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知月坐在醫院走廊的椅子上,雙目空**地盯著雪白的牆壁,薄唇緊抿,眉間眼角浮現著悲戚之色。淚水刹那間湧上眼眶,兩行清淚無聲地滑落下來。
“哎,你先做好心理準備。病人現在已經是胃癌晚期了,隻怕一年都撐不到。”
醫生的話盤旋在姚知月的腦海裏,她根本沒有想過有生之年會聽到這樣無情的命運宣判。她寧願這一生都沒有聽到昨夜姚珍的那一番剖白,雖然彼此都痛苦,但是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姚知月自欺欺人地想著,這一切隻不過她根本沒有做好跟至親告別的心理準備,無法麵對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煢煢孑立。
聽到病房裏姚珍的咳嗽聲,姚知月拉回神思,擦幹眼淚,深吸一口氣後,雙手輕拍了幾下臉頰,強迫自己擠出一絲笑容後,推開病房的門走進去。
姚珍在看到女兒的刹那,眼裏瞬間綻放出光芒,眉宇緩緩舒展開來,臉上是掩飾不住的驚喜,看著姚知月小心翼翼地說道:“我、我還以為你走了。”
姚知月看著她仿佛一下子蒼老了十歲,像是一粒飽滿的葡萄突然間萎縮成一粒葡萄幹,一股心酸湧上心頭,鼻子微微一算,眼淚差點掉下來。
一直以來,心口對她的那一團怨氣突然間煙消雲散,隻剩下相依為命的牽掛。她輕輕接過姚珍手中的水杯,倒了一杯溫水遞給她,又拿了一個蘋果仔細地削皮。
姚珍抿了一口水,眼眶裏蒙上一層淚花,慈祥柔和的目光籠罩在姚知月身上,安靜地看著她。她們母女之間,有多久,或者說從來沒有這樣歲月靜好地相處在一個空間裏。
姚知月將削好皮的蘋果切成小塊,溫柔地遞到姚珍嘴邊,笑說道:“挺甜的,你試試。”
姚珍點頭,張開嘴,然而剛咽下不久,她就感覺胃部一陣翻江倒海。她眉頭不易覺察微皺,臉上依然帶著笑意,極力壓抑下那股惡心感,逼迫自己再吃一塊女兒遞過來的蘋果。
可是,這一次剛咽下,食道一陣泛酸,她還來不及叫姚知月走開,嘴裏已經吐出了嘔吐物。此時胃部空空如也,吐出來的都是又酸又苦的黃水。
姚知月手忙腳亂地放下蘋果,手腳利索地收拾著嘔吐物,不敢看一眼姚珍,隻是強忍著不讓淚水滑落。
姚珍不知所措地看著姚知月,小心翼翼地說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實在忍不住。”
姚珍的小心翼翼讓姚知月的心裏更加難受,好像是一夜之間,這個在她眼裏強悍的女人一下子變成了老嫗。她不想看到她的小心謹慎,寧願她還是那個罵起她來沒完沒了的彪悍樣子。
姚知月趁著姚珍不注意,偷偷用手背抹了下眼淚,不敢開口說話。而姚珍以為姚知月生氣了,一臉無助,低聲悲涼地說道:“你、你還是回去工作吧,我這裏自己能應付過來的。”
她從來就沒有對女兒有過好臉色,也不懂得怎麽去愛她,就算女兒對她不管不顧,那也是她活該,她的報應。
聽到姚珍的自責,姚知月快速調整好情緒,安慰道:“沒事,我辭職了,時間多的是。”
姚珍一愣,旋即氣罵道:“你瘋了,好端端的辭職幹什麽?你打算喝西北風啊你。”
聽到姚珍突然中氣十足的樣子,姚知月頗感欣慰,眉眼間浮現出一抹笑意,篤定地說道:“放心吧,我可以養活我們母女的。”
姚珍再次一愣,而後別過頭,悄悄地抹了把眼淚,追悔莫及地說道:“我身上本來有點積蓄的,就是聽人說從股市撈錢是大把大把的。我想著,你今年都二十五出頭了吧,得籌備籌備嫁妝了,誰知道就跟石子丟進大海,屁都沒響一聲。我就找人借錢,隻想把本撈回來,誰知道卻捅了個大窟窿,那二十萬就這麽填進去了。”
姚知月隻是歎息了一聲,什麽都沒說。至少,那個窟窿補上了,否則現在就是屋漏偏逢連夜雨了。
自打姚珍住院後,姚知月就在醫院和家裏兩頭跑,短短一個禮拜,她就瘦了一大圈,幾乎隻剩下皮包骨了。
她向親戚借了一圈了,最後隻有跟她毫無交集的一個表姐給她轉賬了一千,勉強湊足住院費。她自小就知道世態炎涼,如果不是被逼到這個境地,她又怎麽敢再去經曆一番。
姚知月回到家裏,打不開燈,以為是燈泡燒壞了。她拖著疲憊的身體想燒壺水喝,然而水龍頭的開關開到最大也不見一滴水。
她這才意識到,眼下的停水停電很大可能是沒有續交水電費。她找出水電卡,正要去交水電費時才想起身上是身無分文,不禁頹然地坐在沙發上。
不知道獨自坐在黑暗中多久了,一陣手機的眩光衝破暗黑,發出一束幽幽的微亮。她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沒有撥打黎承皓的手機號碼。
好像才一個禮拜吧,她卻覺得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黎承皓那張溫文爾雅的俊臉在她的腦海裏漸漸模糊了,仿佛他的出現隻是一場虛幻。
姚知月打開微信,不過一個劃撥,她和黎承皓的聊天記錄就見底了。最近的一次聯係是三天前,他發來的一句:“在幹什麽?”
