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道:“公主,你和月兒留在堂上招呼各位,這些醫士也辛苦了,給他們賜坐,送些果品
點心來,大家先胡亂用一點,再作商議。”
他從腰間解下了那口“天照”寶劍,眾人心中不免一跳,卻見他將劍交在楚月兒手上。
伍封道:“相國、右司馬,這是我們兩家後輩鬧出的事,我們做長輩的先到廂房略作商議,
請隨在下來。”
眾人這才明白,他解下了佩劍是表示他並無惡意。
田恒與田盤見他解了劍,放心跟他到廂房之中。一進廂房,便見房中早有一條大漢等著,
渾身黑色盔甲,如一頭黑熊似的,二人嚇了一跳,不料伍封預先埋伏了人手在廂房之中,仔細
看時,卻見這人身上並無兵器,一條大殳和一口佩劍遠遠地放在屋角。
伍封請田恒與田盤坐下,田恒看了那人一陣,忽地驚道:“你是平啟?!”
平啟讚道:“相國好記性,小人的確是平啟。”
伍封讓平啟坐在身邊,道:“平兄原是董門中人,如今已投身在下的府中為客。”
伍封對他說過放平啟出城的事,田恒尋思,定是你救了他一命,放他出城,他感恩戴德,
來投靠於你,點頭道:“原來如此。”
田盤卻不知道詳情,聞說平啟是董門中人,問道:“平兄怎會投到大將軍府中去呢?”
平啟道:“小人多番受公子的恩德,那日在魚口設伏,小人便在設伏之人中。那日與公子交
手幾招,公子不忍心殺了小人,小人自是記此恩德。從董門出來後,小人便投身公子府中,以
報此不殺之恩。”
田盤訝然道:“我聽田力說過,大將軍在魚口林中劍下留情,饒了一人性命,原來是平兄!”
平啟道:“就是小人了。”
田恒沉吟道:“這麽說起來,自闞止之亂後,你一直留在齊國?”
平啟道:“小人跟隨著任公子,一直與闞止的三千死士藏在安平城內。”
田恒與田盤大驚失色,駭然道:“你們一直在安平?”
平啟點頭,將所知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包括如何在安平訓練、如何在魚口設伏、如何在宋
衛之境截殺趙鞅父子,連他如何被任公子加害也說了出來,還說了許多田政在安平的起居愛好。
田恒與田盤越聽越是心驚,對望了一眼。他們二人智慮過人,平啟所說事情的真假當然瞞
不過他們,尤其田政這人的生活習性是連伍封也想不出來的,一聽便知毫無虛言。
田恒恨恨地道:“這個畜生竟敢與外人一起串通弑害父兄,真是該死!”
田盤皺眉道:“小政怎會這麽做呢?他若與任公子串謀,任公子所提出的條件定是驚人了。”
田恒搖頭道:“任公子能找一個與公子高樣貌相似的人,自也能找人扮成你或者這畜生的模
樣,到時他說不定將你們二人到殺了,自己以假亂真,先不動聲色奪了田家,再設法奪了齊國。
這人的詭計好生厲害!”
伍封歎道:“那日在宮中議事,他處處與右司馬作對,在下就覺得奇怪了。不論兄弟間有何
不和之處,也不能在宮中當著各位大臣表現出來啦!不過,他連父親也要加害,還有何事做不
出來?右司馬一入齊境便被人加害,恐怕也與他有關吧。”
田恒長歎道:“定是如此了。”
田盤忽地流淚道:“我們是嫡親的兄弟姐妹,他怎忍心用毒箭對付我們?燕兒幾乎因此喪命,
至今還不能下床。他若是怕我繼承田家,對付我一人便是了,怎會連燕兒也不放過?”
伍封看得出田盤其實是個頗重感情的人,那日在林中田燕兒血流不止,他就曾真情流露,
可不是假的。
田恒漸漸鎮定下來,道:“田政既然與任公子攪在一起,自然與顏不疑也是一夥的了。那日
蒙獵到府中察探後,說被殺的那三人被人一劍洞穿,偏又身手較弱,事發那幾日田政便在府中。
本相當時就有些疑心在他的身上,他從小並不曾習武,不諳劍術,他的佩劍是本相給他的一口‘秋
望’鐵劍,極為鋒利,是以背後殺人,一劍致命。”
伍封想起一事,問道:“蒙兄那日曾按牆上的足印做了一個模子,烏荼當日隨在下趕往宋國,
不知那模子交給相國沒有?”
