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之後,伍封回到帳中,見旋波正坐在帳角發愣,或是在想什麽出神,以致連
伍封進帳也不知道。
伍封笑道:“波兒在想什麽?”旋波吃了一驚,臉上猛地赤紅,旋又變白,帳中
火把並不甚明,伍封便沒注意到其臉色變化,旋波囁嚅道:“這個……波兒不好說。”
伍封笑道:“你們女兒家的心思頗難懂,你說了我也未必明白。”
旋波連忙出帳為伍封打來水,服侍他盥洗,伍封洗了洗,問道:“波兒在軍中想
是很悶吧?”
旋波歎了口氣,道:“本想為龍伯效力,可惜波兒沒本事,幫不上手。”
伍封道:“話不能這麽說,在軍中無論幹什麽都是為國效力,庖人侍女與將佐並
無不同,隻是職司有異而已。而且你是越人,就算能幫上手,我也不能讓你去行傷害
父母之國的事。其實你根本不必服侍我,大可以隨月兒四處走走。當初在絳都時,你
不是天天與月兒閑逛,交了不少朋友麽?”
旋波想起在絳都之事,微笑道:“波兒最快樂之際,便是在絳都了。”
伍封笑道:“要不這麽著,明日我帶你到晉營中去,見見故人?”
旋波大喜道:“真的?”
伍封道:“我怎會騙你?”這時楚月兒正好回來,伍封說起明日去晉營的事,楚
月兒點頭道:“是該去瞧瞧,否則過幾天打仗,免不了兵戎相見。”
次日早間,伍封用飯之後,讓圉公陽在戰獲中挑了十匹駿馬,與楚月兒和旋波準
備乘車出營,田盤趕來道:“龍伯這麽到晉營去是否太過冒險?萬一晉人加害如何是
好?”
伍封笑道:“晉國四卿自視甚高,我前往敘舊,他們怎好意思加害?何況我和月
兒在一起,別人想加害也很難得手。”他將駿馬用長繩係在車後,親自馭車,一車三
人往晉營而去。
不多時到了晉國大營之前,伍封自報身份,晉軍營門的小卒飛跑入營報訊,過一
會兒十餘人由營內擁出來。
伍封見趙無恤、智瑤、韓虎、魏駒都出來相迎,三人也下了車。
智瑤等人見伍封三人一車而來,大感詫異,智瑤道:“龍伯親來鄙營,未知有何
要事?”
伍封笑道:“在下記掛故人,特來拜訪。過些天兩軍交戰,勝負一分,恐怕再難
見到了。”
智瑤道:“智某還以為龍伯是來當說客的呢!”
伍封笑道:“在下若來當遊說之客,豈非太過小覷了各位故人?”
智瑤道:“既是如此,龍伯請進。”
伍封將兵車交付小卒,三人隨智瑤等人入營,伍封心道:“晉國四卿仍是以智瑤
居首,趙氏滅代之後,仍不及智氏勢大。智瑤不說請我們進營,趙、韓、魏三人便不
敢擅專。”到了大帳之上,隻見絺疵、豫讓、高赫、新稚穆子、段規、任章都在帳中,
智瑤命擺上酒肴來,眾人分坐飲酒。
伍封笑問:“魏公的姬妾未知在何帳?”
魏駒愕然道:“龍伯怎知道在下帶了姬妾來?”
伍封心道:“你是個好色之徒,身邊一日無女都難過,怎會獨居?”笑道:“魏公
的性子與在下有些相似,以己推人,魏公若不帶姬妾來營中,便不是魏公了。”
魏駒哈哈大笑,道:“龍伯的確是在下的知己!不過這次除了在下,智伯、趙公、
韓公都帶了姬妾來。”
伍封道:“月兒和波兒在絳都時與各位的姬妾都有些交情,何不去看看故人?”
