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楚元從未想過,迎接自己的居然是一場槍林彈雨。

十幾名匪徒持槍而上,分散兩股,一左一右的合圍過來,這些人持著的都是左輪槍,又短又好藏,另外還有十幾名匪徒喬裝成碼頭工人,突然從身邊的木箱裏取出大量長槍,靠著木箱的掩護對準胡楚元等人射擊。

在一瞬間。

胡楚元周邊的那些護院就倒下七八個,總共隻有二十多名護衛,眼下卻倒了小一半。

鄭錫泰也帶了十幾個人,可都是臨時雇的馬夫、苦力,槍林彈雨中,他們倒的更快……大家拚了命護著胡楚元擠入一輛馬車,其餘人就靠著另外兩輛馬車做障礙,和匪徒們對射,掩護胡楚元的馬車離開。

在這一連串的瞬間裏,胡楚元隻覺得意識都仿佛是停頓了,驚醒過來的時候,人已經被陳善元推進了馬車裏,伍淑珍也勉強上了車,陳善元親自駕車,一路狂衝而走。

這時候,胡楚元才發現腰部有些疼痛,一摸,手上都是鮮血,血已經染紅了長衫下擺,順著綢褲一路滴落。

“怎麽會這樣?”

胡楚元有些想不明白,他忽然感覺有種不妙,似乎好運氣就在今天用光了。

“啊……!”

伍淑珍也看到了,嚇的臉色慘白,忍不住捂住嘴,眼睛裏已經湧出淚水。

她很快就回過神來,強忍著內心的害怕,將胡楚元的長衫撕開,綁住他的腰腹,又用力壓住傷口不讓血流出來。

她大聲的和陳善元喊道:“去醫院……他受傷了!”

聽到這話,陳善元大吃一驚,隻能繼續駕車向前狂奔,此時此刻,走的越遠越安全,如果能遇到醫院就更好了。

在這一刻裏,胡楚元盡量讓自己冷靜一點,他感覺的到,子彈留在腹部,沒有射穿身體,後背是沒有傷的。

他想,可能是短槍造成的,創傷並不是很大。

他希望自己還能有救。

馬車一路向前狂奔了數千米遠,很快就要到了寶士徒道,再向北就將是美租界,那裏根本就沒有多少人。

運氣倒是不錯,總算是看到一家小醫院,陳善元立刻將馬車停了下來,發了瘋似的衝過去,伍淑珍也慌亂的很,想要攙扶著胡楚元下車。

可他們還沒有下車,陳善元已經用槍將醫生和護士逼了出來,帶著要用到的手術器材和消毒藥,快速衝上了馬車。

等那個洋人醫生一上車,陳善元就用英語和那人追問道:“英租界的巡捕房在哪裏?”

“沒有……有工部局,在海大道上!”洋人醫生挺精明的,大概是有從軍的經驗,被槍指著也沒有慌亂,反而又道:“我坐前麵,領著你去!”

“好,你上車!”

陳善元一口答應下來,和洋人醫生一起坐在前麵,駕著馬車迅速離開。

緊隨其後,匪徒們的馬車也到了,兩輛車之間就隻有幾百米的距離,要是胡楚元留在醫院裏做手術,現在就肯定被劫,或者是直接被殺。

正因為陳善元的精明,他逃過了一劫。

一個人的精明能幹就能在這一刻體現出來,他的價值也展露無遺。

胡楚元得好好的感謝張靈普,張靈普推薦了一個非常精明的人,關鍵時刻救了他一命。

在陳善元駕車進入海大道,察覺他是要去工部局,匪徒們隻能停下馬車轉回去,天津英租界雖然沒有專門的巡捕房,可在工部局中還是有印度警衛的。

馬車一路衝進工部局的大門,聽說是胡楚元,工部局的幾位英方董事都嚇了一跳,所有人都忙碌起來,將胡楚元抬進大樓,臨時找了一間休息室做手術。

陳善元劫持的醫生曾經在英國皇家海軍擔任船醫,有過處理槍傷的經驗,很快就將子彈取出來,並給胡楚元縫合了傷口。

後麵就得看天命,因為沒有傷到要害,隻要傷口不化膿,應該可以度過這一劫,可如果傷口化膿,那就麻煩了。

胡楚元是什麽人?

他在英租界遭到幾十名持槍匪徒的伏擊,這又是多大的事?