田恒點頭道:“烏荼走時將那塊用竹片刻出的模子交給了本相。本相看過那模子之後,更生
疑心了,田政在本相眼皮底下長大,他腳的大小本相又怎會不知呢?也是本相心軟,不敢追究
下去,恐怕真的查出是他,不好自處,便將那模子偷偷燒了。”他此刻直接稱田政之名,自是不
認這個兒子了。
田盤恍然大悟,拭淚道:“怪不得聽府中人說,前些時烏荼不在府時,他房中常有人影出現,
後來烏荼死了,別人便說那是鬧鬼。”
田恒道:“定是這畜生也知道蒙獵做了足模,見事未敗露,以為烏荼走得匆忙,未將足模交
給本相,才常到他房中去找。烏荼不在家,其房中常有人影,自然奇怪了,烏荼這一死,別人
便聯想起來,以為烏荼是撞鬼了。不消說,定是田政找烏荼索要足模不得,才殺了他滅口。”
田盤道:“闞止的三千人前往安平,又移往魚口,人數也不少了。逆叔叔在城外四處都了哨
探,終日在臨淄城附近四下巡視,怎會不知呢?”
田恒哼了一聲,怒道:“你以為田逆是個好人了?那日送顏不疑出城,是他代向國君告辭,
說顏不疑生病,要回國醫治,又將馬車駛入館中,將顏不疑直接放上馬車,用單蓋住,閭邱明
連顏不疑之麵也未見到!出了城,又是田逆要喝酒,從顏不疑車上拿出酒來,結果兩人都不醒
人事,弄得素兒等了一整日取不到兵符,那兵符還是素兒偷出來了。他們這麽做,自是希望本
相死在在魚口罷!本相罷了他的兵權,但對此事隱忍不說,便是怕壞了田家的名聲。”
田盤驚道:“原來田逆與田政早就是合謀好的!怪不得闞止三千死士的行蹤,連他也查不出
來,其實是故意為之。”
田恒想起那日伍封告訴他放了平啟,讓鮑興一路追蹤,到安平附近跟丟了之事,道:“其實
大將軍早就說過這事,鮑興跟蹤平啟,到安平跟丟了,原來平啟是入了安平。唉,也是本相疏
忽大意,當初大將軍說了這事,本相便該派人在安平一帶好好查查。”好生懊惱,尋思:“三千
人不是少數,當初若是派人去安平查,必能查出實情,便不會發生這許多事了,田政之禍便不
會闖得這麽大!”
田盤問道:“今日之事,大將軍想如何處置田政呢?”
伍封道:“在下想過兩種方法。若是要殺了田政,隻須讓平啟將全部事情說出來,在下有辦
法讓田政自己供出實情。不過,這麽做法,恐怕會對田氏的聲譽有損。”
田恒忙問道:“大將軍還有什麽其它的辦法?”
伍封知道他顧忌田家的聲譽,何況田政再不成器,畢竟是他的兒子,若真要殺了,多半會
心痛。便說道:“第二種方法,便是就事論事,從田政打了鮑家子侄為由,依律處置,這樣一來,
既平複了鮑家之怨氣,也讓齊臣不怕日後田家欺侮到自家頭上。如何處置便由相國決定,這樣
還可以向齊人作出表率,讓天下人知道相國和右司馬是鐵麵無私,對子侄並不偏袒。何況,田
政雖打傷了人,畢竟說不上是死罪,還可以留田政一命。”
田恒與田盤一起點頭,暗暗佩服伍封想得周到。
伍封正色道:“相國,右司馬,既然話已說得如此透了,在下還有一言要說。”
田恒與田盤見他神色凝重,不知他要說什麽,也正色凝聽。
伍封道:“其實齊國如今的形勢,國君、相府、晏氏、鮑氏以及公子高心中都明白得很,隻
不過不好說出來罷了。國君與晏鮑兩家如今聯起手來,非要建一支新軍,其實並非為了與田氏
為敵。如今田氏有傾國之勢,執有全國之軍政大權,雖然相國和右司馬並沒有其它的心思,但
我們就象有猛虎在側一般,心中不免有些驚懼不安。”
田恒與田盤見他說得露骨,臉上頗有些不自然起來。不過,他們心中都明白,若是換一個
位置,他們也會有這樣的想法。
伍封又道:“或者在下這番言語說得混帳了些,但將話說清楚總比藏在心裏好。若是心中互
相猜忌,最容易鬧出誤會來。就想今日田政與在下侄子之事,在下就覺得甚是難辦,一個弄不