韓虎點頭道:“甚好。”
智瑤忙道:“我們也是月公主的故人,公主不如留在此帳。”
伍封怔了怔,旋及會意,智瑤這人頗為謹慎,他知道楚月兒勇猛,怕她到各人家
眷帳中發難,以各人家眷為質,然後伍封憑此迫他們退兵。當下笑道:“也好,月兒
便留在帳中,波兒代她去瞧瞧故人。”又對高赫道:“能否煩高兄陪一陪波兒。波兒生
得十分美麗,又不識武技,萬一被粗魯士卒衝撞了,雙方麵上殊不好看。”他說這話
是為了打消智瑤等人的疑心,告訴他們旋波不懂武技,與楚月兒不同,大可放心。
智瑤等人看了看旋波,尋思伍封之言大有道理。眼下士卒離開妻子遠征,數十日
未見過女人,旋波生得又十分美麗可愛,萬一有個不知好歹的士卒上前調笑,必惹伍
封之怒,豈非平白生出禍端來?
高赫看了看趙無恤,趙無恤點頭道:“高赫,你去給波兒姑娘帶路,如果她傷著
了,我斬你的頭。”高赫起身,旋波笑吟吟向眾人告罪,隨高赫出帳。
韓虎笑道:“眼下齊晉為敵,龍伯三人一車而來,難道不怕我們晉人尋機加害?”
伍封道:“在下與各位還算有些交情,特來拜訪故人,毫無惡意,各位怎會加害
呢?再說晉人豈是卑鄙小人?”他最後這句讓帳中諸人大感高興,智瑤大笑道:“龍
伯說的是。”
趙無恤嗬嗬笑道:“就算有人想加害龍伯,恐怕也無法得手。龍伯眼下是劍聖,
連劍中聖人支離益也非龍伯對手,誰敢興加害之念?單是月公主便無人能敵。”
智瑤本是個心高氣傲之人,自負劍術,換了早些年,肯定對趙無恤此言大為不悅。
但他數年前便敗在伍封劍下,前些天又見了伍封與支離益的一戰,自知遠遠不及伍封,
非其一合之將,點頭道:“智某以前也未料到龍伯之劍技還在支離益之上,是以好生
擔心,怕龍伯傷在支離益劍下。那日見了龍伯與支離益這天下間兩大高手一戰,便知
自己這輩子白練了劍,枉稱晉國第一。”
他怕伍封傷在支離益劍下之語自然是假,伍封卻道:“在下與支離益一戰,累故
人擔心,各位的關愛之心,在下好生感激。”他這話實是對趙無恤所說,謝他暗派新
稚穆子通傳消息,勸他避戰的好意。
智瑤等人連聲客氣,趙無恤會意,微笑道:“我們也是多慮了。”
韓虎歎道:“當時越人上下都說龍伯必敗,早知道如此,那日我們便該與勾踐立
個賭約,下重注在龍伯身上,豈非大大地賺勾踐一筆?”
眾人忍不住大笑,魏駒道:“勾踐滅了吳國,北上以來,又得了許多小國之貢,
我們原該借此賺他些來,就算賺幾個越女也好。”
眾人又笑,伍封笑道:“既是如此,等在下退了越軍,各位又能保全性命,在下
便向越人索要幾個越女,送給各位。”
智瑤皺眉道:“龍伯真有把握擊退越軍?勾踐、範蠡、文種都是了不起的人物,
越軍又比齊人勢大,龍伯雖然連勝數次,要擊退越人怕不甚易。何況我們晉、宋、衛
加起來有一千八百乘,決計不會坐觀。”
伍封道:“眼下楚王親來助齊,楚軍千乘足以抵擋晉軍,雖然鄭不及宋,但燕軍
曉勇,可敵衛軍,是以你們這一千八百乘不足為慮。”
趙無恤點頭道:“不論是晉宋衛、還是楚鄭燕,都無傷大局,關鍵還在齊越兩軍。
齊勝,則楚鄭燕也勝,齊敗,則楚鄭燕也敗。楚軍既然不動,我們便以靜守觀變為佳。”
智瑤歎道:“勾踐多番派人來,請我們進軍相擊,都被我們推拖了,總這麽下去
也不好。”
伍封道:“如今一天比一天寒冷,再過數日便要立冬,智伯大可以冬日將至,軍
中要準備冬衣、薪木為借口,推拖些日子。不過以在下之見,晉人最好是退兵,否則
戰事一起,各位想走恐怕也不能如意。如果在戰陣中有些傷損,在下便過意不去了。”
智瑤笑道:“不戰而退,焉有是理?”