工部局的幾位董事,包括大英帝國駐天津總領事都嚇得臉色慘白,迅速從法租界抽借人員,一方麵加強戒備,防止有人強衝工部局大樓,另一方麵也派人追查,通知海關派海防艦隊巡邏,防止匪徒從海上逃跑。

由於沒有麻醉劑,在手術中承受的劇烈疼痛和失血讓胡楚元昏厥過去。

次曰,天蒙蒙亮的時刻。

他才從昏迷中慢慢蘇醒過來,傷口還在疼著,他睜開眼,看見自己身處在一個小房間裏,房間裏充斥著酒精味,似乎是被仔細的消毒過。

在床鋪邊,伍淑珍趴在床沿上睡著了,她的洋裙上還沾著點點滴滴的血斑,整個人也顯得特別的疲憊。

看著她,胡楚元心裏不由得想到了更多的事。

大難不死,他心裏卻蒙上了一層陰影,也再次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

人的一生中存在著太多的可能,可能發達,也可能夭折,可能遇襲,也可能活到百年。

這就是人生,你永遠猜不到明天會發生什麽事。

他想,是時候珍惜自己的人生了。

他注定不會是一個偉人,不可能為了國家的命運獻出一切,更何況是清朝廷掌權的時代?

他感歎一聲,內心忽然變得很輕鬆,已經決然的想要放棄那些他負擔不起,也犯不著去負擔的事情。

聽著他的感歎聲,伍淑珍悄然醒了過來,見他也醒了,不由得一陣欣喜。

她又喜又嗔的說道:“你真是把我給嚇壞了,還好沒有什麽大事,醫生說你運氣很好,隻是被一枚左輪子彈擊中,射入體內不深,沒有擊中要害,彈頭也取了出來。如果傷口不感染的話,大概半個月左右就能康複。”

胡楚元默默的苦笑著,心想,這還叫運氣好啊?

他悄然握住伍淑珍的手,內心千言萬語,卻說不出半個字,然而,伍淑珍卻似乎都能明白。

她挺開心,悠悠含情的微笑著,姿容優雅,漂亮的眼眸裏流溢著溫馨的情誼。

她想,這就是命運,從他們相識的那一天起,彼此的命運就已經被牢牢的栓在了一起,再也無法分開。

兩人默默無聲的就這樣的捏著彼此的手心,好像在玩著什麽有趣的事兒,心裏都是甜滋滋的。

這場不經意的災難似乎讓他們都更加明白,失去彼此是多麽痛苦的事,雖然他們此前從未真正的考慮過這一點。

過了好一會兒,有人敲門。

等了片刻,陳善元將門推開,身後跟著另外一個人,五十餘歲的樣子,身材瘦小,胡須花白,戴著黑色的瓜皮帽,穿著一身素底藍花的絲緞馬褂。

一進門,那人就和胡楚元拱手作輯道:“少東家,身體可否安好啊?”

胡楚元微微有些詫異,在他認識的掌櫃中並沒有這號人啊,聽他口音像是浙江寧波一帶的人。

他還是點著頭,道:“還算幸運,暫時沒有姓命之憂!”

那人見胡楚元一時想不起自己的身份,便道:“少東家,老朽嚴信厚,慈溪人,早年在老東家的信源銀樓做了二十多年的信房,後被老東家推薦給李中堂處理營中帳務,如今在北洋商行理辦河北河南鹽務經銷。”

“哦,想起來了!”

胡楚元嗯了聲,讓陳善元給嚴信厚搬來椅子,請他坐下。

信源銀樓是胡雪岩早年開辦的產業,同治十一年,因為杭州銀樓生意太多,買賣不好賺錢,就被胡雪岩拆開抵入阜康錢莊。

大致也就是在那時候,銀樓的很多人都被胡雪岩推薦到其他銀樓做事,這個信房先生則去了李鴻章那裏。

傳統的中國生意中,各地分號分鋪都會在一天的經營之後,將情況詳細記錄下來,通過書信匯到總鋪,由大掌櫃負責全權審核。

寫信和收信,整理書信的人就叫信房,在銀樓、錢莊、當鋪等生意中的地位特別重要,曆來都是從讀書人中選拔,大體都是秀才之類的。

嚴信厚就是這樣的人。

嚴信厚一坐下來就從腰袋中取出一封書信交給胡楚元,又道:“中堂大人昨夜聽說少東家在天津租界遇襲,驚出一身涼汗,夜不能寐,後又得知少東家情況轉安,這才放心,寫了一封信與我轉遞與您。”

“哦?”

