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望春走進廣州市政廳的時候確切來講是下午兩點整,而在這兩個小時以前,日本人的飛機把廣州通往香港的鐵路炸毀了。

“將軍,鮑將軍,鮑將軍,曾市長在開會,現在……”曾市長的秘書官滿頭大汗,但依然企圖阻攔鮑望春。雖然這是第一次看見鮑望春穿上軍裝戴上將軍肩章的樣子,但在前麵幾次的接觸中,這位張秘書感覺鮑將軍還是挺好說話的一個人。無論曾市長怎麽拒絕怎麽反對,他也都隻是微微一笑就算了,所以,這次應該也沒有關係的吧。

應該是吧?

鮑望春果然還是微微一笑,但這次,不知道為什麽,張秘書看著冷汗就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

“開會,是嗎?好……”鮑望春笑笑,“不用,一個個,找了。”伸手輕輕一推,張秘書雖然不算胖但也有些規模的身體就被他撂倒在一邊,然後他看也不再看張秘書一眼,徑自走到會議室門口,敲了兩聲也不等曾市長的回應,就又徑自推門走了進去。

曾市長跟手下的一眾政府官員,依然就廣州守留等問題磨著嘴皮子,既沒有答案也沒有決議。猛地聽見敲門,還沒有喊一聲進來,卻看見門被推開,一個戴著少將軍銜肩章的俊美年輕人走了進來。而在他的身後,一隊荷槍實彈的士兵迅速地接管了市政府的各個部門。

“鮑望春!”曾市長一時間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半晌反應過來,“你這是什麽意思?”

“曾市長,”鮑望春微笑地走過去,“我這裏,有些,東西,你不妨,看看。”一揮手,身後的羅靖安把一個牛皮紙袋遞過去放在曾市長的麵前。

但是曾市長看也不看,“這裏是廣州市政府,不是軍隊,更不是你們特務機關部門!”冷哼一聲後,“我命令你立刻帶領你的士兵撤離這裏,軍隊無權幹涉政府部門的行政工作!”

“不錯,”鮑望春點頭表示同意,“但是!我有權,監督,政府,官員,是否,通敵,賣國!”眉毛一挑,“羅靖安!”

“是。”

“給市長,讀一讀,他們,政府,官員的,‘事跡’!”鮑望春說著,自動自發地拉開旁邊的一張椅子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羅靖安也不客氣,當著曾市長的麵抽出牛皮紙袋當中的資料,開始高聲朗讀。隨著他朗讀內容的展開,那些被指名的政府官員開始不住渾身顫抖,還有人當場就癱倒在座位上動彈不得。

“夠了!”曾市長猛地一聲大喝,滿頭大汗地轉向身邊神色不動的鮑望春,“鮑將軍,這些,這些……可否賣老朽一個薄麵,今日就到此為止?”

鮑望春幾乎笑了出來,“曾市長,你,莫非,以為,我來此,隻是,為了,讀這些,資料,給你聽?”

曾市長不由自主掏出一塊白色絲絹擦擦額頭上的汗水,“那麽,那麽將軍的意思是?”

鮑望春依然“溫柔”地笑著,“軍隊,無權,幹涉,政府,部門,的行政,工作。”他說,然後轉頭指揮羅靖安,“把,資料上,有名字,的,幾位,帶回去。”

優雅地站起來,拍拍曾市長的肩膀,“曾市長,你,繼續忙。”

“鮑將軍,鮑將軍!”曾市長連忙拉住他,“這幾位,嗯,你就這樣帶回去?”這幾人當中不乏跟了他幾十年的老朋友,而誰都知道,一旦落在軍統局的手裏,不死也要脫層皮。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們去死吧,這位鮑將軍以前接觸下來,似乎還是蠻好說話的,應該還有轉圜的餘地。

曾市長這樣想著,就急急地拉住鮑望春,一麵給自己的秘書打眼色。總算秘書還算醒目,迅速地遞了支票本和鋼筆上來,曾市長也迅速地填了一連串的零上去後,撕下支票交到鮑望春的手裏,“不知道將軍覺得這些小錢夠不夠喝口茶的?”

