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顏月沒有想到,自己可以再一次的看到端木陽。事實上,自從上次雪夜一別之後,她就一直沒有再看過這個曾經被冠以她未婚夫的男子。她一直的在回想當晚的情形,一直一直的沉浸於不知道是喜還是憂的矛盾境地裏。

有時候,想想還真是奇怪。那樣的兩個人,擁有著世上最高貴的身份,錦花團簇,高高在上。曾經生活在自己的中心的他們,一個是孤芳自賞的王子,一個是跋扈囂張的公主。他們的生活,他們的世界,曾經是離得那樣的近,近得觸手可及。可是,那時的他們,卻並不認識,也沒有機會、甚至興趣去了解對方的喜怒哀樂,過去未來。而今,他們因著不同的目的,同時流落異鄉,然後,通過一場短暫的、也是有人刻意製造的相遇,卻將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分割,再分配,分配,再分割。

完顏月知道,如果說兩個人而今還處在當日的位置,他們之間的距離,雖然沒有天涯海角,可是,卻比天涯海角還在遙遠——在一想,也仍舊是沒有可能。莫說是愛,那些門第,那些居心叵測的人們的算計,還有那些事不關己的旁人的眼光,都足以將他們的、所有的未曾萌芽的感情,生生地扼殺。

可是,時光迢,人遠走。一切山水都不再相逢。隻不過,因了其間的一個小小的錯位,因了所有的環節之中,出現了一個小小的錯漏,端木陽悔婚,完顏月憤而追逐——就仿佛過去和未來重疊,風花和雪月重疊。他們的生活,在前方的某一點,無可避免地出現了短暫的交叉,仿佛一條細微的引線一般,從而改變了一切。

可是,完顏月知道,端木陽的心裏並沒有自己。正如那個叫做袁烈的黑衣人所說,她一直以來,都隻是在追蹤自己的夢,夢醒了,卻不知道何去何從。

天際的雪,不停地落下,覆蓋了一層又一層,那樣的幾乎是穿世界的晶瑩潔白,卻是她永遠都回不去的年少時的純潔。她將自己的夢,遺落在了這個遙遠的異鄉,遺落在了那個冬雪初落的夜晚,可是,那個夢,卻是那樣的短暫,短暫得她還來不及回味,就已經消失。

忽然開始懷念起草原的家。那裏,雲白,草綠,花紅,酒醉。那裏,天高,風輕,草長鶯飛,那裏的人,撲實而又熱情,即便是白雪落下的季節,空氣都是自由的。她出生在那裏,本應該在那裏終老,可惜的是,她選擇了另外的一條路,也改變了生命的的所有軌跡——

怎麽辦?怎麽辦呢?

完顏月坐在窗口,孤燈隻影,開始靜靜地憂傷,靜靜地苦惱——要回去麽?可是,那個人還在這裏,她的心也在這裏,人走了,心空了,即便回到了原來的地方,她卻再也沒有辦法找回原來的自己……

風吹輕雪,將所有的涼氣都吹散,完顏月靜靜地坐在窗口,年輕得仿佛初綻百合的臉上,忽然泛起了愁的味道——

端木陽,你這個可惡的偷心賊,你偷走了我的心,可是,卻又將它拋在一邊,置之不理……

雪夜寂靜如沉默峰頂,即便是碎雪落地的聲音,都可以驚起異鄉人的淡淡心驚。忽然間,有什麽掠過雪片,仿佛是折羽鶴兒一般地落在窗前。跟著,一抹黑色的濃影,掩蓋過來,透過白色的窗紙,仿佛是成片的烏雲落下,在下一刻,就會帶來山雨欲來風滿樓的驚悚。

那個黑影靜靜地站著,仿佛雪夜石雕,仿佛亙古的玉像,隻是沉默地站著,悄無聲息。

完顏月站了起來。她在燈光下起身,怔怔地望著那一片倒影在窗紙上的濃影,忽然覺得呼吸都艱難起來。

心裏,有狂喜的情緒飛花一般地閃過,落下遍地的芳香,少女的漫無邊際的愁緒,就在那抹身影出現的那一刹,變得晴空萬裏。

她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下一個呼吸間,就會將那個人驚走,將心裏已經凝結了許久的思念,全部都驚走。

“是你麽?”沉默的時間太長,足以將所有的等待都耗盡,完顏月終於忍不住開口,可是,卻在說出第一個字時,就已經開始後悔——是她,打破這難得的平衡,那麽,會不會驚走這個深夜來到的人兒呢?

