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平公平生好酒,此刻見殿上如此熱鬧,心中大樂,因田恒一向飲酒有節製,晏缺年紀又
大不能多飲,隨與公子高互相勸著酒,不住痛飲。
公子高道:“國君,微臣有一缶美酒,已置於殿外,為國君之賀,未敢拿進來。”齊平公問
道:“是何美酒?”
公子高笑道:“是一缶慶酒,年前微臣從渠公處討來,本是想開年飲用,卻放到今日未曾開
飲。”
齊平公大喜道:“快拿來,快拿來。”
公子高吩咐身邊寺人將那一缶慶酒抬了進來,放在齊平公的案旁。齊平公拍開了泥封,立
時一縷與眾不同的酒香彌漫開去。殿上本來滿是酒肉之香,這縷酒香卻與之不同,也不與其餘
酒香混雜一起,沒多時,殿上人人都嗅到這縷酒香,停下了酒爵。
齊平公先飲了一爵,點頭道:“好酒。”他見殿上眾人的目光都投向自己身邊的這缶酒,笑
道:“此酒乃鄙邑慶夫人所釀,清香純正,綿柔爽口,其酸、甜、苦、澀、辣諸味諧調,飲過之
後,回味無窮。寡人身為公子時,在萊邑品評天下美酒,作《酒經》,此慶酒被寡人列為天下第
一。”命寺人抬下去,讓眾人分享。
寺人給每人添了一爵酒,眾人先看這酒,這酒與它酒不同,其時之酒乃是濁酒,倒入酒爵
內,不能看到爵底,而這慶酒卻清亮幹淨,還未飲入口,先覺清香撲鼻,令人心曠神怡。端起
酒爵,飲入口中,隻覺口味甚淡,卻極為爽口,純正微甘,酒入腹中,滿口留香。
眾人齊聲稱讚:“果然是好酒!”一齊看那酒缶,這一缶之酒本就不多,眾人各分了一爵,
缶已見底。
齊平公見眾人意猶未足,歎道:“可惜隻此一缶,此刻再去慶夫人處要酒,酒到時恐怕酒宴
已散。”
便在這時,殿外進來一名侍衛稟報:“國君,宮外有個叫鮑興的,帶了十缶慶酒,特來獻給
國君。”
齊平公大喜道:“原來是小興兒,快著他將酒拿進來。”
沒一會兒,便聽殿下腳步聲響,甚是沉重,眾人扭頭看時,無不大吃一驚。隻見殿下一人,
平端雙臂,每臂上放著三個銅缶,兩肩上各疊放著兩個銅缶,一共十個銅缶,就被他這麽端扛
著,走上殿來。這每一個銅缶均有合抱大小,內在盛著酒,每一缶大約一百多斤,十缶便是千
餘斤。這人這麽端扛著千餘斤的銅缶,十分平穩,顯是大有餘力。
這人到了殿中站住,左臂稍往下垂,臂上銅缶從臂上滑下來,他手掌一托,銅缶在掌上停
了停,再探出一足,銅缶經他手足停一停,輕輕滑落在地上。他放下雙臂上的銅缶,肩上抖一
抖,肩上的銅缶由臂上滑下來,兩缶就這麽疊著,也輕輕放落在地上。
眾人見此人如此力氣,都驚得呆了。先前有銅缶擋著,看不清此人模樣,此刻見這人,眾
人心中大生好感。眾人所生好感,並非因這人相貌俊雅,而是因此人長得醜陋。
此人大約二十四五歲,生得矮矮胖胖,頭大身圓,眼大嘴闊,鼻卻甚小,連鬢落腮的胡須
打著卷,上唇有兩根胡須稍長,粗而直立。這人生得醜陋,可看在眼裏卻滑稽有趣,令人產生
好感。
齊平公一見此人,笑道:“原來是鮑興。小興兒,你將酒放在殿外,由寺人抬來便是,何必
辛苦扛進來?”
鮑興向齊平公叩頭施禮,道:“夫人和公子命小人將酒獻給國君,小人未見國君之麵,便不
能將酒交給他人抬走。”
晏缺在一旁笑道:“小興兒便是如此性子,國君並非今日才知道吧?”
齊平公問道:“小興兒,封兒沒來嗎?”
鮑興恭恭敬敬答道:“公子本來與小人一起來的,途中發現賊蹤,公子追了下去,命小人先
送酒來。”
公子高愕然道:“何處有賊蹤?”
鮑興道:“便在城南樹林。”
齊平公不以為意,笑道:“無論何賊,又怎能傷到封兒?小興兒,你下去吧。”
鮑興應了聲:“是。”下殿走了。
田恒看鮑興的穿著,似乎隻是個下人,不料齊平公竟認識這鮑興。尋思:“慶酒是慶夫人所
釀自用,也不在市肆上賣。這鮑興所說的夫人,自然是慶夫人,所說的公子,當是慶夫人之子
王孫封,即國君口中的‘封兒’。國君怎與這王孫封如此熟絡?”
