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田恒、田盤、平啟四人走回大堂之時,堂上眾人立刻長籲了一口氣,放下了心來。

他們見伍封與田氏父子入內之後,良久未出,不知在裏麵做些什麽,唯恐幾人大打出手。

他們都是齊國如今能左右形勢的重要人物,真的鬧得僵了,恐怕整個齊國也會因此而動蕩不安。

也有細心的人見他們身上的佩玉都少了一邊,自是猜不透因為何故,也沒有人敢問。

待平啟掛劍執殳走進趙悅一眾人中時,晏缺等人才發現伍封他們出來時多了一人,大為驚

奇,不知原由。

田政看著平啟,忽地臉色大變,手中的銅觶墜在地上,發出了一聲脆響。

這時,蒙獵從楚月兒手上接過了“天照”寶劍,走上前為伍封恭恭敬敬地掛在腰間,向伍封

使了個眼色,伍封便知不僅契約官被叫來,那名叫遲遲的女子已被蒙獵拿來了,順手拍了拍蒙

獵的肩頭,以示嘉許。

除了妙公主和楚月兒外,其餘人都有些摸頭不知腦。先前蒙獵頂盔貫甲走進大堂時,眾人

早就疑惑了,此刻見平啟出來,田政連手中的銅觶也握不住了,更是詫異。

伍封命人將鮑夫人請到堂上,坐在妙公主與楚月兒中間,又對晏缺悄悄說了幾句話。

晏缺神情大定,道:“田政打傷鮑琴鮑笛之事,涉及田鮑兩家,雖是普通的打鬥,若不查清

楚,不免讓百姓胡言亂語,反生出事端來。今日既然兩家均在,又有諸位貴卿大夫和德高望重

的子劍在此,本大司寇便隻好暫借這鮑府大堂,審結此案。不知各位是否同意?”

田恒道:“正該如此,大夫夫便依律而行便是。”

伍封命人抬了一張大的書案置於堂中,又鋪好兩層厚筵,再加上厚席,扶晏缺坐在案後。

晏缺道:“此事既然是鮑琴鮑笛被打傷,按我齊律,自然由苦主先說。如今鮑琴鮑笛在床,

生死不知,隻好請鮑夫人將事情始末先說一遍了。”

鮑夫人便按二子之言,將事情說了一遍。伍封待她說完,將那份竹刻的宅契交給了蒙獵。

晏缺道:“讓眾位看看上麵的簽字。”

蒙獵上前接過,先遞在眾人麵前在堂中轉了一圈,讓眾人仔細看清楚“遲遲”二字之後,才

交給了晏缺。蒙獵任巡城司馬多年,常參與審案,是以暫充了晏缺的官屬。

眾人見鮑夫人慈眉善目,風采雍容,連鮑笛在長笑坊看中歌姬的不堪之事,以及他並未伏

案歪歪斜斜簽字之細節也照說出來,自然沒有所言不實之處了。

眾人一起向田政看去,眼露鄙夷之色。

田恒和田盤這時才知道事情始末,大為惱怒,心道:“我田家之產,幾比國君,這家夥竟然

會為了占一點小便宜而打鮑家的人,委實丟臉之極。”

晏缺又問田政道:“田政,此事是否如此呢?”他因是在審案,而田政又是當事人,自然不

能稱他的官名,隻能直呼其名了。

田政強辯道:“事情大致是如此,不過,鮑夫人所述,其中也有不實之處。這當然不是鮑夫

人故作偽言,定是鮑琴和鮑笛當著鮑夫人和大將軍之麵,不敢實言相告。”

他這人的確口才了得,眾人一聽,也覺甚有道理。若真是鮑琴與鮑笛的不是,在鮑夫人和

伍封麵前多半會說得不盡不實了。

晏缺點了點頭,問道:“不知有何處有不實之辭呢?”

田政道:“其實淄水邊上的那座宅子,是在下為遲遲姑娘所買下來的,當時還立有宅契,一

式兩份。一份由契約官留在府中備察,另一份交給了遲遲姑娘。可惜那日遲遲隨在下遷居之時,

鮑琴和鮑笛走了上來。也是在下不好,一時忍不住氣,與他們大起爭執。唉,在下身為臨淄的

都大夫,竟與他們爭風吃醋,確是有些不該。後來還是閭大司空的公子閭申經過,才勸開了鮑

琴和鮑笛。等在下與遲遲姑娘到了宅子時,才發現那份宅契丟失了。細想起來,多半是鮑琴和

鮑笛與遲遲姑娘拉拉扯扯時遺失了。隻不知後來如何會到了鮑琴和鮑笛手中。”

晏缺問道:“你的意思是說,鮑琴和鮑笛手上有一份宅契?如何遲遲手上也會有一份呢?連

上契約官備案的一份,豈非有了三份?”

