夜時分,明月高懸,風清雲淡。樹的陰影,靜靜地鋪在地上,仿佛在凝望著無數崢嶸歲月裏的印跡一般,沉默無語,沉默無聲。
透過樹的枝叉的斑駁陸離的陰影,順著月的偷窺的眼神,可以看到一處宅院的最深處,有一束寂寞的燈光,正在靜靜地閃著冷清的光輝,無聲無息。
風吹影動,花隨風落。那一扇門,正緊緊地閉著,除了輕輕瀉——出來的光影之外,一切,都歸於沉寂。
忽然,夜空之中,流風的末梢,傳來一陣幾乎淒厲的怪叫,那聲音,浮起,又落下,仿佛困獸的哀號,厲魔的叫囂。
“不要,不要碰我……”門的“吱呀”聲,驚醒了淺眠中的男子。在腳步,在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步,仿佛都帶著極重,極重的壓迫,還有驚悚,仿佛下一秒,又或者是下下一秒,自己就要被那個正一分一分靠近的身影揉成碎片……
不知想到了什麽,那個床上的人,忽然嘶叫起來。他緊緊地抓住自己的衣襟,任汗水如雨般地落下,他的頭,發狠般地搖著,仿佛要擺脫那個陰影,仿佛要擺脫那個夢魘,更象是在極力地躲避著,不讓那個正一分一分地掩來的陰影靠近自己的身體……
“小唐……”床前的人頓住了腳步,輕輕地喚了一聲。然而,那樣的輕淺的呼喚,根本就無法喚醒正沉浸在自己編織的噩夢裏的人。那個男子一手掩住衣襟,一手捂著耳朵,發狠地搖著自己的頭,仿佛要將一切,都統統拋開……
然而,怎麽能拋得開呢?
陰影如噩夢,噩夢如陰影,那些記憶,那些烙印,仿佛是深深地嵌入血肉的印記一般,早已滲入血液,早已深入骨髓,那樣的伴隨著生命流逝的印記,除非生命的消失,否則,將終生陪伴在你的左右,如影隨形。
“師傅……師傅……”床上的人,忽然發出一聲仿佛小獸般絕望的叫聲。他抬起血紅、血紅的眸子,睜大眼睛,努力地想要看清眼前的人。終於,在聞到鼻端的馨香,在看清那張雖然疲憊蒼白,卻依舊滿臉溫和的臉時,他一把推開她手中的木碗,然後將整個身子都撲進她的懷裏,渾身顫抖著,開始撕心裂肺一般地飲泣:“師傅,師傅,小唐就知道,你是不會丟下小唐的……你會把小唐找回來的,可是,師傅,你為什麽去得那樣的遲,為什麽那樣的遲……小唐髒了,身子髒了,人也髒了,再也配不起師傅,再也無法讓師傅負責了……”
“師傅……”男子的近乎絕望般的嘶啞的叫聲,仿佛尺長的銀針一般,深深地刺入陶心然的心髒,令她的心,都無可抑製地痛了起來。
她伸出沾染著男子淚水的手,將男子深深地,深深地攏入懷中,不停地勸慰道:“小唐乖,沒事了,沒事了啊……你沒有髒,真的沒有髒,一個人,隻要心裏不肮髒,無論他做了什麽,抑或是被逼著做了什麽,都不是錯,都不是錯,你知道嗎?”
“師傅不會嫌小唐髒,師傅一定會對小唐負責……”低低的,但是堅定的聲音,仿佛穿空而過的利箭一般,直直地送出窗口,送到了還在門外靜靜地等候著的三個男子的耳裏。在聽到那樣的話時,三個男子的臉,都不約而同地變了變。
燈火的紋理,仿佛是水的暈染,淡淡地,淡淡地溢出門的、窗的縫隙,那樣的柔和得幾乎淺淡的色調裏,靜靜地佇立在門外的,三個男子的英俊得各具風采的臉,忽然之間,都閃過一抹或者落寞,或者痛楚、又或者是泛著陰暗光彩的冷笑表情出來。
師傅不會嫌小唐髒,師傅一定會對小唐負責……
那樣的話,仿佛重錘,重重地擊落在男子們的心上,因為重壓而來的沉重感,令他們幾乎窒息……
燈動影移,影影綽綽。在燈的一側,是陶心然因為痛楚而微微扭曲的臉。
三天了,小唐獲救已整整三天。可是,在這三天裏,他除了昏睡,還是昏睡,即便是清醒,也還是帶著一種驚懼的,或者說是絕望的眼神,警惕地望著周圍的一切,然後,一個人,靜靜地蜷縮在床的角落裏,隻要一聽到有人走近,就會發出近乎野獸一般的嘶吼,然後,開始痛楚地哀叫……
而陶心然經過初步的勘探,吃驚地發現,這個最小的徒弟,已經被人挑斷了手筋和腳筋的一半——隻能直立行走,卻武功盡失。而他的身上,至少被人喂了三種毒藥——斷腸草,連珠花,還有合歡散……
這三種毒藥,隻要任何一種,就可以在一舉之間,取人性命,可是,因為三種劇毒一齊種到體內,所以,仿佛三隻無法控製的獸一般,互相衝撞,互相抵製,既不取人性命,卻也由不得人的安逸自在——
小唐的眼睛,已經近乎失明,而今,也隻能勉強地看到眼前三寸的地方,此外的陽光燦爛,秋高氣爽,逐漸變成昔日的風景,逐漸變成過去的黃花……
可是,那個一向驕傲而且敏感的小唐啊,那個動不動水漫金山的小唐啊,緣何成了今日這般模樣?