胡楚元心裏納悶,這個“中堂”當然是李鴻章,可李鴻章給他寫信做什麽呢?

他就將信拆開仔細一看,其實也沒有說什麽,隻是讓他多加小心,說他這些年得罪了不少人,要多注意安全。為了避免新的意外,李鴻章特別派了數十名淮軍精銳,便衣喬裝,暫時駐紮在工部局周邊,負責保衛他的安全。

他苦笑一聲,將信折好,和嚴信厚道:“那真是要多謝李中堂的關照了。”

嚴信厚嗬嗬的笑道:“正所謂吉人自有天象,少東家此次遇襲,百死一生,大難不死,必當是有後福啊。”

胡楚元笑道:“但願如此吧。”

他心裏想,所謂的後福就是讓他自己明白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未必是錢,也未必是所謂的政治生涯,而是另一半。

嚴信厚卻悄然一挑眉,湊近一些道:“其實,中堂大人是非常欣賞少東家的,中堂特意讓我捎個話,想請您禮辦一些事。當然,中堂大人絕對不虧待您,南邊的那位中堂給您什麽,咱們這位中堂就能給您什麽……而且,隻會更多,隻要您一句話,上海輪船招商局和機器織布局就是您的了。”

切。

胡楚元心裏冷笑,隻是傷口疼的厲害,他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多費些什麽勁。

話說,上海輪船招商局和上海機器織布局對現在的他還算個東西嗎?

再說了,遲早不都是他的嘛。

也不看看這兩家局子都虧損到什麽地步了!

輪船招商局就不說了,說說上海機器織布局的事吧。

這家織布局在成立之初,李鴻章是寄予厚望,費盡心思和朝廷批奏,十年之內不允許其他同類型的官辦局子出現,還通過各種途徑限製商人在租界開辦類似的紡織局,想要獨斷其利。

胡楚元則是通過四個途徑來艸辦,一邊是和程謹軒、龐雲鏳在租界合辦紡織廠,另一邊讓美國萬旗洋行和法國萬寶洋行合辦萬旗紡織廠,前者是從美國進口設備,引進技術和人員,主營中低檔洋布,後者是從法國進口,主營高檔細坊。

第三個辦法是通過裕豐社,大量精種南美長纖維棉,全部運送到兩家紡織廠。

第四個辦法是通過江南商行、福茂百貨、中潤百貨經銷兩家紡織廠的洋布。

他是沒有官辦紡織局,卻通過這一係列的手段壓的上海機械織布局喘不過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織布局織多少布就虧多少。

胡楚元在心裏權衡一番,和嚴信厚道:“請你帶我和中堂大人道個謝,多謝他的賞識,眼下我能不能熬過這一關還很難說。暫時,我確實是無心考慮商業上的事,等一陣子再說吧。”

“好!”

嚴信厚嗯了一聲,又笑道:“少東家,中堂大人在天津美租界倒是有一片老宅,可住下百餘號人,房產托在我名下呢。中堂大人的意思是想請您到那裏養傷,這裏畢竟是洋人的工部局,怕是不太方便。我尋思啊,少東家曰後怕是要經常來往天津和上海,不妨將這個宅子盤點下來,反正也不花多少錢,中堂說了,要是您想買,幾千兩銀子即可,他本來也就隻花了幾千兩銀子進的賬。”

“哦?”

胡楚元想笑,隻聽說他給別人送賄賂的,沒聽說堂堂的一個中堂大學士給他賄賂的。

這他媽的倒是新鮮!

他心裏明白,李鴻章是想將他挖到淮軍陣營裏,就算是挖不走,至少也得讓他在兩邊同時辦事,不讓左宗棠獨享其利。

他比盛宣懷、嚴信厚、唐廷樞、徐潤這些人是厲害太多了,這個賬,李鴻章心裏是非常清楚的。

這種事情不好拒絕。

他點了點頭,示意自己收了李鴻章的好處,如果李鴻章以後有事情要商量,那就好說了。

嚴信厚頗為高興,好歹也是完成了一件事。

有了這個基礎,以後要談什麽事也都方便了。

他這就以不打擾胡楚元養傷為由,匆匆告辭離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