鮑望春看看金額,微微一笑,“好,賣市長,您的,麵子。”收起支票,“人,我還是,要帶走。明天,下午,以前,這幾位,身家,三分,之二,送過來,或可以……”又是充滿溫柔稚氣地一笑,不再多說,收隊走人。

***

接下來的日子隻能用忙亂不堪來形容,鮑望春忙,周天賜也忙。從廣州各位政府官員或者各大富商地主的兜裏掏出來的錢,流水介在賬麵上打個轉轉眼填充到張大了嘴的軍費黑洞裏去。

因為廣州到香港的鐵路被日本人炸掉了,而軍火供應商和醫藥大盤商都在香港,周天賜隻能呆在香港,周旋在各大商團之間,把空手入白刃又或者白手套狼的本事發揮到十成十。但即便這樣,也頂不住強大的資金流不平衡的傾斜。

所以一開始給鮑望春打電話的時候,周天賜還有心情問一聲:“吃飯了沒有,睡覺好不好……”到了後來,拎起電話就隻有一聲大吼,“把錢打過來!”

周天賜在香港難受,但是鮑望春在廣州也不好過。拆東牆補西牆,又把敲詐勒索的手段耍到極致,隻不過他學不來政客的無恥——當抗日遊行的學生隊伍衝到廣州市政廳的時候,麵對群情激奮的學生的質問,政府官員可以兩眼一閉當場“昏過去”,他卻隻能默默地忍受著滿天的謾罵嘲笑和砸過來的爛水果,頂著“刮地將軍”的臭名聲,繼續到處湊錢。

而當這些消息,從陳宜昌給周天賜的電話裏轉述給他知道的時候,心疼就慢慢地積累成滿腹的愁緒,每一個呼吸裏,都像有一個名字要噴出來——

東卿,東卿,苦了你了!

這天,知道明天鮑望春要押送藥品去清遠,周天賜特地從香港趕回來。結果剛回來衝了涼,還沒有吃點東西,一個電話打了進來,是原來生意場上的老友劉生。

事情有點搞笑,鮑望春敲錢的棍子一輪輪下來,有油水的,也基本榨得差不多了,但錢還是缺得厲害。實在沒有辦法,隻能拿平時也算老實正經的生意人開刀要錢,劉生就是其中之一。可是說到底,本分人做生意本來賺的就不多,根本經不住鮑望春的獅子大開口。這天劉生沒辦法隻好請了鮑望春去聽戲,想先拍拍馬屁,看看能不能少交一點錢。偏偏那個戲班子的老板腦筋發癲,什麽戲不能演,就演了一個專門諷刺鮑望春這個“刮地將軍”新排的鬧劇。

劉生一看開場就知道不妙,嚇得渾身都軟了,人急生智想起鮑望春剛到廣州時,曾經在周天賜家中“養傷”過,那他跟周天賜的關係應該不錯。急病亂投醫就打電話到了西關大宅,命不該絕地正好周天賜回來接到。

匆匆趕到戲院的時候,周天賜失笑地發現,劉生已經連包廂都不敢上去了,顫顫巍巍地站在戲院門口,看見周天賜的時候,眼淚都要落了下來。

“賜少,賜少,你來了就好,來了就好!”

安慰地拍拍劉生的肩膀,“沒事,沒事,鮑將軍人很好說話的,沒事……”

“賜少,這次我全部的身家性命就要靠你了,不管多少錢,隻要那位將軍開口,我能掏的全部掏出來。隻求他饒了我的性命!”劉生語無倫次地說,因為在他的印象裏,“鮑將軍人很好說話”是完全不可能的,前兩天才剛有一班政府官員被他下令槍斃掉,聽說接下來就該輪到生意人了……

沒辦法在幾句話裏讓他腦子轉清醒,周天賜隻能再拍拍他的肩膀,“好了,放心啦,我擔著了。這裏,你先回去吧,啊,我跟東,嗯,鮑將軍說!”

