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裏隻點著幾根蠟燭,燈光昏暗,方望津的半邊身子就影在暗處,讓人瞧不清楚。
但胡宴之畢竟是極為熟悉方望津的,他不過說話間略微抬頭看了幾眼,借著跳躍的燭光,依然看清了他此刻的模樣。
他雖然坐得筆直,肩膀寬大而結實,卻顯然已經開始老去了。跳動的光影照亮了他飽經風霜的臉上的每一道皺紋,更讓他那雙總是沉穩威嚴的眼睛如同深淵般審視著周圍的一切。
曾經無話不談的兩人,雖然依舊熟悉、依舊了解彼此,卻已經有了不能告知對方的秘密。
胡宴之早就知道他雖然深受方望津的器重,卻不可能再成為他最信任的人了。但此時,望著他的眼睛,那神秘莫測、無法窺視其內心的目光,還是讓他有了短暫的懊悔。
但胡宴之畢竟是胡宴之,他沒有放任那一抹短暫的後悔情緒繼續泛濫,重新低下頭去,恭恭敬敬地匯報道。
“方家主,今兒晚上我本想在豐雲酒樓宴請幾位捉妖師,不想遇到了齊廉方和柳黎媛的後人攔下我說想要求見您。我看他們的意思……是想要追查當年她們爹娘之死的凶手呢!”
最後這句話,胡宴之說得意味深長。
方望津向來平靜無波的臉上也變了神色,隻是他很快平複了下來,問道。
“是那個小姑娘,我記得她當初妖毒入體,隻怕活不過十八歲才是呀!”
胡宴之一邊上前將林之道那封信遞了上來,一邊說著。
“誰說不是呢?那小姑娘糊弄我說遇到什麽雲遊的神醫醫好了她,我要問那醫生名姓,她又推三阻四說那神醫不願留名。天下若真有能醫治得了妖毒的神醫,我們豈會一點沒聽到過消息,不定是齊府家學深遠,留下了什麽寶物有此療效呢?”
他嘲諷著說起,頓了頓又轉了話題。
“不過,這也就罷了。我揣摩著,那小姑娘當年那場病不會是假的,不過不知怎麽偶然發現了什麽寶物,到底妖毒入體,今後的修煉也難有大成,不足為慮。
倒是齊府那大姐兒,原來當初並沒有死,說什麽失去記憶流落在外,改名成了吳姮,偶然找回了記憶才與妹妹相認的。我初初看去,她行動間氣息渾厚,步伐更是輕盈矯健,最起碼是有一手好武藝的。
帶著的其他人裏,一個小女孩兒倒看不出什麽,另有兩個道長,一個年輕男人,看起來也都是有些本事的。不知他們籌謀了多久,湊成了這支隊伍……”
方望津皺起眉來,語氣不免有些加重:“旁的也罷了,怎麽那大姐兒又突然冒了出來。早知如此……”
他沒有再說下去,快速將那封信翻著看了一遍,沉吟片刻另起一事問了起來。
“依先生來看,我們應該如何接待他們才好呢?”
“這,這……”胡宴之一時訥訥無言,凝神思索了好一會兒,才猶豫著答道。
“林之道的性子是最直爽不過的,我看他信中所言,那齊月雯身子不過剛剛康複。我估摸著他們應該的確是剛有精力開始調查那件事,可能真的隻是來問問當年您有什麽發現。若是如此,倒也不難糊弄。”
方望津點點頭,“這樣,勞煩先生這幾日先應付著他們,同時著人想法子打聽清楚他們一夥人的來曆本事,尤其仔細探探齊月雯的身體康複時間和吳姮的來曆。等一切打聽清楚,我再同他們相見吧。”
他二人如此這般商議妥當不再多提,說回來豐客棧這邊。
左右無事,無崖子和吳姮便帶著以寧和柳箐箐,四個人吵吵鬧鬧,倒也快快活活地去逛夜市去了。
齊月雯和睿辰待一同前去,倒被四個人聯手擠兌著讓他們自行幽會不要湊他們的熱鬧了。
兩個人知道他們是好意,索性也不去人來人往處看熱鬧,自去客棧附近的一條小河邊漫步去了。
寒風瑟瑟,岸邊的樹木大多隻剩下了光禿禿的枝條,少有人願意在這樣冰冷的天氣裏到河邊散步,更顯得河水幽幽流過,寂靜無比。
一輪彎月高懸在天空上,一輪彎月映照在河底深處,遙遙映出一片朦朧的光影,整個世界都顯得那麽清冷寧靜。
齊月雯忍不住舉起雙手嗬了口氣,一股白色的霧氣轉瞬即逝。她正要忍不住揉搓雙手時,睿辰滾燙的大手伸過來包裹住她的手。
他抱歉地看著她:“都是我粗心,竟沒想到過天氣寒冷。怎麽樣,現在還冷嗎?”
