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心然的語氣變得有些縹緲,聲音也漸漸虛無。她甚至不知道,她所謂的保證,所謂的半年,究竟是不是這個期限的盡頭,而一入宮門深似海,而她是否還能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上去……

“若是他,倒也配得起師傅——可是,小唐怕是要傷心了……”朱英武的話,隻說了一半,卻沒有再說下去。要知道,小唐在陶心然的背後,曾經做了那麽多,那麽多。回唐家的日子,也是一拖再拖,可是,現在師傅卻選擇了另外的一個方向,另外的一條路,那麽,那個一心隻希望師傅能幸福的小唐,不知道又要如何的失望呢?

微微地歎了口氣,朱英武搖了搖頭,他轉過眸子,望著立在窗前的,師傅的寂寥的身影,忽然輕輕地說了句:“師傅,是不是正如他們所說的一般,你這一次,還是為了小唐?”

還未回到平安鎮的他,就已經得到消息,說是陶心然為了所謂的黑玉續筋膏,而不惜與狼為伍,做那個名義上的王妃。

“並不是完全為了誰,英武。”陶心然回過頭來,認真地望著自己仿佛半月間長大的三徒弟,微微地蹙了蹙眉。要知道,她最內疚的事情就是沒有將自己的所有的本領都教給自己的幾個徒弟,令他們在江湖上不受欺淩。不過,幸好的是,還有陶家,隻要有她一日還在,鄴城陶家,依然還是她的徒弟們的最終的家。

“師傅隻是覺得內疚,沒有將自己所學到的東西,全部的教給你們,還有小唐——英武,我知道小唐最近和你的關係比較好,所以,為師不在的時候,就靠你了……”

“小唐……”不知想起了什麽,朱英武忽然有一種骨梗在喉的感覺。他望著近在咫尺的年輕師傅,眸子裏驀地流露出一抹苦笑的光。他點頭:“師傅,請你放心,徒弟一定會好好地‘照顧’小唐的……”

看到陶心然放心地點頭,朱英武的眸子深處,又流露出一抹說不出的苦笑意味出來——他倒是想要照顧小唐,可問題是,那個小唐,就仿佛是一個千年的妖精一般,那樣的機關算盡的人,真的需要他的“照顧”麽?

可是,麵對陶心然的囑托,他也隻能這樣回答,一方麵,為了讓陶心然放心,另一方麵,如果說他不這樣說的話,怕到時,小唐就會好好地“照顧”自己了……

看到徒弟乖巧地點頭,陶心然的心,總算放了下來。她輕輕地籲了口氣,然後望著窗外的陽光萬丈,忽然之間,微微地笑了起來。

朱英武站在陶心然的身後,擔憂的眼神,卻上望向了更遠的遠方——那裏,有正在返回唐門的唐方——這一次,他奉陶心然之命,去往鄴城,可是,唐方纏著要去,陶心然也答應了,然後兩人在半路分手,算算時間,唐方,也應該回來了吧。隻是不知道那個一向固執的人,那個唐家新生成的掌門,在聽到陶心然最終入宮的消息之後,又會做出怎樣的可怕的,瘋狂的舉動出來……

原來,在意一個人,會成為軟肋,會成為永遠的牽掛,可是,若一個人的心裏,連在意的人都沒有了,那麽他的此後的一生,又將何以為繼?

屋外的雪,正在靜靜地融化,滴水,從屋簷下點滴而落,在屋簷下砸出一排排的碎碎的窩——可是,寒冬的陽光,力量還是渺小,哪怕窮盡所有力氣的融化,也不過在寒夜襲來之時,再一次的變成堅硬的冰塊而已……

而陶心然的心裏,想的則是另外一樣東西。她此番入宮,原隻是為了徒弟,那麽,師兄的事情,還有陶家的事情,都隻能放上一放了——

不過,幸好入宮的時間並不長,當來年的夏天,她又可以回到陶家,從頭來過。

可是,已經走過的路,真的可以回頭,然後再重新走回一遍麽?每走過一段路程,就會看到不一樣的風景,而春花秋月,人心易變,不知道在經過那樣漫長的一段路之後,人心,是否依舊……

“她真的決定了麽?”唐方的低低的聲音,從屋內傳來,看他那表情,是正在問站在門外的唐山。緊接著,輕俏的腳步聲,從門內傳來,糊著新的窗紙的窗,被人推開了,冰冷的陽光,泄了一屋。窗前的唐方,眼神迷惘,此時的他,正靜靜地望著牆角那一樹已經開始凋零的梅花,可那眼神,卻滿都是比那落花更為蕭瑟的冷意。

