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久的恐懼,就仿佛是扼在咽喉上的手一般,即便是午夜夢回,都無法讓你輕出口氣。而那樣的望著自己最親的血親,那一種愛恨交織的恐懼,就仿佛是吹在歲月間隙的塵沙一般,在那樣的漫長歲月裏,一寸一寸地結垢,然後堆積如山。

所以,袁姓帝王,通常並不是被自己的兒子殺死的,而是被自己的長年累月所聚集的恐懼活活地殺死的——那樣的心態,那樣的恐懼,在他們的兒子的手,還沒有扼過來的時候,他們就已經活活地被自己殺死了……

子弑父,這又是多麽令人悲哀的一件事?

所以,自從登上帝位的第一天起,袁烈就開始尋找這個詛咒的緣起,然後,終於被他在浩瀚的書海裏的一個蒙塵的角落裏找到了——原來,這個所謂的詛咒,就來自於一個姓顏的女子——那個女子,驚才絕豔,聰慧無雙。她識五行,懂天象。對於命想術數,更是無所不知。那個女子,自從和年輕的帝王一見鍾情,就矢誌不渝地追隨。

三年間,她隨著年輕英武的帝王拓疆擴域,所向披靡。於是,那一個年代,那一雙璧人,被所有的世人,以仰望的姿態,長久地存在著,仿佛是日月的光輝一般,無以倫比。

可惜的是,這個世上,並沒有永遠的傳奇,當然了,也沒有永久不破的神話。到了後來,天下漸安,四海升平。傳說中的太平盛世即將到來,就在這個時候,兩人之間,第一次產生了怨隙。誤會就仿佛是角落裏的積塵,天長日久,變得日漸沉厚。而年輕的帝王的心太小,容不下小小的女子一癡情。於是,在天下初平的三年後,那個曾經英明睿智的帝王,再也無法容納這個曾經和他並肩作戰的年輕皇後。

未央宮中,一杯鳩酒送了她的年輕的生命。而年輕的皇後,這在臨去的那晚,許下詛咒,此後的袁姓帝王,終其一生,都無法得到一個女子的真愛。而且,他的生命的終結,都必定是在自己的尊重兒子的手裏……

誓言成真,詛咒落定,此後的袁姓的帝王的第一個人,都無法再得到任何一個女子的真愛,當然了,他們更加沒有辦法可以避免自己死在自己的親生兒子手裏的命運。

而這個詛咒,最終成了陰影一般的存在。那些個年輕英武,躊躇滿誌的帝王,幾乎每個人,都先是對這個詛咒嗤之以鼻。可是,到了最後,卻不得不在那樣的命運裏,無法掙脫。

那個詛咒,漸漸地變成了孫悟空的頭頂上的緊箍咒,平日看他時,仿佛隻是一樣尋常事,可是,當那一天到來,他們就會被命運的手扼住,幾乎無法呼吸……

後來,在即位的一年間,袁烈幾乎查遍了所有的典籍,然後問遍了所有的占星者,還有術士。可是,答案卻是無一例外地,無解。直到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問及一個前朝的舊臣,那是一個曾經在父皇的身邊呆了幾乎幾十年的老臣。因為感恩袁烈少年時的一飯之恩,所以,在一個偶然的機會,說起袁烈的父親曾經去過蜀山之巔,然後在歸來之後,就執意要納鄴城陶家的盲女為妃……

要知道,入宮為妃,必須要在大選之年,然後經過層層盤查,各項指標都過關了,方能侍君左右。可是,那個帝王所選中女子,不但姿容不足在傾城傾國,而且身有瑕疵。

可是,當日的先帝,卻是一意孤行。仿佛不納這個妃子,他就絕不罷休一般。

禮法不容?改之。

秀女大選未到?更期。

大臣們堅決反對?斥之……

總之,為了那個身有瑕疵的女子,先帝幾乎是逆了所有人的意思,直到順利的用五彩鑾架,將那個女子迎進宮闈。

而此後的一切,袁烈都知道了。可是,那些秘聞,那些他並不知道的前塵往事此時經由那個老人娓娓道來,袁烈的心裏,依舊有些觸目驚心的味道——逆天而行,拂眾人之意,當日,他的父皇,可真的是一意孤行,不顧一切啊……

不顧一切麽?聽到這裏,袁烈的心,忽然動了一下——能令一個帝王如此不顧一切的女子,又究竟是相怎樣的人呢?又或者說,這件事的身後,有著什麽樣的背景呢?

初聽之時,隻不過是以為帝王軼聞,袁烈也隻是一笑置之。可是,後來再細想一下,卻覺得越來越不對勁——蜀山,鄴城,瑕妃——這幾者之間,可有什麽關聯麽?