好,便容易弄成田鮑兩家公然交兵之勢,後果恐怕極為嚴重。在下請相國與右司馬先來商議,
便是為此。”
田恒與田盤都不住地點頭,知道今日之險。
伍封道:“在下與相國和右司馬都是共過患難的人,相國與右司馬也應知道在下的為人。在
下直腸直肚,詭詭譎譎的事在下是不做的。隻要國君和公主、鮑家、晏家和我家裏人無傷,在
下絕不會與田氏作對。若是有人害他們中間任一人,在下就算追到天腳底,也會將仇人一劍格
殺了。哼,在下的本事雖然未必很高,但就算屠龍子支離益來,在下打不過他,相信躲還是能
躲開的。”
田恒與田盤知道他的劍術計謀,知道此人的厲害,若是真的要殺一個人,恐怕這人就隻有
準備好棺槨等死了,不禁心中一凜。
田恒沉吟片刻,點頭道:“與大將軍說話倒是痛快得緊。實不相瞞,若非有大將軍周旋於國
君、本相、晏家、鮑家之間,恐怕今日之勢也並非如此。所謂一山不藏二虎,田家雖然勢大,
但也太過招人現眼,正如目標越大,越易成為箭靶。我田氏先祖本是陳君之後,到齊國來後苦
心經營,才成今日局麵。所謂創業難,守業更難,一方麵怕它家妒忌,暗中險害,另一方麵又
怕招了國君之忌,橫下毒手。是以這田氏一族之長,甚是難為!本相四十八歲始掌田家,至今
也才五年有餘,但這五年多來,每日睡覺從未超出兩個時辰。本來依本相的謀劃,在本相死之
前,齊國將隻有國君和我田氏!”
伍封心中嚇了一跳。
田恒道:“若非有大將軍出現,恐怕本相早已開始有所動作了。或是天意如此,齊國竟出現
了大將軍這樣的人物,對我田氏上下有幾番救命之恩,是以本相遲遲不忍下手。今日大將軍將
話說明了,本相便衝著大將軍的金麵,為大將軍設誓:本相有生之年,絕不會與國君和大將軍
為敵,隻要鮑氏與晏氏不害田氏,田家也絕不會向鮑晏兩家下手,有違此誓,如同此珩。”他從
腰間解下了玉珩,“叮”的一聲,扳成兩段。
他腰間革帶上,掛著左右兩套雜玉,用絲係著,上麵是弧形的玉珩,珩兩端各懸一枚半圓
形的玉璜,中間綴著玉琚和玉禹,兩璜之間還有一枚衡牙。
田恒解下玉珩後,這套雜玉便散落下來,抓著手裏,塞進了袖中。他將一截玉珩交給伍封,
以作日後見證。
伍封點了點頭,接過半截玉珩藏好,自己也解下了玉珩,依前言設誓,也將玉珩折成了兩
截,將一截交給了田恒。
田恒扭頭對田盤道:“盤兒,你也設一個誓吧!”他自知年紀大了,日後他死後,萬一子輩
不成器,恐怕反會栽到伍封之手,是以讓田盤也設誓。
田盤愣了愣,便知父親心意以決,要立他為嗣了,否則,他既非田氏之長,與伍封設誓有
什麽用?當下也如田恒之言,同樣設誓,解下了玉珩折成兩截,也將一截交給了伍封。
三人對望一眼,微微一笑,此時話都說透了,時人又重誓言,既已立誓互不加害,便再無
隔閡猜忌,人人心中反而輕鬆下來。
平啟在齊國近年,齊國之勢自然清楚得很,將這一切看在眼中,見伍封隻不過與二人說些
話,便使齊國勢力最大的田氏父子甘願立誓,對伍封的心計言辭和氣度威勢早已佩服得五體投
地了。
田恒站起身來,拍了拍平啟得肩頭,道:“平啟便是我們三人今日立誓的見證了。”
時人立誓之時,見證之人若是不多,必定就是德高望重抑或是大有身份之人,若有人違誓,
便由見證人追究。
平啟初入伍封府中,便見證了三個在齊國最能左右形勢要人的誓言,立刻覺得任重責貴,
表情肅穆地重重點頭。
這也是田恒因愛子心切,此刻被伍封先聲奪人,以厲害的手段逼著田氏與他立下誓言,無
異於被人大軍臨城,而立城下之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