伍封道:“在下並非來遊說各位退兵,是以晉軍退與不退,全憑各位。今日宴飲
敘的是私誼,日後我們便要戰陣相見,那是公事。在下不能因私廢公,是以戰場上撞
見,決不會手下留情。有見於此,在下挑了快馬十匹,今日帶來送給各位,以備各位
逃生之用。”
智瑤等人麵麵相覷,聽伍封的口氣,似乎齊人早有必勝之策,斷定越人必敗。趙
無恤見伍封信心十足,忍不住問道:“齊軍隻及越人半數,難道龍伯有了必勝之策?”
伍封道:“越人新滅吳國,後方不寧,千裏遠來,士卒疲憊,又不諳地形,如今
連敗數陣,傷亡逾萬,士氣低落之至,各位都是高明之士,勝敗之數當一目了然。至
於具體的退越之策,這是軍機大事,恕在下不能相告。”
伍封見智瑤等人忽地添了許多心事,遂向各人敬酒,這時旋波與高赫也回來,伍
封起身道:“在下軍務繁忙,這便告辭。”
眾人送三人出帳,伍封將十匹快馬送給他們,然後與楚月兒、旋波登車出營。
趙無恤追上來相送,伍封道:“無恤兄,你如果不想讓趙氏士卒多有傷損,可想
個理由,將大軍後撤數裏。”
趙無恤道:“在下自有安排,龍伯費心了。”
伍封順嘴問道:“令郎可好?”其實他早想問這句話,又怕惹人生疑,才會故意
地這麽漫不經心提起。
趙無恤道:“浣兒如燕兒般清秀,長高了不少,十分健壯,生性好動,頗有膂力,
日後定是個將才。在下讓高赫教他劍術、張孟談教他文才,新稚穆子傳他兵法,日後
或會成器。”
楚月兒笑道:“浣兒年記尚幼,便要學這麽多東西?”
趙無恤道:“他是我趙氏嗣子,日後要接掌趙氏,非得智勇足備不可。”
伍封尋思趙浣是自己兒子,多少應該有些力氣,便如田白那樣,笑道:“燕兒活
波好動,無恤兄力氣不弱,浣兒自是與你們相似。是了,昨晚我在帳中寫了個功訣,
最合小兒練之,無恤兄拿回去傳給浣兒,命他自小勤練,日後對劍術技擊都有莫大的
好處。”
趙無恤大喜道:“龍伯是天下第一的高手,所傳功訣必是神妙之法。不如就讓浣
兒給龍伯當個弟子如何?”
伍封由懷中取出一篇寫著巫氏功訣的竹簡給他,點頭道:“也行,隻怕我無暇到
晉國去教他。此訣甚奇,當叮囑浣兒,日後非其子孫不可傳授。”
趙無恤笑道:“這是自然,若是亂傳,此功訣也不是獨門秘訣了。龍伯是天子之
師,天下間不知道多少人想拜龍伯為師。浣兒就算不能親得龍伯口授,單是龍伯之徒
這名頭,日後足以名震晉國。”
伍封雖然仍稱趙無恤為“無恤兄”,表麵上回複了昔日的友情,但在內心深處,
始終記著趙無恤刺殺任公子、累趙飛羽自殺的事,是以無論如何,也不能像當日在宋
衛共禦敵軍時的信任之感。二人說了些話,伍封拱手告辭,驅車回營。
楚月兒笑道:“夫君今日往晉營一趟,一番言語,將智瑤他們都嚇得心驚,必損
晉人士氣。智瑤他們就算原來有些戰意,如今多半不敢輕易動手了。”
伍封笑道:“我今日便有這用意。晉人千乘非同小可,四家勇士又多,真的動起
手來,我怕楚人吃虧。咦,自從由扶桑回來,便發覺月兒對兵法漸漸通曉,大有軍中
宿將風範,委實難得。”
楚月兒道:“是麽?我倒不覺得,或是因王姬之故吧。”
伍封道:“是王姬教你兵法?”
