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封心下正盤算用兵之策,圉公陽上來稟報道:“龍伯,今日所擒越人之中,又

見故人。”

伍封問道:“是誰?”

圉公陽笑道:“是那陳音。”

伍封道:“快將他請來。”轉頭對齊平公道:“國君,陳音是微臣故友,一陣間微

臣想將他放了。”

齊平公毫不在意,道:“任憑封兒處置。”

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上來,陳音苦笑道:“龍伯,想不到今日又是如此相見。”

伍封連忙下去,將他身上的繩索解開,道:“我們各為其主,於公是敵,於私卻

是朋友。先前國君已經答應放陳兄回去。”

陳音愕然道:“在下兩次被龍伯所擒,龍伯都放了,是否會引旁人謗議,說龍伯

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伍封笑道:“在下也不是白放,前幾日小興兒擅自動兵闖入越營,有六十二人被

你們擒住。今日在下將所擒之人盡數放了,隨陳兄回去,以換回這六十二死士回來,

應當算是公平。”

陳音點了點頭,道:“是否讓在下回去,然後兩軍行陣前換人之舉?”

伍封搖頭道:“何必那麽麻煩!在下將人交付陳兄一並回去,陳兄回去後,請勾

踐將我的人放回便是。”

眾人嘩然,尋思這換人之舉哪能如此?自己先放了人走,萬一勾踐不將己方士卒

放回,豈非白放了這些人?再者說了,己方被擒的隻是些小卒,而放回去的還包括越

將在內,比較起來,己方有些吃虧。

陳音也大感愕然,道:“在下可沒把握說服大王放人。”他一說這話,帳中諸人立

時知道這人十分老實,換了別人自會言之鑿鑿、一定有把握換人回來,唯恐伍封不放

回他去,可這人卻預先說明自己未必能說服勾踐,也不想想說了這話,齊人還放不放

他。

伍封笑道:“陳兄決不會欺我,相信會盡力說服勾踐,至於勾踐放不放人,那是

他的事。在下候之三日,三日後不見我們的士卒回來,便知道勾踐無放人之意,在下

隻好再做打算。”當下讓圉公陽和庖丁刀將陳音帶下去,連同所擒的士卒一並非放回

去。

陳音等人下去後,齊平公道:“如此也好,讓越人知道我們是仁義之師。”

田盤道:“這也給其他越人作個樣子,他們被擒之後仍被放回,便知道我們不是

非殺越人不可,到時候戰陣之上,也容易投降,不會有拚死之心。”

姬非道:“貴軍被擒的隻是些罪囚死士,是否一定要換回來不可?”

伍封笑道:“他們以前是罪囚,現在卻是士卒,做主將的怎能棄之不顧?如此才

能使上下將士用心殺敵。其實在下還有其他用意,先用此事試探一下勾踐,多一分了

解,日後便好用計。”

正說話時,楚營派了使者來,還是那吳句卑。伍封笑道:“吳兄,這些日子因為

要與支離益決戰,似有怠慢之處,請勿見怪。”這吳句卑在營中十日,伍封的確是沒

怎麽與他說過話。

吳句卑道:“小人理會得。楚營已經移至大昆侖山下,葉公派在下來,請龍伯和

月公主前去商議軍機。”

伍封起身道:“葉公見招,在下怎敢不去?”向齊平公等人告辭之後,帶了楚月

兒、圉公陽、庖丁刀和鐵衛,隨吳句卑趕往楚營。還未出營,旋波拿著一隻信鴿來,

道:“龍伯有信。”伍封拆下了鴿腿上的黃帛,看後微笑,沉吟片刻,手寫一書,讓圉

公陽發出去。

然後隨吳句卑趕往楚營,路上見吳句卑憂心忡忡,伍封問道:“怎麽?楚營出了

事情?”

吳句卑歎了口氣,道:“葉公自從昨日觀了龍伯與支離益一戰,回去便吐血倒臥,

一夜未起,遂命小人請龍伯前去。”

伍封吃了一驚,道:“葉公雖有小恙,也隻是感受些風寒而已,怎麽忽然間病勢

加劇了?”