一股暖流從手心蔓延開來,流遍她的全身。
齊月雯的心裏也在“咕嘟咕嘟”冒著甜甜的蜜水兒,她搖搖頭,雪白的兔毛帽子也隨著一顫一顫的,襯得她的紅靨更加楚楚動人。
“這點子小事也值當你施法,我不過剛剛出來一時被風激得手涼了些,哪有這麽嬌弱呢?”
睿辰笑看著他,卻並沒有聽她的話停止,而是等到她的手全暖了才停止施法,不過仍沒有放手,握著她的手跟著她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著。
兩人就這樣牽著手,不時甜蜜地對視一會兒,閑閑地聊著天,說著說著就說起來今日同胡宴之的見麵。
“月雯,你有沒有覺得今日胡宴之的表現有些奇怪?”睿辰問道。
齊月雯想都沒想便答道:“可不是嘛,如此自大驕縱的一個人,我真難以想象當年林叔為何會與這樣的人交往。偏偏遇到我們時,又笑得那樣虛假多疑……”
她將頭靠向睿辰的肩膀,眺望著緩緩流動的河水,凝重地說道。
“睿辰,你知道嗎?冥冥之中我有種感覺,或許這次的慶豐之行會比我們原以為的更加艱難,也比我們原以為的更加接近真相!”
睿辰摟住她,也將頭靠過去抵著她的額頭,堅定地安慰道:“不管怎樣,我都會陪著你的。且等胡宴之帶我們見到那位方家主,我想,我們會更清楚的。”
幾個人就這樣留在了來豐客棧,那胡宴之隔上一兩日也會過來看望眾人,噓寒問暖好不貼心的模樣,就是不提起帶眾人拜見方望津的事情。
如此又耗費了半個多月的時間,齊月雯終於忍耐不住,在胡宴之有一次前來忍不住再次催問道。
“胡前輩,都已經過去半月有餘了,難道此事您還沒找到時間同方家主提起嗎?”
胡宴之的笑容不免僵硬了片刻,但總算沒有再百般推辭,而是繼續樂嗬嗬地說。
“這不可巧了嗎?今兒清晨我覷著方家主得空兒已經匯報過了你們的事情。方家主一聽就罵我,‘齊兄當年和我是手足至交,他的後人來了這樣的大事兒怎麽不早點和我說起,定是你小子憊懶的緣故……’
罵完就說要放下手頭一切的事務接待齊小姐你們,再三催著我快過來。諸位請跟我來吧,方家主早已在方府翹首以盼了。”
齊月雯不免疑慮地同睿辰對視一眼,他的眼中滿是堅定的支持,於是按下心中的疑惑,擠出笑容謝過胡宴之。
眾人一齊隨著胡宴之前往方府。
方府坐落於慶豐城的中心,規模很是宏偉。府邸入口處的台階都是由大理石鋪就而成的,朱紅色的大門高大華麗,門匾上精心雕刻著一幅鏤空花紋的各式各樣的降妖伏魔圖,簇擁著“方府”兩個端正的大字更加醒目。
大門兩旁屹立著兩隻壯觀的青銅狻猊像,一個腳踩蓮花,一個口含佛珠,活靈活現,氣勢磅礴,既威嚴又不失尊貴,更是儼然已經有了靈氣,隻怕再過千百年就能化形修煉。
門前並沒有小廝守著,柳箐箐看不出那狻猊青銅像的靈氣,見門前沒有下人,不免詫異地嘟囔了一句。
胡宴之聽見,輕蔑地笑了笑,瞥了她一眼引著她看來,施施然走上前去,也不喊門敲門,隻是伸手拍了拍那形似螺蚌的門環。
那門環從夢中醒來,張嘴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倒也不生氣,親昵地蹭了蹭胡宴之的手,竟是口吐人語:“呦,胡先生來了!您快請進。”
說著鬆開勾著另一個門環的尾巴,隻聽“吱呀”一聲,兩扇實木的大門全開。
柳箐箐目瞪口呆,別說是她,就是無崖子以寧一幹人等也不免震驚。
無崖子嘟囔著小聲說道:“乖乖!到底是方府傳承多年,連椒圖這樣的妖獸都降服傳承了下來,好闊氣!”