等待的時光,仿佛一條拉緊的長線,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被扯斷,隨即消散在風裏,再也無跡可尋——

仿佛隔了一個世紀的時間之後,窗外的男子的聲音終於定定地響起:“是我……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可以的。”那樣的回答,迅雷不及掩耳。幾乎和窗外的人的聲音同一時間響起:“我開窗啊……不,我開門,你進來吧……”

是啊,怎麽有開窗呢?要知道,在他們的故鄉,隻有在半夜三更的時候,耐不住思念的情人們,才會做的事情呢——而他們呢,算是情人麽?空負著媒妁之言,還有義無反顧的退婚,那個人的心,卻已經去了那麽遠,那麽遠——

而今的他們,隔著故鄉的萬裏風雲,隔著身份地位,隔著無數的人世滄桑和奢華軟紅,而今,再一次的站在一起的他們,即便說是朋友,也不盡然的吧……

“不用開門了,我還是從窗口進來吧……”窗外的人,不知道屋內的人懷著怎樣的複雜的心思,隻是聽到對方想要開門時,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果斷地截斷了女子的話。要知道,對於他來說,無論是女子想要敞開的門,還是她早已敞開的心扉,男子都隻有敬謝不敏,隻有敬而遠之——他們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除了不愛,他又怎能將一直生活在陽光下的她,扯入無邊的陰影?

“哦哦,我聽你的。”完顏月一邊應著,一邊手忙腳亂地打開窗子的一半,讓那人進來。映著窗外的昏黃的雪光,整個天地之間,都是些清新得令人想要暢快呼吸的味道。

“完顏月——”跨窗而過的男子,在進到屋內的時候,就已經去掉了蒙麵的黑巾。一張俊朗得仿佛大漠晴空的臉,出現在完顏月的麵前。帶著她所陌生的,甚至是遙遠的空洞表情。他叫道:“完顏月,你還沒有回去麽?”

“……”完顏月的心,陡然地被這突如其來的話擊中,失望,潮水般而來,在瞬間填滿她的心,無來由地,她的呼吸都滯了一滯——原來,他來這裏,隻是想要說服自己離開麽?

又或者是說,自己的存在,妨礙了他的什麽嗎?是他那一個嗬護有加的師傅,還是那個叫袁烈的對頭?

少女的臉上滯了一滯,笑也消失,她望著端木陽,冷笑:“怎麽,看到我沒有回去,你失望了?”

是嗬,看到我沒有回去,你是否失望了?失望得要半夜三更而來,再一次的苦口婆心?

“我不是這個意思。”端木陽搖了搖頭,疲憊不堪的神色間,有一抹完顏月看不懂的沉重。他伸指,指了旁邊的凳子:“我可以坐一下嗎?”

完全不是自己想像中的話,完顏月微微地怔了一怔,她下意識地點頭:“坐吧……”

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從來都沒有讓座的這一說法的,所有的人,都會將草原的每一處,都當成自己的家——想從的時候就坐,想跑的時候就跑,哪來的這麽許多的約束禮節呢?

看來,這個端木陽啊,離開草原太久,連這些中原人的習慣,都完全的學會了……

“完顏月,你願意幫我麽?”端木陽並不是一個喜歡拐彎抹角的人,此時一坐了下來,就開門見山地說道:“我希望你能幫我。”

“我能幫你什麽?”完全是下意識的回答,帶著茫然不知所措的迷惘——一見之下,他竟然是要求助,可是,完顏月卻不認為,身在異鄉的她,能幫這個男子什麽。

“我知道,這件事對於你來說,可能有些困難,你若是不答應,我也不會強求,當然了,你也可以當我沒有說過這件事的……”端木陽的話,有些遲疑,可是,即便是遲疑著,他還是將要說的,該說的,一樣不漏地說了出來:“你知道的,我給不了你任何承諾……”

忽然間意識到端木陽在說什麽,完顏月的神色凝住了。她下意識地咬緊了下唇,這個男子,必定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來找自己幫忙,可是,即便如此,他還是選擇了表明立場態度,連一點希望都不留。

那麽,這個所謂的“忙”,她真的應該幫嗎?

那個人,選擇了如此堅定的立場,半點希望都不肯留給自己,可是,正因為他這樣,才證明自己的這一場千裏追蹤沒有錯——他的確是一個好男兒,隻不過,心不在自己的身上而已……

“你說吧,什麽事情?”完顏月思忖再三,終於有些艱難地開口,語氣之中,都是說不出的寂寥和落寞。她點頭:“能幫的,我一定不吝心力,可是,若實在幫不了的,請你也不要勉為其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