吳句卑垂淚道:“這一次葉公可不是詐病用計,看來十分沉重,小人覺得有些不

妙。”

伍封道:“月兒擅醫,正好去瞧瞧。”

不一會兒便趕到楚營,眾人直入葉公的臥帳,進帳看時,果見葉公麵色慘白,眉

眼青黑,仿佛一夜之間瘦下一小半去,一看便知道病勢十分沉重。

楚月兒連忙為他搭脈,半晌方道:“葉公受了支離益‘誅心之劍’的魔音所傷,

牽動舊患。”

伍封恍然大悟,尋思自己與支離益一戰時,除了自己之外,能聽到支離益魔音者

還有楚月兒、顏不疑和鹿郢,而葉公身處高台,離得又近,自然也聽到其音。

吳句卑道:“怪不得,昨日隨葉公在台上台下的十名小卒回來都染病不起,今早

還死了三個。”

伍封倒吸一口涼氣,暗叫僥幸,想不到支離益的“誅心之劍”厲害至此,竟能傷

及二三百步外的人,自己昨日若非突然驚覺,以聲破聲,恐怕早就命喪黃泉了。

楚月兒替葉公紮了數針,又寫藥方,讓吳句卑派人煎藥,讓他將這些藥也給其餘

受傷的小卒服用。

伍封見她麵色凝重,小聲問道:“怎麽?”

楚月兒看了看葉公,小聲道:“葉公以前受過不少次傷,這些天又感染風寒,被

支離益魔音一摧,心旌震動,激發了舊患,他年歲高大了,十分不妙。月兒隻是盡力

而為,盡些人事而已。”

伍封麵色微變,道:“這麽說是沒救的了?”

吳句卑猛地放聲大哭,伍封忙道:“吳兄千萬不可如此,若讓士卒知道,隻怕全

軍震動,後果堪虞。”吳句卑心中一凜,放低悲聲。

這時葉公漸漸醒來,問道:“是龍伯來了麽?”

伍封連忙上前,道:“正是晚輩。”

葉公歎了口氣,道:“老夫以為還可以打完這場仗回去,想不到天不予壽,看來

是不能生還楚國了。”

伍封安慰道:“這也未必,葉公靜養些時日……”,葉公搖頭道:“龍伯不必瞞我,

老夫自己的身子,怎會不知?隻是這千乘楚軍老夫有些放心不下。其實二十多日之前,

老夫在行軍途中感染風寒,便有不詳之感,遂命人急趕回郢都,請大王親來引軍。算

計腳程,大王也該在行程之中了,或還有些日子才到。”

伍封點頭道:“貴國大王親來,必能振奮士氣。”

葉公又將楚月兒和吳句卑叫上來,道:“老夫隻怕等不到大王趕來,老夫死後,

秘不發喪,想請月公主在軍中坐鎮,有吳句卑相助,想必可以支持些日子,等大王趕

來。”

當下葉公恕恕叨叨安排軍中之事,吳句卑仔細聽著。伍封見他預先都有安排,這

老人果然不簡單,不愧是楚國名將。

葉公安排完畢,向伍封道:“龍伯,眼下齊有國難,田恒要依仗龍伯,自然是事

事由得你。此人智謀深遠,最擅政事,戰後須要小心此人。”

伍封點頭道:“葉公一番好意,晚輩受教了。”

葉公又道:“大王來後,請代老夫一言:楚地雖大,但不可輕易封縣於人,以免

群臣勢大難製,有損王權。”說完籲了口氣,漸漸睡去。

天明之時,葉公亡於軍中。

吳句卑果然叮囑親隨,悄悄將葉公裝斂在帳內,秘不發喪,隻說葉公年高體弱,

風寒未愈,請月公主襄讚軍機,自己臥帳養病。

伍封因軍中事煩,在帳中祭了葉公一回,吩咐楚月兒小心提防敵軍,又將圉公陽、

庖丁刀、魚兒和鐵衛都留在楚月兒身邊,自己一人回齊營去。

回到齊營已經是中午時分,正好趕到伍堡與齊平公、田貂兒、田盤一起用飯,齊

平公見他一人回來,大感奇怪。

伍封道:“葉公亡故了,月兒是楚國公主,暫留在楚營坐鎮,等楚王到來。”

齊平公歎了口氣,道:“葉公雖然有些專擅行事,但他一生為國,算是個大大的

忠臣。”

伍封點頭道:“國君言之有理。不過這個‘忠’字有時候是很難斷定的。”

田貂兒奇道:“一心為國便是‘忠’,怎麽會難以斷定?”