於是,年輕的帝王便令人去到蜀山之上詢問,半年之後,那個方回,卻帶來了一個令袁烈相當震驚的消息——當日的先帝,曾經去到蜀山之巔的靈霄殿中,曾經於殿外長跪三日,最後,那扇關閉了三年有餘的門重門,終於打開了,然後,先帝被迎入了殿中。

當然了,殿宇重門,隔絕塵世,之後的事情,是再也沒有人知道的。隻是,所有的人都隻知道,在當日先帝下了靈霄殿之內,就親往鄴城,然後,就是瑕妃入宮的事情了……

也就是從那時開始,袁烈開始訪遍先帝的所有的近侍,然後將當然的事情,終於查了個水落石出——原來,先帝去往靈霄殿,的確是求得了破咒之法——那就是,鄴城陶家的女子,擁有著先世的顏氏血脈,若帝王家能娶陶氏女為妻,若其子為帝,則可免子弑父的慘劇發生……

鄴城,陶家……

乍一聽到這個消息,袁烈幾乎都忘記了自己的心跳——要知道,親手扼死生父的事情,是他的一生的痛,而他每每午夜夢回,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的詛咒一般的話——而無數次,這夢境悄無聲息地轉變,那個即將被扼死的,變成了自己,而自己的蒼老的頸間,赫然是

鄴城,陶家——

袁烈忽然想起了什麽一般地,驀地驚叫起來——他忽然明白了這十餘年來,他的父皇的對於鄴城陶家的關注。他驀地明白了,為什麽在他當日要去鄴城之時,父皇會用那樣的眼光,長長久久地望著他。當日的父皇一定是以為他也知道了那個秘密,所以才會讓他不必早日歸來——那時的父皇,肯定也是想讓他打破那個詛咒,然後還袁家的子孫一個安然盛世吧……

可惜的事,父親苦心找來的破解詛咒的辦法,最終夭折在長年生活在深宮裏的,那些生怕帝王得到幸福的,生怕那個詛咒被破解的,生怕自己、以及所有的親人會受到威脅的擁有著無比陰暗的用心的女人們,就這樣地,將那個帝王的良苦用心,生生地在手心裏揉碎……

瑕妃逝去,兩子夭折。鄴城陶氏一門獨此一女,再也沒有了陶家血脈。於是,那個殺兄弑父的君王的所有的夢想,終於成了南柯一夢。而他的整個人,就在夢醒之後,變得殘忍暴戾……

希望的再一次的破滅,甚至比起從來沒有過希望,更加的殘忍。因為前者是從看到黎明的曙光,而再一次地墮入了黑暗輪回的漫長的絕望。而後者,則是長久日安地呆在黑暗裏,慢慢地,會將黑暗和自己融為一體——所以,希望就是給予,希望就是輪回,而每一次的希望的失落,都不啻是輪回的再一次的開始……

而且,當你的握在手心裏的希望,若是被自己最親的人揉碎了,那種絕望,相信沒有人能夠體會——

也就是在那一個刹那,袁烈下定了決心,無論鄴城陶家,和那個女子是否有關係,那麽,不論是走到天涯海角,還是碧落黃泉,他都要將那個女子,緊緊地握到自己的手心裏去……

也就是從那時起,年輕的帝王,新生的親王袁烈,這才開始查找那個女子的行蹤,然後,不遠千裏地追到了這裏——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隻為風月情濃……

有一種隱忍其實是蘊藏著的一種力量,有一種靜默其實是驚天的告白——這一次,袁烈決定了,不管這個女子,是不是拯救他的那根稻草,是不是可以解除他的詛咒的那個人,他都要將這個女子握在自己的手心裏,傾其一生,都再不會鬆開……

那是因為,他不願意,不希望,也絕對不能容許,將自己的希望,再一次地扼殺在自己的手心裏……

風起,拂過無邊的黑夜,當那些看不到方向來風,再一次的拂動袁烈的黑色的衣衫的時候,那個臨窗而立的年輕帝王,忽然深深地吸了口氣,然後,直朝著門外走去——無論如何,這個地方已經不能再呆下去了。

想來落照回到端木陽的底邸之後,還會有另外的打算。那麽,到了那時,無論落照將他當作同伴,還是當做對手,他都難免會因為被落照的牽連,而暴露的危險——要知道,太子端木齊,一樣是一個謹慎的人。而對於落照這個身份來曆都不甚清明的來使。想來他早派人跟在落照的身後,嚴加監視吧……

那麽,此刻的落照,那個聰明絕頂的女子,又會怎樣的應付自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