齊月雯的神色愈發肅穆起來,在心底悄悄反駁著:“好闊氣?好一個下馬威才是吧。”
她心底如此想著,麵上未露分毫,跟著胡宴之邁過高高的門檻。
走進大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就是一片開闊的庭院,嚴寒的天氣似乎根本無法浸染到府內,庭院中依舊是草長鶯飛,好一幅春景圖。中央更立著一座龍形噴泉,清泉從那生動至極的龍口中噴出,“叮咚叮咚”地流出一曲高山流水來。
右側的長廊裏早已經立著一個高大威嚴的男人了,身高八尺有餘,肩寬背後,膚色黝黑,昂首站立著時,就像一座巍峨的沉默的山峰。
廊柱遮擋著,齊月雯並不能看清他臉上的神情。
見到他們邁過門檻,那男人大步朝著他們迎來,一邊走一邊高聲笑道:“是齊兄的兩位後人嗎?哎呀哎呀,都是胡宴之這個家夥誤事兒,竟然到現在才告訴你們來了,讓你們白白等了這麽久。”
他越走越近,齊月雯的心不知為何也急促地跳動著。
繞過廊柱,方望津的容貌終於清晰地呈現在眾人麵前。
“也難怪江湖上人人都讚方家主宅心仁厚,和善可親!”齊月雯心想。
方望津的那張臉就生得極好,不是說他的五官多英俊多帥氣,而是他的五官和麵龐都顯得那麽藹然與和善。圓圓的臉龐,笑容溫暖而慈悲,滿是皺紋的眼角透著智慧和慈祥,一頭灰白的頭發在風中微微顫動。
在加上方望津穿著得極為樸素,一身灰色的棉布衣衫,身上沒有佩戴任何貴重的飾物,讓他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人一樣。再聯想到他如今方家掌舵人、第一捉妖師的名頭,更讓人對其不由得佩服與親近起來。
齊月雯卻感到一股莫名的壓力,她不由深吸口氣。
還未等她調節好心情,方望津已是走到了眾人近前。
齊月雯趕忙同吳姮一道上前施了一個晚輩禮,方望津連連擺手攔著,待她們抬起頭後,望著她們兩相似又氣質迥異的臉孔,重重歎了口氣。
“唉呀,像,真是像啊!看見你們真如同看見齊兄和嫂夫人年輕時候的模樣!”
他說著,眼角甚至沁出了淚漬,抬起手用袖口擦了擦淚水,邊擦邊愧歎道:“是我對不住齊兄,竟沒能為他找出凶手報仇雪恨啊!”
齊月雯和吳姮聽他提起爹娘,也不由得想哭出來。
齊月雯強忍淚意,急急問道:“方家主,您能否同我們詳細講講當年您追蹤凶手的經過啊?”
胡宴之在一旁勸和道:“這事兒必定說來話長,家主,咱們還是一同去大廳裏讓幾位坐下來慢慢敘說吧。”
方望津聞言立刻止住了眼淚,自責道:“對對對,瞧我見了他們,都欣喜地糊塗了。咱們快去前廳裏坐下慢慢說。”
說著就要邁步引著眾人過去,齊月雯緊繃著期待聽到線索的心一下子又被擾亂了,但他們畢竟是好意,也不好多加催促,隻好滿頭亂緒地跟著他們。
睿辰注意到她低沉的情緒和有些淩亂的腳步,悄悄走到她身旁牽起她的手,輕輕捏了捏,小聲在她耳邊叮囑道:“放輕鬆些!月雯,你太過心急了,總讓我有些擔憂!”
齊月雯勉強擠出笑容,深深吸了一口氣應道:“是我過於著相,你放心,我知道了!”
一會兒來到大廳,大廳內又如何裝飾得金碧輝煌,不必多提。
方望津坐在上首,含笑請眾人依次坐下,大家都屏息以待,他卻慢悠悠地抿了口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