田恒道:“這位鮑興是王孫封府上的人嗎?這人力大無窮,在齊國倒是少見。”
齊平公道:“小興兒是封兒的禦者。他力氣不小,不過比起封兒來差得遠了,寡人曾聽小興
兒說,他的力氣,不及封兒三成。”
田恒想起那日親見王孫封對付闞止和那十二名董門刺客,一拳能使長幹洞穿碎裂,的確神
力驚人。
公子高道:“慶酒好生難得,微臣費好多功夫,才從渠公處弄來一缶,不料國君與那王孫封
如此之熟,一送便是十缶。”
齊平公見田恒和公子高都是滿臉好奇之色,笑道:“寡人在萊邑當公子時,他人為避嫌疑,
不敢與寡人交往。除了外父晏老大夫,便隻有這王孫封天天來看視寡人,陪寡人飲酒。”
田恒奇道:“王孫封家在臨淄城南的龍口,與國君所在的萊邑,可差了五百多裏,怎能天天
見到?”
齊平公道:“難怪相國不知。封兒每日要負重五百斤,奔行千裏,以此練力。其奔行之徑,
便由臨淄往萊邑,花半日時間,在萊邑用飯,然後又負重奔回臨淄,如此一來一往,大約千裏。
鮑興是他的禦者,每日也負重一百五十斤相隨。”
殿上之人聞言大驚,公子高道:“如此說來,王孫封和這鮑興都有日行千裏之能?這可真是
天下奇人!”
晏缺點頭道:“正是。老夫聽封兒說過,他從小就力大,五歲開始以此法練力,初時是負十
斤,奔十裏,後來隨年齡增長,力氣日增,越負越重,越奔越遠,到如今可負五百斤,日奔千
裏。”
齊平公道:“寡人在萊邑的公子府上,閑得無聊。三年前,妙兒生了一場大病,病愈後,寡
人陪妙兒到城西邑地踏青,見妙兒喜歡,索性在野外設下營帳、立下秋千等物,相陪妙兒。那
日恰好見封兒和小興兒二人背上係著大包,由西往東奔來,其速甚快。午後不久,又見二人背
著大包由東往西奔回。當時覺得有異,倒也不十分在意。不料一連數日,都是如此。不僅寡人
好奇,妙兒更是極感興趣。那日寡人又見他們奔來,便將他們請到帳中休息,飲酒用飯。寡人
素好飲酒,恰好封兒也是喜飲之人,他從袖中拿出個小銅壺,將裏麵酒倒出來讓寡人品嚐,寡
人飲後大悅,那酒便是今日各位所嚐之慶酒了。酒飯之後,妙兒又要扯著封兒出去遊玩,寡人
隻好陪他們玩些少年人的玩法。封兒生性豪邁豁達,寡人甚是喜歡他這性子。如此多日之後,
寡人便帶他到府上來,此後他每日練步,到萊邑後便入寡人府中休息用飯,再與妙兒玩耍。封
兒知道寡人好飲酒,每日均帶不同的酒來,給寡人品嚐。後來慶夫人知道此事,每月都派人送
一車酒到寡人府上,寡人的《酒經》便是這麽寫出來的。慶夫人偶至萊邑,也駐足寡人府上,
因此成通家之好。初時封兒與妙兒出外遊玩,寡人還派下人相陪,後來熟了,便由得他們自去
玩耍。他二人外出遊玩,常有所得,有次封兒還扛了一隻老虎回來。晏老大夫來寡人府來看妙
兒,多番見過封兒和小興兒,故而也與他們極熟。”
田恒點頭道:“原來如此。”
公子高道:“王孫封這般練力之法,倒也古怪。”
範蠡在座中道:“昔日吳王闔閭教兵七年,所選精卒,都是要能披甲執兵奔行三百裏者,這
是伍子胥的選卒之法。是以吳軍之強,一時無倆。”
顏不疑接口道:“聽說今越王勾踐所選的君子之卒,都要能負重百斤,奔行百裏,如此士卒
更為厲害。”
田逆奇道:“為何要如此選卒?”