楚月兒道:“月兒可懶得去學,王姬研讀《孫子兵法》時,因無甚戰陣經驗,常
常叫我去說一說我們以往的戰事,然後配合兵法細研,月兒在一旁聽著,或是不知不
覺間學了些兵法道理。”
伍封笑道:“王姬會讀兵書,月兒經驗豐富,加起來自然大有所獲。嗯,日後我
抽空教你讀《孫子兵法》,對你必然大有好處。”
楚月兒連忙搖頭,道:“月兒總隨夫君征戰,有你在旁,我學兵法何用?”
伍封心道:“月兒心思單純,不喜歡詭詐,兵行詭道,大違其本性。這就是月兒
獨特的可愛之處,他人不及。”遂打消了教楚月兒兵法的念頭。
楚月兒問旋波道:“波兒見過了魏公他們的姬妾?”
旋波笑道:“都見過了,她們在軍中無所事事,好生煩悶,見了我去都十分高興。
大多都是故人,不過魏公的姬妾並非原來所見,今日方才認識。”
伍封笑道:“魏公頗好色,身邊的女子想是更換頻繁。”
旋波道:“魏公好色,韓公愛財,絳都無人不知,而智伯、趙公都是精明能幹之
士,韓魏兩家不如智趙二氏,想是與此有關。”
伍封搖頭道:“這卻不然。韓魏雖然稍稍不及智趙,但韓虎、魏駒卻都是老奸巨
滑的智士,他們不扮出這貪財好色的樣子,早就引智趙之忌,招來禍患了。各國大夫
貴卿,就算真的貪財好色,也會裝出凜然正直的樣兒,但韓虎、魏駒卻處處宣揚,唯
恐他人不知道自己貪財好色,正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才幹。這一點無恤兄便不如他們了,
他為人精明強幹,一見便知,是以智瑤最為忌他。日後四卿如果有何爭執,肯定在智
趙之間發生。”
楚月兒和旋波都點頭道:“原來如此。”
回營之後不久,士卒來道:“越國來了個使臣,求見龍伯。”
伍封讓士卒引他進帳,看時,原來是鹿郢。伍封喜道:“原來是小鹿。”
鹿郢施禮道:“大王請師父明晚入越營赴宴。”
伍封點頭道:“好,明日我便去。”鹿郢見他答應得十分爽快,不禁愕然。
鮑興傷已痊愈,在一旁道:“越人不比晉人,龍伯數敗其師,就怕勾踐不懷好意,
席上加害。”
伍封笑道:“勾踐若想害我,便不會派小鹿來。”
鮑興對鹿郢頗為氣惱,哼了聲,道:“說不定勾踐就是猜龍伯不會拒絕小鹿,才
會派他來。”
伍封道:“小鹿身為王孫,勾踐如想害我,小鹿不可能不知道。小鹿自然會告訴
我,勾踐也會這麽想,是以真有加害之意,便不會以小鹿為使。”
鹿郢見伍封如此信任他,大受感動,其實如果鹿郢知道勾踐想害伍封,連自己也
不知道會否泄露給伍封知道,伍封卻對他深信不疑,對他仍同在他府上之時一般。其
實伍封心想:“就算小鹿不告訴我,但勾踐是個多疑之人,他斷不準小鹿會否泄露其
謀,是以必不會派小鹿為使。既然小鹿為使,勾踐便無惡意。”
鹿郢道:“小興兒放心,師父待我如同親子,我怎會加害?”
鹿郢走後,齊平公和田盤聞訊趕來,也勸伍封不要往越營去,以免有失。
伍封道:“就算勾踐有意加害,我也不怕。我正想赴越營探探虛實,這麽名正言
順赴宴最好不過。”
齊平公道:“既是如此,明日便讓月兒陪你去,寡人便放心。”
伍封搖頭道:“月兒去不得,雖然我料勾踐不會席上害我,但怕他是用調虎離山
之計,使顏不疑入營行刺。”忽然心思一動:“勾踐請我赴宴,為何要在晚間?莫非他
明晚趁我不在,有所圖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