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睫毛顫了顫,鮑望春一下子睜開眼睛,然後就看見周天賜湊在自己的身邊定定地看著自己。本來是想對他笑一笑的,但是一轉念想到昨天晚上這身子幾乎被他折騰足了一宿,忍不住心頭火起,伸手就把那張俊臉推得遠遠的。

這個家夥真的是不知“節製”為何物,好幾次做得自己都快昏過去了,他還在那裏“性致勃勃”。結果眼睜睜看著天際慢慢亮起來,他才放過自己。不過自己昏睡的這段時候,他都這樣傻傻地看著自己嗎?

硬下心腸不去多想,起身穿衣,結果一坐起身就差點又倒回去——腰部以下完全脫力,而且酸痛得讓就算那麽能忍的自己都險些慘呼出來。

而不等他恨恨地一眼瞪來,周天賜卻搶先一步一伸手把他整個人都抱了起來。

“幹嗎?”雖然跟他這個那個也不知道幾個回合了,但並不表示自己堂堂將軍大人就喜歡被人抱在懷裏走路好嗎?鮑望春力持鎮定地問。

周天賜苦笑著把他摟得更緊些,“知道你不舒服,我放好了熱水,來,泡一泡。”

鮑望春俊臉一紅,默默地把頭埋到他的肩膀上,心裏,甜得卻有些想哭。

***

洗好澡換好衣服,鮑望春提議:“出去吃?”

周天賜看著他的眼睛,笑笑,點點頭,“好。”

外麵天氣不是很好,窸窸落落地飄著些雨,跟昨天豔陽萬裏的天氣簡直就像兩個世界。

但兩個人絲毫都不覺得,也沒有誰想過要帶傘,隻是緊緊地手指扣著手指走到街上,周天賜一路給鮑望春指點——

“這裏走過去兩裏是我的小學堂,那時候,我最犀利了,常常把我們那個女先生活活氣哭,嘩!現在她聽見我的名字都要抖三抖。不過那時候真是冤枉,你知道的啦,其實烤知了是多麽好吃的啊,我特地留給她……啊啊,這裏從前有一個大亭子,我小時候最喜歡在這裏玩了,不過後來聽說這個亭子裏造給一個守貞寡婦的碑,那寡婦卻去偷漢子了,這亭子就被人砸了……啊,東卿,你來了廣州那麽久,都不知道吧,廣州的蘿卜燉牛腩好吃到連舌頭都能讓人吞落去,以前這裏呢,就有一個老婆婆專門挑了攤子在這裏賣的,我每天都來捧場哦……”

鮑望春聽著,看著,雪玉般的臉頰就浮現出淡淡的笑意。他眼前幾乎可以馬上浮現出賜官小的時候,天不怕地不怕打架闖禍,總是那麽好心腸想去幫人結果反而給人製造麻煩的情形。並且那情形如此鮮明,似乎隻要一抬頭就可以看見。而這樣聽著賜官說以前如何如何,看著他小時候遊玩過的地方,就像自己也參與到了他的童年生活中去,慢慢填補了從前自己不在他身邊的歲月,把那些錯過的日子也一起送到了自己的生命當中。

要是能夠早點認識你就好了,賜官,雖然這樣想有點貪心,但是還是想親眼看看,你小時候的樣子,你長大的樣子,你一路走過來的樣子。鮑望春輕輕歎口氣,其實,我還有更大的貪心,我想你生生世世這樣扣著我的手,慢慢走過一輩子的路,跟我絮絮叨叨說些有的沒有的事,要不然,時間就停留在這一刻,也好!

“……師傅氣得差點發瘋,但也沒有辦法,我是他徒弟嘛!隻好罰我跪在那家人門口,喏,就那裏……”賜官的聲音嗄然而止,鮑望春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一時間也跟著呆住。

這裏本來是廣州最繁盛的街道,但現在卻全被炸成了瓦礫場,一堆堆焦土和殘磚,一排排炸成碎片壓成血漿的屍塊……前一個彎道上還是充滿了歡樂的賜官的童年,這一刻卻被全盤推翻,變成了置於人間的修羅場。

路中散碎著人的肉,毛茸茸的小孩的頭蓋,灰黃色的腦漿,炸飛到十幾步遠的紫藍色的肚腸。街上盡是半瘋狂狀態地號哭著的失去了丈夫和兒子的女人,盡是裝在運輸汽車上的一列列的白木棺材,殘磚碎瓦,被燒焦了民房,炸彈片,一排排的用蘆席蓋著的屍首,和由紅變褐,由褐變黑了的血跡,帶著雨水的潮濕的熱風吹過來,空氣中充滿了火藥氣和血腥……(注1)

兩個人傻傻地在那裏站了片刻,雨也似乎大了起來,鮑望春猛地捏了捏拳頭,轉過頭去的時候卻注意到周天賜的臉色越來越白,於是拉了他一把,“先,回去?”