趙鞅道:“昔日列國之戰,爭的是霸主之位、是非曲直,往往列陣相向,一衝一蕩,以決勝
負,一場衝決,半日可定。如今之戰卻漸漸不同,列國之戰,爭的是城池邑地,甚至是國之存
亡。這戰陣之上對決,與平日劍手比試不一樣。劍手比試,數十招數百招終能有勝負,戰陣之
上糾纏往複,有時一戰數日,將士若是體力不足,不到半日便累得揮不動戈矛,必會被人所殺。
是以伍子胥之法,極為實用。適才聽國君之言,這王孫封能負五百斤奔行千裏,在戰陣上必定
是天下少有的勇將。”
齊平公見趙鞅這種沙場老將,對王孫封如此推崇,心中大樂,此時酒興大發,一迭聲讓寺
人將鮑興送來的慶酒再開幾缶,諸人同飲。他又飲數爵,歎道:“可惜在慶酒數之有限,慶夫人
每日所釀不多,難以時時飲之。若是宮中有如此釀酒高手,那是最好不過。”
公子高在一旁道:“國君,其實除了慶夫人,齊國還有一人能釀美酒,其所釀之酒,與它酒
大不相同。”
齊平公忙問:“高兒,我們齊國還有何人善釀?”公子高笑道:“這人就是田恒的長女,她
所釀之酒,內置奇藥,飲之藥味甚淡,卻可以治病延年。”
齊平公向田恒看過去,田恒笑著點頭道:“小女貂兒的確會釀藥酒,她在府中,還開了半畝
藥田,弄得後院滿是藥香。所釀之酒,雖不及慶酒,卻也算上佳美酒,本相府中所飲,都是貂
兒所釀。”
齊平公大感羨慕,道:“田恒好福氣,竟有如此之佳女!”
公子高道:“微臣今日也帶了一缶田大小姐所釀的‘七寶釀’,放在殿外,國君要不要嚐嚐?”
齊平公大喜道:“拿進來寡人嚐嚐。”
寺人去拿酒時,晏缺因年老不勝酒力,要去更衣。公子高笑道:“在下陪老大夫同去。”
眾人尋思:“這位公子高倒是個有心之人。”
待公子高與晏缺二人更衣回來,那一缶“七寶釀”早已經被眾人飲盡。
齊平公飲著慶酒,道:“相國,這‘七寶釀’雖還不及慶酒,但算得上一等一的美酒,未知
酒內放了何種藥物?”
田恒道:“這個本相也不十分清楚。大概是參、茸等七種滋補之藥吧。”
齊平公道:“如此說來,此酒常飲,多半可以延壽。”
田恒笑道:“本相以後每日送一缶到宮中,給國君飲用。”
齊平公大喜道:“如此甚好。”
公子高在一旁笑道:“何用如此麻煩?國君,微臣倒有個好主意。”
齊平公問道:“什麽好主意?”
公子高道:“國君的夫人即晏老大夫之女亡故以久,並未續娶,後室空虛,如今已是齊國之
君,不可不立夫人。微臣聞相國之大小姐貂兒年方十七,十分美貌,還待字閨中。國君何不將
田大小姐娶回宮中,立為夫人。國君善飲,夫人善釀,如此夫唱婦隨,豈不妙哉?先前微臣與
晏老大夫商議此事,晏老大夫也覺甚佳。”
齊平公看了看晏缺,見晏缺點了點頭。齊平公心下立時明白,公子高純是一番好意,欲保
全自己。齊景公死後,國、高、晏、鮑漸漸衰落,齊政歸入田氏之手。晏孺子因田氏、鮑氏而
廢,悼公被田氏所殺,先君簡公表麵上是因犰委而失手自殺,恐怕也是田氏故意為之。如今自
己當了這國君,田氏未必不會擔心自己為幾代先君報仇,有提防之心,如此便容易生出敵對之
意。自己若不如田氏結好,君位不穩不說,弄不好還有性命之憂。若能娶田貂兒為妻,立為國
君夫人,自己成了田氏女婿,這便能消田氏之忌。
齊平公這麽想著,看著田恒。
公子高這番提議,令田恒又驚又喜。田恒其實早已經盤算,田氏連續廢了三個國君,對田
氏在齊國甚至列國中的名聲大損,此事委實不可再行,正想著如何與齊平公結好。隻是這數月
間因齊簡公之喪,政事煩多,又忙於處理闞止、高氏、國氏的邑地,還未曾細想。
忽聽公子高之言,田恒心下一轉,覺得結親之舉是上上之策。故而大喜,心道:“公子高一
力巴結本相和國君,此議大佳。”當下道:“本相求之不得,未知國君意下如何?”
齊平公笑道:“久聞田大小姐溫良美貌,能得此女為夫人,寡人極是願意。”
公子高道:“既是如此,此事便由微臣一力安排好了。”
齊平公和田恒一起點頭道:“最好最好。”
殿下眾人紛紛出言相賀,趙鞅道:“如此美事,正當相賀。聽聞相國膝下二子二女,子為俊
傑,女皆美貌,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田逆道:“趙老將軍此言甚是。盤兒善兵,政兒善政,貂兒善釀,燕兒善劍。大哥這四個孩
兒極為出色,不像在下那逆子武兒,文武皆不成器,常常將在下氣個半死。”
田恒笑道:“本相四個孩兒,卻比不上趙老將軍的這位嗣子無恤。無恤英華內斂,深藏不露,
我田氏一族,無一子侄能及此子。”
趙鞅尋思田恒這眼光厲害,道:“老夫心中忽地有了一個主意,欲與相國商議。”
田恒眼珠轉了轉,也笑道:“本相心中也有一個主意,說不定與趙老將軍所想是一樣的。”
範蠡在一旁笑道:“莫非二位想結為姻親?”