田政道:“的確是有三份。按我齊律,若是宅主遺失了宅契,可在契約官處照備案再出一份,

是以次日在下便代遲遲姑娘找契約官重製了一份。拿到新補的契約後,遲遲姑娘才搬進了宅子

中,不算違律。”

晏缺點頭道:“既然各執一詞,便將那名叫遲遲的女子帶上來。”

田政臉色略變。

蒙獵走下堂去,將五六個契約官與遲遲帶了上來,全部跪在堂中。

眾人向那女子看去,見她十七八歲年紀,生得貌美如花,風姿綽約,的確是美豔之極,其

美色雖然比不上楚月兒和妙公主,但有一種柔弱的楚楚動人之處,讓人一看便生愛護之心。

晏缺看了看眾人,對遲遲道:“你名叫遲遲?這名字何以如此古怪?”

遲遲道:“小女子正是叫遲遲。隻因家母生小女子之時,懷胎十一月才生下來,是以起名叫

遲遲。”

堂上眾人立覺有趣起來,坐在眾人後麵的那些醫士能與公主和一眾貴卿大夫同處一堂,那

是天大的榮耀,早已是心花怒放,此刻聽遲遲這麽說,有人便忍不住笑出聲來,忙用手掩嘴。

晏缺也微笑起來,道:“你父母倒是有趣之人。遲遲,你手上那份宅契是從何處而來?”

遲遲道:“稟大司寇,在份宅契是政大夫給小女子的。政大夫說小女子無依無靠,寄居於長

笑坊中,時間長了免不了會有失身之虞,是以特為小女子買了一處宅子,還將宅契給了小女子,

小女子搬去時,曾對政大夫說過隻是暫住。”

晏缺奇道:“原來你不是長笑坊中的女子?”

遲遲道:“小女子其實是晉人,父母亡故之後,被人拐賣到魯國,以歌舞為生。後來被柳下

惠大夫買回府中,柳下惠大夫送了小女子一些金帛,命小女子到齊國來投奔封大夫。”

伍封大吃了一驚,道:“什麽?”堂上眾人也大感奇怪。

妙公主和楚月兒都大感好奇,妙公主問道:“封大夫如今是大將軍。柳大夫為何非要你投奔

大將軍呢?”

遲遲道:“柳下大夫是有道理的。有一日叔孫氏到了柳府,柳下大夫命小女子為他唱曲,第

二天叔孫氏便派人來接我到他府上去,柳大夫便讓小女子到齊國來。他還說小女子沒有別的本

事,但歌喉卻是百無一見,有如此之聲,不可埋沒於叔孫氏府中,但魯國藏不住人,是以讓小

女子來找大將軍。”

晏缺笑道:“你認識大將軍麽?”

遲遲搖頭道:“小女子到齊國後,才知大將軍去了宋國,眼下不在齊國。”

晏缺奇道:“大將軍的府第臨淄城中無人不知,你隻須隨便找人問一問,便可找到大將軍府

上去,為何要寄居長笑坊呢?”

遲遲歎了口氣,道:“小女子被人拐賣過一次,吃了不少苦頭,也不知大將軍是什麽樣的人,

既然他不在府中,小女子這麽厚著臉皮找上去,恐怕被人見笑,以為小女子是不知羞恥的女人。

在長笑坊去不同,雖然那裏皆是些風月聲色,小女子卻最能一展所長,以歌舞娛人。他人看我

或是有些自甘墮落,但對小女子來說,卻是靠自身的本事吃飯,不必厚顏混在大將軍府上。”

眾人對她立刻生了幾分敬意。

田政插口道:“大司寇休怪在下多口,遲遲以歌舞娛人,卻能自守其貞,長笑坊的老板許衡

雖然曾逼過她,卻也被她拒絕。因她的歌聲的確與眾不同,許衡也不敢得罪了她,免得少了不

少生意。遲遲連在下和鮑琴鮑笛的麵子也不給,也正因如此,反而引我們喜歡,以至於起了爭

執,鬧出事來。”

眾人聞言,心想多半是如此了。田政和鮑琴鮑笛又不是沒見過女人,以他們的身份,居然

會為了遲遲公然爭風吃醋,正是因為未曾得手。男人對女人越難得手,自然越是想得手,是以

許多失態之事常常由女人引發。堂上大多都是男人,自然深知其中道理。

晏缺點頭道:“遲遲,你可將這份宅契帶了來?”

