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仿佛天黑期盼天明,就仿佛雲開期盼開謝一般——怎麽能因為懷疑前方的路沒有光線,而改變已久的信念。怎麽能因為不知道明天是否會有日出,而放棄等待明天的天亮呢?

袁烈想要說什麽,可是,卻終是微微地搖了搖頭。

是的,落照是對的——路已到了此處,他們早已沒有辦法回頭。若是前行布滿荊棘,隻要劈斬開來,就能踏成坦途。可是,那麽,他們若想此刻回頭,卻早已回頭無岸……

人生不能複製,信念不能重來……

望著那個傲然屹立在燈下的女子,袁烈終於都放棄了最後的說服。他驀地笑了起來:“那麽,落照,你若有什麽需要朕幫忙的,在朕的可以容忍的,又或者是力所能及的情況之下,朕,絕對不會推卻……”

和落照之間的稱呼,第一次地,由第一人稱的“我”,而變成了一國之主的自稱“朕”。這話裏的意思,袁烈明白,聰明如落照,也是自然明白了——袁烈這是在告訴落照。無論如何,他們曾經相伴過走過一段風雨路程。那麽,此後的路,雖然不得不暫時地分開了,可是,在袁烈的心中,卻仍然是曾經的夥伴。而現在,袁烈更是以一國之主的身份來向落照許諾,若有幫助的必要,又或者是在不危及自己的自身利益的情況之下,他,也就是整個的淩國,願意對這個誌在複國的女子,一施援手——

話到此處,點到為止。可是,落照的心裏,已經泛起了說不出的感動。要知道,帝王隻手搏奕天下,一揮手,就可以斬下萬人顱。而袁烈,竟然在此時,以一國之主的身份承諾,願在他日,助她一臂之力——這話,落照聽進去了,當然也會記在心裏。最起碼,在袁烈還在的一天,她必定會記得這個人情,必定的,會行維護袁烈的所有……

“那麽,去吧,落照,去做你需要做的事……”袁烈想了想,從腰間拿出一枚玉佩,遞給了落照:“去吧,他日到了盛京,若你要朕需要幫忙的地方,就去盛裝紅樓裏,去找一位叫做‘玉娘’的女子。她隻要一看到這枚玉佩,就會力所能及地幫助你……”

袁烈的話,說得十分的凝重。又仿佛他知道自己交予落照的手裏的是什麽一樣。然後,他輕輕地拍了拍落照的手,再一次地轉過身去……

落照握緊了袁烈遞給她的那枚玉佩——在握緊玉佩的時候,她的手心握緊再握緊,仿佛這一次的握緊,就是下定了另外的一次的決心一般……

隻能說,袁烈實在是聰明,不但聰明,而且還知道什麽叫點到為止,適可而止……

要知道,落照今晚歸來,的確是懷著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袁烈的一番話,再加上他的一番的承諾,卻令落照猶豫不決起來——又或者說,將袁烈交給端木齊,真的會達到自己預想的目的嗎?那樣的話,真的不會引起端木齊的再一次的懷疑嗎?

而今,她以淩國來使的身份,潛伏在端木齊的身邊,時刻地注意著端木齊的動向。並伺機想要達成自己的的目的。可是,說白了,她這來使的身份,也是可圈可點的,來日,若是端木齊一旦和袁烈結盟不成,又或者說,端木齊想要放棄結盟的話,那麽,沒有人知道,這結果,又會是如何。

所有,落照在扮演著淩國來使的身份的同時,也在時刻地尋找時機,然後盡早地促使端木齊回到盛京裏去。

一旦到了盛京,那麽,她就離自己的目標,更近了一步。那麽,她就有可能在隻手之間,完成家族交給自己的任務。

可是,今晚的這一行,再加上袁烈的態度,卻使她最終地改變了主意——又或者說,在這個可以說是步步陷阱,步步危機的旭國裏,多一個同伴,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得多。再說了,若是在端木齊和袁烈之間作一個比較並且選擇的話,那麽,若為同伴,她還是寧願選擇袁烈……

風起,吹動落照的長發如雪。她就在這涼風四起的夜裏,輕輕地離開帳蓬,然後,靜靜地朝著那無邊的原野上走去。

頭頂,點點星痕璀璨,身邊,夏蟲兒輕輕地低鳴。黑藍色的天宇,就仿佛是大海,朝著四麵八方無限量地延伸,然後擴散。將整個大地,整整地包圍。

夜來的風,將遠處的涼意吹散,使落照的有本來有些發漲的頭腦,漸漸地清醒起來——草原的夜晚啊,是多麽的寧靜而又美麗,那樣的一望無垠的晴天,和站在哀勞山下凝望山頂時的感覺,是完全的不太一樣。而她的根,本來就在這裏,本來,她的生命,也應該擁有這樣的美麗。可是,又能是誰,不讓她們的這個家族好好地活著?偏偏要將他們驅趕,要將仇恨地種子,種到他們的心裏去?