田恒與趙鞅大笑,同聲道:“正是。”
田恒對趙鞅道:“本相長女貂兒,今年十七歲,現已許配給寡君;次女燕兒,年方十五歲,
正要覓一少年才俊為婿,便想許配給老將軍的公子。”
趙鞅道:“正好,正好。老夫正想厚著臉皮向相國央這門婚事。”兩人握手大笑。
眾人見狀,又來向田恒和趙鞅祝賀,心中均想:“田趙兩家聯姻,大增兩家的勢力,對這兩
家都大為有利。”
這時,一個侍衛來稟報,說有一個左司馬屬下的帶兵尉在宮外,有要事須稟告相國。
田恒皺眉道:“何事要跑來宮中稟告?莫非等不到左司馬回府嗎?”起身便欲告辭出殿,齊
平公擺手道:“相國此時怎走得開?既是要事,就讓那帶兵尉上殿來稟告也就是了。”吩咐侍衛
將田氏門客帶來。
不一時,侍衛帶著一人上殿,這人渾身甲胄,三十多歲,匆匆忙忙進來,跪在台下,滿臉
驚慌之色。
田恒見他滿臉是汗,手忙腳亂,未等他說話,便沉聲喝道:“恒善,何事如此慌亂?豈非失
禮於人?”
恒善偷眼看了齊平公一眼,忽地伏地大哭。他這一哭,把殿中眾人嚇了一跳,殿中立刻靜
了下來。所有的目光,一齊盯在恒善身上。
田逆哼了一聲,顯是怒極。
恒善道:“啟奏國君、相國,小人今日奉相國之命,在城外接妙公主的車駕……”
齊平公和晏缺驚道:“什麽?”
齊平公愕然道:“妙兒怎會來臨淄?”
田恒道:“國君,本相昨日派人趕到萊邑,接妙公主來臨淄,原是想給國君一個驚喜,是以
未曾稟報國君,也未告知晏老大夫。算起來,妙公主今日早間動身,此刻差不多應到了。”
恒善道:“小人等在東門外一直等著,未見到公主車駕,心中著急。後來怕公主走錯了路,
由其它城門入城,便讓士卒沿四門方向找尋。”
田恒搖頭道:“本相派去接公主的那位田力,最擅記憶地形路徑,不要說齊國,就算是列國
路徑,大多了如指掌。有田力在,決計不會走錯路徑。”
恒善道:“是,是。後來士卒在南門外三十裏處,見到了公主的馬車,隻是護送公主的五十
甲士已全部被殺,屍體尚溫,馬車覆地,公主已經不知去向!”
“當”地一聲,齊平公手中的銅爵跌在地上。田恒霍地站起了身來,殿中眾人除了顏不疑冷
口冷麵外,無不色變。
田恒沉聲道:“由萊邑到臨淄,當由東門而入,怎麽去了南門?田力也死了嗎?”
恒善道:“沒見到田力的屍體。小人沿著車跡一直到了東門外三十裏處,才知道馬車是該處
改道,繞了個大彎到了南門附近。”
田恒拍案大怒:“你個蠢材!既然你見到馬車時,屍體尚溫,便該四下找尋,並派人速來稟
報。其時殺人者還未走遠,必能尋到,找到殺人者,公主的下落便知道了。你怎麽還循車跡到
了東門外去?等你再回南門,殺人者早已走遠了。”
眾人一起點頭道:“相國言之有理。”
恒善滿臉驚慌之色,道:“是,是。小人頭腦愚笨,當時未曾細想。”
田恒跺腳道:“本相原是想給國君一個驚喜,不料今日竟出此變故,公主要是有何閃失,豈
非本相之過?恒善,你你你……,嘿,不看你是子劍之子,本相定要斬你的頭下來!”
恒善不住叩頭,道:“小人罪該萬死,罪該萬死。小人猜想,公主多半被歹人劫持了,是以
趕來稟報。”
齊平公木然立著,不知所措,晏缺的一張老臉更是驚得雪白,這妙公主是他女兒與齊平公
所生,即他的外孫女,嬌美可愛,向來是他的心頭肉,此時聽聞失蹤,怎不心亂?
此刻人人心中都想:“什麽人如此大膽,竟敢劫持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