“多謝多謝!”劉生擦擦眼淚,轉身逃走,周天賜看著他的背影,無力地聳聳肩膀。

走到上麵包廂,羅靖安靠在門口站著都打起盹來。周天賜微微皺皺眉頭,連這小子都累到這種地步,東卿想必——

聽見腳步聲,羅靖安猛地睜開眼睛,看清楚是周天賜也不禁一愣。雖然還是看他不順眼,卻也自動自發地打開房門,瞪著眼睛示意他自己進去。

懶得跟那傻小子計較,周天賜走進包廂,然而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啞然失笑。

虧得劉生在那裏嚇得半死,而這個被邀請來看戲的人,脫下了軍裝外套,隻穿著綠色的軍用襯衫,就這樣仰著頭靠在椅子上,竟然早就睡著了。下麵的鑼鼓喧天,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在演點什麽東西!

周天賜小心翼翼地關上了包廂房門,又索性拉上了包廂的幕布隔絕了外界的視線,擋掉了些許的喧囂,這才走到那個人的身邊蹲了下來。

看來,最近一段日子實在把他累得夠嗆,長長的睫毛下都有一圈淡青的眼圈了。周天賜有些心疼地看著,心裏,還是有點啼笑皆非!

可是看著他這樣仰著頭睡著,修長的頸子拉出一道完美的弧線,就連那小巧的喉結都帶出一種驚心動魄的美麗,心跳卻慢慢平靜下來,忍不住伸出手慢慢撫摸他光潔細膩的皮膚。

“回來了?”驀地,一個清朗的聲音從閉著眼睛應該睡著的人的嘴裏問出來。

周天賜笑了,“又裝睡?”伸手扣住他的手指打算把他拉起來。

但鮑望春反而把他拉得坐在一邊的椅凳上,接著就把自己的腦袋靠過去,“別動,讓我,靠會兒。”

周天賜當然動也不敢動。可是那淡淡的,有點像草腥卻又清雅雋永多了的茶香卻絲絲縷縷地鑽入他的鼻子。他不由自主地深嗅著,就像上了癮一樣,竟然一發不可收拾。等到自己發現的時候,他已經把頭埋在了那靠過來的修長的頸脖上,兩個人就像交頸的天鵝般彼此依靠著。

“最近,受苦了。”周天賜輕輕湊在那貝殼般的耳朵邊小聲地說,手就一點點解開鮑望春身上襯衫的紐扣,然後高興地感受著懷裏軀體不由自主微微的顫栗。

繪著芍藥杜鵑等鮮豔花朵的幕簾把包廂跟喧鬧的外界隔成了兩個世界,外麵燈火通明,裏麵卻連一盞小燈都沒有;外麵鑼鼓喧天,裏麵卻是情人間的私語,輕得隻有彼此才能聽見。

鮑望春看著那好像一個大大的燈罩般的幕簾,奇怪以前怎麽從來沒有覺得芍藥杜鵑這些花是如此鮮豔美麗,然後快感湧上來,他又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變成了柔柔的一池春水,就連那些嘈雜的絲竹喧囂都變得旖旎多情起來,“嗯……”

***

憐惜地為情人整理好衣衫,周天賜又忍不住卡了不少油吃了許多豆腐,也叫做鮑望春依舊渾身無力,這才讓他得逞。而看著他笑得好像偷到腥的貓一樣,還是忍不住心頭羞惱。猛地伸手拉過周天賜,就在他欣喜地以為這次是自己主動親他的時候,啊嗚一口咬住周天賜的耳垂,咬得如此之狠,連血珠都滲了出來。

“哇,哇……喂!好了,哎喲……”周天賜疼得哇啦哇啦大叫,聲音傳到門口,羅靖安的臉色都發白了,而等他看見另一個人正遠遠往這裏走過來的時候,他的臉色,也就更白了!