伍封問田盤道:“大司馬心中,何以為忠?”

田盤道:“誠如君夫人所說,一心為國自然是忠。”

伍封道:“問題是有時候好像忠君不一定是為國,有時候為國卻不一定忠君。譬

如說商紂王,殘害百姓,比幹、梅伯以為紂王之舉損於國事,是以冒死苦諫、力阻其

倒行逆施,以致被殺,這自然是忠了吧?而飛廉、費仲事事順紂王之意,紂王說要殺

人,他便不理是非去殺,這自然是奸了吧?”齊平公三人都點頭稱是。

伍封道:“諸國卿大夫在家裏摔幾件玉器、殺幾個隸臣隸妾,這是常見之事,大

司馬以為此事如何?”

田盤不解其意,道:“玉器臣妾皆為其私產,此乃家事,並無不妥啊。如此之舉,

列國卿大夫何家不曾有之?”

伍封道:“然而四海之內,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商紂王殺其臣屬、

害其百姓,這都是其自家之事,就像卿大夫摔玉器、殺臣妾一樣,為何前者為暴虐,

後者卻是正常呢?”

田盤一時語塞,齊平公道:“聽封兒這麽一說,寡人倒糊塗了。”

田貂兒皺起眉頭,道:“龍伯是否想說,事事順著君意,此為忠君,而逆君之意,

不管其理由如何,都不算忠臣。”

伍封歎道:“非也非也。按道理推下來雖是這樣,可如此一來,那逆商紂王之意、

冒死進諫、阻紂王倒行逆施的比幹、梅伯豈非成了奸人,而事事順著紂王、助他害人

的飛廉、費仲豈非成了忠臣?然而比幹梅伯之忠、飛廉費仲之奸是肯定的,是以這中

間有些問題。”

齊平公三人皆感愕然,頗有些摸頭不知腦,伍封這番言語,的確令人越聽越是糊

塗。

伍封道:“我一路由楚營中回來,因葉公而想了許多事。譬如某國之君喜泳,見

大澤而想躍入,而臣子知道澤中凶險,恐其君溺死,死命將其君拉走,這臣子是忠是

奸?”

田盤道:“這自然是忠。如果其君因該臣阻其樂而殺之,便是昏君。”

伍封點頭道:“大司馬所言極是。但其君是否真會溺死,誰又能知?這豈非給當

臣子的有了許多借口?譬如為臣子的以防止其君噎死為理由,阻止其君進麥飯,隻許

他用糜粥;或是恐其君由車上跌下摔死,而阻止其乘車,隻許他步行。如此一來,便

會生出許多事來。其君是否真會噎死、是否真將跌死,大有疑問,其臣是忠是奸誰能

辨之?”

田盤歎道:“這麽說來,這當臣子的真是十分為難了。”

伍封看出他的心思,道:“如果要群臣共決,如今也不易做到。朝堂之上,有相

國、大夫諸官,權有大小,責有輕重,不可能人人身份如一,然而臣子雖然有首有輔,

但諸臣各執異議時,並非權重者就說得對、權輕者就說得錯,更不能以權相欺,戕殺

執異議者。每人都有公正之心,這樣才能群策群力,臣子都能如此,便是忠君,大抵

可稱得上是忠臣。”

雖然他說得委婉,但齊平公三人都聽出伍封話中之意,是請田氏與其餘齊臣圖結

一心,共為國事,絕不能以家族為重,侵害他家。

田盤點頭道:“龍伯言之有理,在下受教了。”

伍封又道:“再說‘愛國’。凡為君者,國中之事皆是自己的事,凡為卿大夫者,

家中之事都是自家私事,是以為君者必愛其國,正如卿大夫必愛其家一樣。譬如那商

紂王可稱是禍國秧民,但天下是他的,他能不愛麽?可見隻有愛國之心不夠,是否愛

國,要看其所為是否真的利於國。當年晉楚爭霸,敵意極深。楚成王圍宋,晉文公破

曹而下,楚成王不欲與晉決戰,命子玉解宋圍,然而子玉不願意不戰而還,是以並不

肯聽,反而進兵欲與晉戰。其實這是晉楚國事,於子玉個人並無多大利益,他隻是不

想晉楚相爭中楚人失了銳氣,可算是子玉的愛國之心使然。然而晉文公退避三舍,城

濮一戰破楚,楚國喪師辱國,楚成王令子玉自殺。這個子玉就是雖有愛國之心,卻禍

於國的例子。”