冬天來了,春天的腳步,還會遠嗎?可惜的是,每一年的冬春的交替。都是一個天翻地覆的變化,那變化,從頭到腳,從內到外,不變的,是人心的險詐,還有貪婪——

“是的,少爺,袁烈隻用了兩樣東西,就換去了陶小姐的半年光陰——”唐山的聲音並不高,也不是刻意的壓低,仿佛是長期以來形成的習慣。隻要他每一次對著唐方,這個忠心的下屬總會將聲音壓下一半。

那兩樣東西,唐山都是知道的,一樣是可以幫少爺續骨接筋的黑玉接筋膏,另外一樣,就是那個所謂的暖玉——嗬嗬,也隻有陶小姐那樣善良的人,才會相信那人的鬼話,才會被那種奸滑的人所欺騙吧。

“好,好啊……”陰冷至極的笑,從唐方有喉嚨裏吐出,隱隱的,帶了些懾人的味道——那個人,明明知道她是他的生命裏最看重的女子,是他這一生永遠都放不開手的存在,可是,他還是奪去了她,而且,這一奪,就是半年的時間。

時光稍縱即逝,流水般匆匆忙忙。細數半年,不過一百八十多天的光景,一個從春到秋的過渡。這樣的時節,這樣的期限。可能在常人聽來或許隻是一個花的時序,葉的成長,那期限也並不顯長。可是,奢華落滿地,陰森朝堂冷,那個地方,充滿著人世間所有的最陰暗和詭異的東西,步步驚心,處處殺機。而一入宮門深似海,宮中難渡時日長——那樣的充斥著各種陰暗算計的華麗牢籠,不要說呆一百八十多天,就是一百八十多秒,也足以將一個人生命裏的所有的熾熱,都生生地耗盡。

更何況,袁烈的話,豈是可以相信的?他所說的期限是一百八十多天,可是,唐方相信,他有的是辦法將這個期限變成一千八百多天,甚至是一生一世——那個女子,可有一生一世相陪?又或者說,她是真的願意將自己的一生一世都浪費在那個根本就不值得的人身上?

可是,那個女子,卻選擇了離開。選擇了用自己的半年的時光,然後換來對於唐方來說,根本就一文不值的東西——武功,他真的需要麽?要知道,天生孱弱,然後後天不斷的被人下毒暗害,即便是沒有這一次的挑斷筋骨,唐方的身體,也早就是內憂外患,不堪一擊了。

可是,他還是唐方,無論身體有多麽的差,無論環境如何的惡劣,隻要他唐方還站在原處,那麽,他就還是那個天上地下,獨一無二的唐方。

他並不需要高深的武功,他有的是保全自己的力量,還有能力——即便唐山不在,即便唐門三英六傑十八槍都統統不在,他,唐方,依然可以笑傲天下,所向披靡。

可是,那個女子,卻將他並不需要的東西,雙手奉上,而代價,卻是他最不願意看到的。

“唐山。我們什麽時候才能到平安鎮?”唐方從那零落的殘梅之中收回眼神,忽然之間,冷冷地問了一句。

“三天……少爺,我們還有三天的時間,就會到達平安鎮——”唐山略微想了想,然後側過頭來,認真地答道。要知道,少爺一聽到陶小姐要入宮的消息,就開始發了病一般的趕路,本來是七天的路程,他隻用了四天,就趕到了……

“那好,我們不急——”唐方忽然冷冷地笑了起來:“唐山,你現在就去,去幫我做兩件事……”

“少爺……”唐山認真地低下頭去,準備聽唐方的吩咐,然而,唐方的神色卻變得茫然不知所措起來。他望著這個自小就對自己忠心耿耿的下屬,忽然靜靜地歎了口氣:“唐山,你去幫我把唐門六傑找來,少爺我有件事,要他們去做……”

雖然不明白少爺要做什麽,但服從,是唐山的天職,再加上少爺就是唐山心裏的神,隻要是少爺讓他做的,從來都沒有錯過。於是,唐山在聽了唐方的命令之後,先是微微遲疑,然後習慣成自然地低下首去應了一聲“是,”然後,就領命而去。

唐方還是怔忡地站在窗口,臉色亦喜亦悲。他忽然之間,就想起了那一個初遇時的午後,想起了那個女子第一次出現在自己麵前時的樣子。

她的笑,她和怒,她的嗔,她的窘,那樣的各種姿態,在他的心裏,仿佛是幻燈片一般地閃過,那樣的留存在腦海中的畫麵,就仿佛是經久不衰的清晰膠片,不論什麽時候翻看,都一樣的曆久常新。本來以為,他的此後的一生,就要靠著回憶過完,可是,這女子的突如其來的一個決定,卻使得他忽然之間就看清了自己想要她的決心,所以,這一次,他發誓,絕不放手——

忽見陌頭楊柳色,悔教伊人輕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