有淚水,從陶心然一向堅忍的眸子裏,長線般地滑下,滴滴地滴到那個正陷入沉睡中的人小徒弟的臉上,仿佛不習慣這樣的冰涼的撫慰,那個還在睡夢之中的人,不安地扭動了一下身子,頭在陶心然的懷裏拱了一下,然後那麽到一個更舒服的位置,重又沉沉有睡去。
陶心然的手,就在小唐的臉頰之側,她的指尖,猶有淚痕閃閃。傾聽著最小的徒弟並不安穩的呼吸聲,可是,陶心然卻不敢低首,她甚至不敢去看自己最小的徒弟此時的神情,生怕隻要一個忍不住,就會因為失態而痛哭出來。
而她懷中的人兒,重重地扯著陶心然的衣角,就在她熟悉的體香裏,在她低低的勸慰裏,終於都沉沉地睡去。雖然,他的因為極度的折磨而形銷骨立的臉上,因為瘦弱和驚恐而變得蒼白如紙的臉上,還沾有輕淺的淚痕,可是,因為那個人就在身邊,那個人的呼吸就在耳邊,所以,他的因為年輕而略顯稚氣的臉上,終於都露出一抹釋然的,鬆弛的微笑來——隻要師傅還在,隻要師傅還會對他負責……
日月交替,又是一個明天。
黎明到來,天光透過窗欞,坐在床前的陶心然依舊一手握緊唐方的手,自己卻倚在床頭,頭頂著一側的方桌,慢慢地睡著了。
一晚,兩晚,三晚……
唐方獲救歸來,已經四日,其間,陶心然竟然寸步不離,日夜守候。事實上,隻要她一起身,那個明明睡得很沉的人,就會頹然而醒,然後掙紮著,哭喊著,然後四處**,四處亂找,直到摸到那一雙溫柔的手,直到可以聽到陶心然那輕淺的,還有低聲地安慰,他才會在她的懷裏,重又睡去。
神醫呂方的藥,還在配製,幾樣人間稀少的配方,也由甲方匯集而來。可是,在最後的關頭,那個向來號稱“無病不能醫”的神醫,第一次的,在陶心然的麵前,有些為難地望著陶心然,請她來做最後的定奪。
要知道,唐方所中之毒,甚為奇特。斷腸草,連珠花,合歡散——這三種毒藥,都是天下聞名。其中斷腸草,又叫苦心藤,性寒,原來產自天山之巔,冰天雪地之中。分三年根,六年根和九年根,而解藥,更要根據斷腸草的年份,還有所下的份量,絲毫不差地配製,如果多之一分,奪人性命,少之一分,前功盡棄。
連珠花,性暖,又名七星花。花分七瓣,七葉七花。生在沙漠深處的沼澤之中。那由於天然瘴氣的滋養而逐漸長成絢麗花朵的連珠花,本身並無毒,可是若加上產自西域的星葉草,就會變成天下奇毒,而且無解。
合歡散,則專為青樓所用,是專門用來對付那些不聽話的絕色男女,一吸之下,即刻成癮,和西域之罌粟花,有異曲同工之妙。都是由然而,更為奇特的是,三種如此強勢的毒,在他的體內,隻入肺,卻沒有入心。再加上,毒藥份量難以猜測,所以,一下子難倒了向神醫呂方。
“可是,沒有其他的辦法了麽?”明麗的陽光之下,那個一貫月白衣衫的女子在聽完呂方的這一段話之後,沉吟再沉吟,這才靜靜地問了一句。
要知道,唐方今年剛滿十八歲,正是男兒的大好年華,可是,如果說就些盲眼,身纏劇毒,那麽,陶心然相信,這絕對不是他可以承受的生命之重。
呂方搖頭。
要知道,醫者父母心。力所能及者,他必定全力以赴,可是,若力有未逮者,他卻也絕對不會逞強好勝。此時,聽到陶心然問,他除了搖頭,還是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