齊平公道:“封兒說得是,無論為君為臣,都當以此為鑒。”

伍封道:“微臣最恨的是那些打著愛國的幌子自把自為的家夥,有的人以為隻要

出自愛國之心,任何行為都有可讚之處,口稱‘愛國無罪’,實則禍國秧民,如此無

知之輩,決不可重用,有罪者便要誅之無赦!或有人為子玉惋惜,以為他俱材勇、為

國爭先,雖敗亦榮,其實大謬不然!子玉一者不忠於君,二者不利於國,如不誅殺,

不知道有多少人會效仿子玉胡亂生事。假如我們退越之後,有人恨晉越之伐國,擅自

誅殺晉人越人以報仇,豈非又惹戰禍?日後見有此輩,便要重懲。”

齊平公和田盤都點頭,田貂兒歎道:“聞龍伯之言,貂兒茅塞頓開。龍伯今日之

言,是為我們齊國日後打算來著。”

伍封道:“微臣戰後要離開齊國,但心裏卻必然牽掛國君和齊事,是以今日多說

了幾句。齊國經此重創,日後還是要與列國和盟,不可輕啟戰端。先前大司馬說列國

卿大夫皆有殺臣妾之事,在下卻不以為然。在下家中摔玉器之事自有,殺臣妾之事卻

是從未有過。這並非在下故意做給人看、假作仁慈,而是念及人命。以前是見天下地

多民少,珍惜人力之貴,頗有私心;後來是因為曆事多了,愛妾故友先後有所亡故,

明白了天下之貴,無有過乎人命者。在下多年來戰陣殺戮,殺人無數,心下總覺不好,

但有時又不得不為。唉!”

他恕恕叨叨說了許多話,勾起齊平公等人的許多心事來,一時間四人都未曾言語,

各有所思。

這時鮑笛進來,道:“國君、君夫人、龍伯、大司馬,敵軍有所調動。”

伍封問道:“怎麽動法?”

鮑笛道:“眼下晉營西移,與大昆侖山下的楚營相對;衛營對燕營、宋營對鄭營,

越營未動,仍與我們大營相恃。”

伍封笑道:“勾踐是想與我們對陣決戰了。或者這幾天間,他會大興戰陣,欲一

戰而決勝負。”

田盤皺眉道:“楚軍可應付晉軍,大抵可成平手;燕軍可應付衛軍,稍有勝機;

鄭軍應付宋軍卻有所不足。這三陣或不會輸,但齊軍對越軍有些難,越軍人數比我們

多出一倍有餘,其君子之卒和神弩之卒十分難當,直接衝蕩,我們大有難處。”

伍封見他將雙方勢力分析得十分合理,點頭道:“的確如此,不過我們未必會輸,

人數不足,可用陣法相輔。”

田盤道:“中軍固然每日練陣,但在下的左右兩營卻隻練過尋常的陣法,一時間

龍伯想教他們奇陣,隻怕有些難。”

伍封笑道:“大司馬的左右兩營在下每日都看過,兩軍似乎頗熟方圓之陣。”

田盤點頭道:“方圓之陣是軍中常見之陣,列國士卒有誰不會?左右兩營頗熟這

方圓之陣,隻可惜此陣主守,攻勢不彰。”

伍封道:“無妨,勾踐若真想決戰,在下便來個陣中套陣。”

田盤愕然道:“陣中套陣是個什麽陣法?”

伍封道:“便是兩陣合一陣,陣中有陣,陣外也有陣。嘿,在下研習陣法多年,

除了用王師破秦之時外,倒未怎麽用過。越人最擅野戰,在下以陣法對付,我們大有

勝算。勾踐想決戰,我們便先搦戰。”

伍封當下聚將帳中,一一安排,讓楚、鄭、燕三營嚴密防守不出,勝負之舉,都

看齊越兩軍。又從楚、鄭、燕三營借來了許多無字的旌旗備用。

1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出自《詩經·小雅·無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