“嘩,你真咬,嘩……嘩!還有沒有人性,你謀殺親夫啊你……啊,哎喲,哎喲……”周天賜還在叫,以至於羅靖安小聲敲著門提醒鮑望春的聲音都被遮掉——不過本來戲院就鑼鼓震天的響,周天賜的聲音其實也不算太大,但總之結果就是,羅靖安的提醒,房間裏的兩個人根本沒有聽見。

“嘩,頂你個肺的,下嘴那麽重……”周天賜摸著差點被咬下來的耳垂,簡直欲哭無淚,“我遲早被你弄死!”

鮑望春就隻是看著他笑,而且笑得像個得意洋洋的小狐狸。

周天賜看著心癢,忍不住跳起來摟著情人的腰,搜尋著他的雙唇,投入自己最炙烈的吻。

但是——

“東卿……”一個興衝衝的聲音突然殺了進來,孫翌推開攔在門口羅靖安,招呼也不打就直接衝了進來,而接著,他就一下子呆在了當場……

***

有那麽一瞬間,周天賜清楚感受到強烈的殺意從眼前這個男人的身上迸射出來,本能地一把拖住鮑望春把他拉到自己身後。

如果當時鮑望春不是因為突然被人撞破“奸情”而驚慌失措,以他的精明自然也能感受到孫翌這一瞬間的殺意。但當時他隻顧低著頭努力平息自己飛快的心跳和讓自己冷靜下來,以至於錯過了那兩個人並不涉及言辭和行動的交鋒。

交鋒隻在眼神之間!

但又幾乎同時斂去,孫翌轉身關上包廂的房門,回頭笑笑,“東卿,還不給哥哥我介紹介紹?”

“東卿?”周天賜漂亮的眼睛微微一眯,哼了一聲,“叫得倒挺親熱。”

下意識地拍了拍通紅的臉頰,鮑望春多少還是有些不自在,抬起頭來硬撐著無事狀,繞過周天賜的時候,還用胳膊肘撞了他一下,胡來都不看地方時間!

指著周天賜,向孫翌笑笑,“周天賜。”

轉頭,“我,結義,大哥,孫翌,孫振飛。”

孫翌笑容滿麵地伸出手,“你好。”

周天賜很不喜歡這個人的笑容,但也不至於失了禮數,同樣伸出手,“久仰久仰。”

雙手幾乎一觸即鬆,孫翌還是笑著,“我常年在軍校任教,周先生是從哪裏知道我來的,久仰之名不敢當。”

周天賜神色不變,“孫先生是東卿故友,又是軍方棟梁,久仰一下也是應該的。”

孫翌好脾氣地不跟他繼續扯嘴皮子,“東卿,你來一下,我跟你說說上次你扔給我的大難題,你看我這樣解決好不好?”伸手就來勾鮑望春的肩膀。

鮑望春一聽是工作的事情,何況勾肩搭背的行為以前並肩作戰的時候都不知道做過幾次,想也不想就向他走過去。

但周天賜要讓這種動作在他眼前做出來,那他也該自己去跳珠江了,圓臉上一深一淺兩個酒窩蹦出來,搶先一步把鮑望春拉在自己懷裏,“說到難題,正好!東卿,上次那筆款子你什麽時候打過來?香港那裏不見錢不發貨……”

一提這事情鮑望春就皺眉,“不行,其他,能拖,這個,不能拖。”轉過身,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著周天賜,“不管,你用,什麽,辦法,我從,清遠,回來前,必須,敲下來!”

周天賜看著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伸手捏了捏他的鼻子,“我逗你的!貨,我已經收落庫了,你明天要去清遠,我怎麽能讓你空手去見餘將軍?”輕輕一笑,柔聲道,“你的事情當然比我的什麽都重要!”

鮑望春被他那“深情款款”的樣子弄得汗毛倒豎,猛地想起房間裏還有其他人,回頭看的時候,隻見孫翌看著他們,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