伸出手來,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冰涼的心跳,落照迎著這無垠的夜空,忽然微微地笑了起來——

她的生命,已經無多了。可是,她卻還要在這有限的生命裏,完成一件可以說是必須要完成的事情——

那麽,就讓一切重來,就讓一切,從現在開始……

當落照疾風閃電一般地消失在帳蓬之外時,帳蓬之內的袁烈,終於長長地籲了口氣。

他的一直縮在衣袖裏的手,這才輕輕地從袖中伸了,一把長不過尺許的短劍,順著他的手腕滑出,在明亮的燭光之下,閃著幽然的冷光——要知道,在方才的那一刹。他的短劍,早就擎在手裏,那樣的毫無勝算的自保,其實也是他的逼不得已的辦法之一——

隻那個女子敢動他。那麽,他就會毫不留情地將她斬殺……

因為袁烈早就暗中地觀察過了,這個叫做落照的女子,出手勝在迅捷,狠辣輕忽。她的反應,也是敏感而且極快的。可是,若是你能先發製人,快過她的話,那麽,她就會亂了手腳,從而變得被動,無法將自己的優勢發揮出來了。

當然了,對於袁烈來說,他一生罕逢對手,若想要勝一個身染絕症的弱質女子,他相信自己還是綽綽有餘的。可是,袁烈卻更加知道,他的最大的勁敵,不是這個叫落照的女子,而是她藏匿在袖中的,那條大紅——那才是他最致命的對手……

可是,那個女子最終放棄了那個愚蠢得可笑的念頭,選擇了斷然的離去,所以,袁烈的手中的短劍這才隻沾染了他的汗水,而沒有染上鮮血……

慢慢地將那把短劍重新地放入衣袖之中,輕輕地籲了口氣,這才信步朝著帳蓬之外走去。要知道,他一意孤行地西來北上,很多的人都不明白他究竟是為了什麽。相信即便是跟在他的身邊的隨從,都始終沒有辦法明白。

他們無法相信,擁有四海的帝王,會真的為了一個相貌並非十分出眾的女子,會遠離自己的國土,從而來到這一片荒無人煙的草原之上。而且,這裏還是異國的土地,他的對手近在咫尺。相信端木陽隻要知道他隻身涉險,那麽,就一定會用盡所有的手段,抓住他,然後令他再也沒有辦法回到自己的國家去。

所以,所有的人都說,袁烈為了那個女子竟然做到這個份上,他們甚至並不知道,那個女子,究竟有著什麽樣的好。竟然令使一國之君的袁烈,如此的不計生死。

可是,也隻有袁烈知道,他對於那個女子誌在必得的真正意圖。

當初還是皇子的時候,袁烈就曾經聽說過,那個關於瑕妃的故事。當然了,他更知道,因為那個瑕妃天生殘疾,所以呢比起平常的人,更能守得住秘密。所以,當年的先帝,在死去之前的那天晚上,曾經冷笑著所說的那一番話,使袁烈開始感覺到觸目驚心起來。

那個睡在龍床之上的年邁的帝王,隻是望著自己的兒子,望著這個被他冷落了十幾年的兒子,冷冷地說道:“沒有人真正能得到這個天下,即便是你,也不行。除非你能找到那樣東西,然後,破除這個詛咒……”

“那就是,所有的袁姓帝王,都必須死在自己的親生兒子的手裏……”

在聽到這一番話的時候,袁烈的緊緊地扼住親生父親的手,忽然地頓住了——是不是,有朝一日,在他即將垂垂老矣,也會有一雙年輕的手,也會有一雙自己的親生兒子的手,緊緊地扼上自己蒼老的頸間,然後將自己的最後的一絲生機,都生生地扼殺殆盡?

關於這點,袁烈忽然之間不能回答自己……

也是在那一個瞬間,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自己的父親對自己兄弟幾個,是如此的疏離,即便是瑕妃的兒子,他也隻是抱了一次,而其他的皇子,長到了二十多歲,還都沒有試過父親的懷抱,是什麽樣子……

原來,他的父皇對於他們,除了所有的世間人倫的愛恨之後,還有一樣更加強烈的,仿佛颶風一樣的情緒一般——那種情緒的名字,就叫做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