遲遲點頭道:“今日兩位鮑少爺被政大夫打了後,小女子便知此事多半不會罷休,便將這份

宅契帶在身上。本來小女子隻是暫住,等封大……將軍回來,便會離開,也不用拿這契約。可

之前政大夫說過,怕人來糾纏,命我將契約帶在身上,今日果然出了事。”

晏缺道:“你將宅契拿給本大司寇看看。”

遲遲從大袖中取出了竹契,蒙獵上前接過,又在堂中轉了一圈,讓人看清“遲遲”那兩個字

後,再交給晏缺。眾人都看出這份宅契與先前伍封所拿出來的宅契有些不同。

晏缺仔細看那宅契,又對照了伍封給他的那片宅契,點了點頭,問遲遲道:“遲遲,你是否

認識契約官呢?”

遲遲道:“小女子並不認識,立此契約時小女子也不在,是以今日鮑少爺又拿一份出來時,

小女子還大感詫異。政大夫說他們是惡霸強人,假做了一份來騙占宅子。小女覺得甚是奇怪,

不知何人竟然連政大夫的宅子也敢騙!政大夫說他們是大司馬的兒子,是臨淄城中的兩霸!”

伍封與鮑夫人立時大怒,田政這麽做顯然是故意敗壞鮑家的名聲。鮑琴和鮑笛雖然不成器,

卻也不過是花天酒地,沉湎於聲色犬馬而已,並非持強淩弱的人,哪裏說得上一個“霸”字?

妙公主嬌叱道:“胡說!胡說!”將遲遲嚇得一哆嗦。

楚月兒忙安慰道:“遲遲姑娘,公主不是說你!”

公子高等人不禁莞爾,覺得伍封身邊這二女十分趣致,一個嬌縱得有趣,一個卻溫柔得可

愛。

晏缺搖頭道:“田政這話說得過份些了。你可知道兩位鮑少爺是大將軍的侄子?”

遲遲愕然搖頭。

晏缺問道:“遲遲,這份宅契是田政何時交給你的?”

遲遲道:“好像是三日之前吧,當天小女子就搬進了宅子。”

晏缺又問田政道:“田政,你說早將宅契給了遲遲,後來與鮑琴和鮑笛爭執時遺失了。為何

與遲遲所述不合呢?”

田政皺眉道:“這個……,在下先前說得快了,或是有誤。其實這宅契那時還在我身上,爭

執時遺失了。”

晏缺哼了一聲,又問遲遲道:“遲遲,你既然堅守貞節,為何會由得田政安排,住進宅子呢?”

遲遲道:“政大夫對小女子說,他跟大將軍是好朋友。若將小女子帶進大將軍府中,因大將

軍未回府,而大將軍府上的門客家人多是些粗人,說不好會占小女子的便宜,到時候大將軍回

來,也不好做人,是以先另派住所,等大將軍回來再說。”

平啟與趙悅等人大是不悅,趙悅重重地“呸”了一聲。

遲遲頗有些驚懼,續道:“政大夫還說了,小女子既然是投奔大將軍,便是大將軍的人,他

是大將軍的朋友,所謂‘朋友妻,不可……’”,說到這裏,臉上緋紅。

伍封滿臉尷尬之色,妙公主大惱,又叱道:“胡說!”

遲遲這次知道妙公主說的並不是她,又續道:“政大夫說了好一陣,小女子見他說得有理,

便答應先住下來,等大將軍回城。”

晏缺問道:“遲遲,大將軍早就回來了,你可知道?”

遲遲麵露驚奇之色,道:“政大夫說過,大將軍一回來就馬上帶小女子去找他,是以小女子

也未曾向人打聽,不知道大將軍已經回來了。”

晏缺又問:“你與政大夫認識多久了?”

遲遲道:“怕有近兩個月了吧!”