她當時正忙於照顧母親,後來又忙著打電話借錢,就忘記了回複。姚知月在聊天框裏編輯了大段的文字,然後又刪除掉,反複幾次後,她發了一句:“最近還好嗎?”
很快,黎承皓回複道:“老樣子,每天忙著開會和見客戶。”
姚知月突然不知道怎麽回複,心間升起一股索然無味。她明明那麽想告訴他,她現在的無助和痛苦。告訴他,她很想他。告訴他,希望他陪她撐過去。
最後,姚知月隻是簡單地發過去一句話,“那你照顧好自己的身體。”
“嗯,你也是。”
姚知月苦笑了一聲,將手機扔在沙發上,雙臂抱膝把頭埋下去,好想就這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啊。
然而,現在根本不是任性的時候。她稍微喘息了一口氣,重新拿起手機,鼓起勇氣給宋玲玲發了條微信,“玲玲,可以借我兩千塊錢嗎?我現在急用。”
宋玲玲很快給她轉賬了兩千,又發過來一句話,後麵帶著一個笑臉的表情,“什麽時候回來告訴姐一聲,我和鍾磊去接你哦。”
姚知月的鼻頭一酸,她發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珍惜和報答這個雪中送炭的好朋友。她顫抖著手點開轉賬紅包,發了一個擁抱的表情,又發了一句話,“這邊的事情處理完就回去。玲玲,我好想你啊。”
“姐也想你啊!”
姚知月將手機放入口袋裏,帶著水電卡去物業處交水電費。第二天,天還沒大亮,她就起床做飯,把一天的三餐都準備好。
來到醫院病房的時候,姚知月大汗淋漓,抽了兩張紙隨便擦拭了下臉上的汗珠,強顏歡笑道:“今天有你愛吃的雞蛋羹,你可要多吃兩口啊。”
姚珍愛憐地看著姚知月,她多麽慶幸當初自己力排眾議,以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決心生下這個女兒。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她一分一秒也不會把女兒交給除她以外的人撫養,她會做世界上最溫柔的媽媽,把全部的愛給她的心肝寶貝。
可是,那也隻是如果。她犯下的錯誤,從來不會因為她的懺悔而被抹去,生命也不會重來一次。
姚珍努力地吃了兩口,胃部又習慣性地翻江倒海。她不想勉強,省得女兒又要手忙腳亂地替她收拾肮髒的嘔吐物。
姚知月眼圈一紅,隻是默默地把飯菜收起來,別開頭,佯裝輕快地說道:“太腥了是吧?早上有點趕,我忘記加醋去腥了。”
姚珍看著女兒瘦得臉小了好大一圈,下巴比原先更尖了,心裏一痛,虛弱地拉住姚知月的手,輕輕摩挲著。
“傻孩子,別瞎忙活了。今兒,你就帶我出院吧。”
姚知月秀眉微蹙,“你生著病怎麽出院?放心吧,等你動完手術,把身體養好了我就接你出院。”
姚珍看著姚知月有些閃爍的眼神,輕笑出聲,虛弱地說道:“媽活不了多久,別浪費錢了。身上那些錢存著,好好為自己打算打算。記得找個知暖知熱的人,什麽物質啊長相啊,別那麽在意。當然了,最好有點錢,太窮了咱也別嫁,你吃過的苦已經夠多了……”
聽著姚珍已經在交代後事的樣子,姚知月鼻子泛酸,明明很傷心難過,卻忍不住恚怒道:“你胡說什麽啊!不就是胃潰瘍而已,也不是什麽大病,動個小手術的事,有什麽好矯情的!”
姚珍依然安靜地看著姚知月,眉眼間掛著知足的笑意。這些日子,她吐血的次數越來越多,就算喝口水也吐半天。
前兩天,她半夜又吐血的時候,聽到旁邊的家屬竊竊私語的聲音。說是某個親戚也是這麽個回事,不到兩個月人就沒了。她才意識到,她這是絕症。
姚珍瞪著眼到天亮,一開始也是無法接受,她還不算年老,和女兒剛剛重修於好,為什麽就得了絕症呢?為什麽就是她呢?
奇怪的是,比她預想中的更平靜,也更快地,她就接受了這個噩耗。想想,她的心結都解開了,好像遺憾真的沒有那麽深了。
唯一的牽掛就是女兒,不過好在,女兒從小和她感情就不深厚,相信孩子不會傷心太久,更不會像她外婆離世時,對她造成的打擊那麽大。
等姚知月把話說完後,姚珍這才不急不躁地說道:“餘下的日子,我就想好好地跟你相處。我想給你做頓飯,和你出門散散步。”
姚知月的淚水再也憋不住,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股腦兒地滑落下來,漸漸從無聲痛哭到失聲痛哭。這些日子,她的強撐土崩瓦解,此時完全潰不成軍。
姚珍跟著一起哭起來,那種久違的母性蓬勃壯大,深切地感受到,孩子的一舉一動深切地牽動著為人母的心。她哭,她也跟著哭。她笑,她也跟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