伍封心道:“柳下大哥命她來找我,這是我們從魯國回來後的事了。”

公子高忍不住道:“這就是政大夫的不是了。政大夫與遲遲認識才幾天,大將軍便已經回來

了,為何一直不說,要瞞住遲遲呢?”

遲遲愕然,偷偷看了田政一眼。

田政臉上甚是尷尬,一時語塞。

晏缺點了點頭,道:“看來此事遲遲一直蒙在鼓裏,怪不得她。”讓蒙獵帶遲遲在一旁坐了

下來。

晏缺喝了一聲,道:“將那長笑坊的老板許衡帶了上來!”

蒙獵將那許衡帶上堂跪了下來。那許衡生得肥肥胖胖的,給人一種油乎乎的感覺。

晏缺喝道:“許衡,遲遲在你這長笑坊寄居多久了?”

許衡戰戰兢兢地道:“回大司寇的話,好象有一個多月吧?”

晏缺又問:“她為何要寄居在長笑坊呢?”

許衡道:“小人聽她說過,她是來投奔大將軍的。”

晏缺哼了一聲,沉聲道:“大將軍的行蹤,臨淄城中幾乎人人都知道。既然大將軍早已回府,

你為何不告訴遲遲呢?”

許衡道:“不幹小人的事,政大夫吩咐過小人,不許將大將軍回來的消息告訴遲遲姑娘。若

是走露了風聲,便拆了小人這長笑坊。小人隻好叮囑坊中上下人等,不許將消息告訴她。”

田盤大為不悅,瞪了田政一眼。

晏缺又喝道:“將那一幹契約官帶上來。”

那一班契約官上來之後,晏缺喝道:“遲遲這份宅契,是誰製的?”

契約官中有兩人答道:“回大司寇,是小人製的。”

晏缺奇道:“為何有兩個人呢?”

其中一人道:“稟大司寇,是小人補製了一仿竹契。”他是個小小的契約官,麵對眾多貴卿

大夫,卻不卑不亢,神色自若,與那一班麵無人色的契約官大不相同。

晏缺也覺此人與眾不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那人忙答道:“小人名叫吳舟。”

晏缺喝道:“既然原契不是你製的,你如何敢去補製?”

吳舟道:“那日政大夫拿了一份備案來,說原來那份遺失了,命小人補製了一份。他是臨淄

都大夫,小人是他的屬下,不敢不聽。”

晏缺對另一人道:“原來那兩份是你製的吧?”

那人道:“是小人張平所製。”

晏缺喝道:“宅契究竟是誰的?”

張平偷偷看了田政一眼,道:“是……是政大夫的。”

晏缺哼了一聲,道:“那份備案帶來了沒有?”

吳舟答道:“備案在小人這裏,政大夫那日讓小人補製後,忘了拿走,被小人帶了來。”

田政重重地哼了一聲,吳舟卻不理他。

伍封見吳舟並不隱瞞,田政是他上司,他卻毫不畏懼,是條不畏強權的漢子,對他心生好

感。

晏缺道:“將宅契呈上來。”

吳舟從袖中拿出了刻著宅契的竹片,交給蒙獵,蒙獵依規矩拿給堂上人看。

晏缺道:“各位看清楚了,這份備案上的筆跡與先前那兩份相比,與哪一份相同。”

田政麵如死灰,偷偷向父兄看去,卻見田恒和田盤對他毫不理睬。

眾人都看得出來,這一份備案上的“遲遲”二字與伍封先前拿出的那一塊筆跡似是相同,與

後麵遲遲拿出的一塊是的字大異。

晏缺問吳舟道:“你補製的宅契上,‘遲遲’兩個字是誰寫的?”

吳舟道:“稟大司寇,是政大夫親筆所寫。”

晏缺又問張平道:“你說兩份原契是政大夫所製,上麵簽字自然是他的了?”

張平囁嚅半晌,口中也不知說些什麽。

田政道:“大司寇多半是見簽字有些不同吧?實不相瞞,在下會寫多種字體,是以後補的和

原件忘了用同樣的字體所寫。”

晏缺哼了一聲,道:“是麽?”

伍封笑道:“大司寇,不如就讓田政如原件字體般再寫‘遲遲’二字罷。”

晏缺點頭道:“也好,拿筆硯來。”

有鮑府家人拿來了筆研和竹簡交給蒙獵,蒙獵放在田政麵前的案上。

田政沉吟半晌,在竹簡上寫了“遲遲”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