周天賜看了他一眼,無聲地讓他拉著轉身又慢慢地走了回去。

沉默地走了有兩條街,原來飄浮的雨絲已經變成了一顆顆的雨點,落在皮膚上有些鈍鈍的痛。不過因為廣州大多是騎樓類的建築,所以隻要走在騎樓的廊下,就不虞會被淋濕衣衫。又走了一會兒,鮑望春停住腳步,朝著周天賜微微笑了笑,“賜官,我,有些,渴。”

周天賜恍然大悟般地抬起頭來,看見對街不遠處有家涼茶鋪還開著,忙道:“你想喝些什麽?”

“梨……雪梨,糖水吧。”

“好,你等我一下,馬上就回來。”周天賜飛快地衝進了雨裏,豆大的雨點一下子就把他的衣衫泅出一個個好像眼淚的點。

鮑望春看著他的背影,不由自主走上兩步,但隨即就克製住了自己。微微抿了抿嘴角,驀然一個轉身,頭也不回地走向另一個方向。才走出騎樓不遠,羅靖安撐著傘就迎了上來,他的車也在不遠處等著。

答應過你,走的時候,一定不在你的眼前,一定不會當著你的麵轉身離開,賜官,我答應了,我做到了!

而我能做到的也許隻有這個,因為,我們相遇的這個時代,錯了……

***

周天賜一口氣衝到前麵的涼茶鋪,那陰陰暗暗的小茶寮子若不是仔細看還真不容易發現門麵,正想著東卿的眼睛就是比自己尖,但突然間一個沙啞的女人的聲音搖搖曳曳地傳了過來——

“別離人對奈何天,離堪怨,別堪憐……”

然後他自己還沒有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麽,眼淚就刷地滑了下來。

那涼茶鋪位於某個巷口,在深深的巷子裏,有人唱:“甫相逢,才見麵,唉不久又東去伯勞西飛燕……”

接著,才有絲竹漸響飄忽在滿天飛雨當中,遠遠地隔著雨聲,襯著飄忽著火氣血腥味道的潮濕空氣,一聲聲就這樣深深的鐫刻到周天賜的骨頭裏去,把一些本來以為已經痛到麻木的感覺重新翻了出來。

這曲子,這詞,都是從小聽著媽媽唱著睡的,熟悉得已經如同自己血肉的一個部分,也因為太熟悉了,所以有時候就會忽略那些詞的意思。

“忽離忽別負華年,愁無垠啊恨無邊,慣說別離言……”

——答應我,東卿,要走的話,不要當著我的麵。這是我的底限,我受不了你在我的眼前轉身離開。

——好。

“不曾償夙願,春心死咯化杜鵑,今複長亭折柳,別矣嬋娟……”

——就算走了,也要記得回來的路!

——好。

“恨我福薄緣鏗,失此如花眷……”

“東卿,東卿!東卿!!”想轉頭看,又怕轉頭看;想確認他還在,又怕看見他不在;知道他走了,又希望他沒走,幾次三番,三番幾次,終於一咬牙轉過頭去,那清冷長街的對麵,潮濕騎樓的下方早就空空蕩蕩,一無所有。

周天賜下意識跑回去幾步,心底裏卻知道已經怎麽都追不回來了,於是隻有這樣怔怔地站在雨裏,讓雨水衝刷著他的眼淚,天跟人的傷心就於這亂世危城淒迷絕唱裏纏綿在一處。

“淚潸然,唉,兩番賦離鸞,唉兩番賦離鸞,何日再團圓……”

東卿,何日,再團圓?何日再團圓?

怔怔間,滿天風雨,處處淒迷,欲述無人聽,想歸無去處。那些古老的唱詞就像一個個字都變成了一個個釘子,在已經遍體鱗傷的心上又一次次敲砸下去,心欲碎。

“……腸欲斷!”

***

纖長白皙的手指輕輕轉動著小巧的白瓷壺,待到開水洗過了茶,倒掉第一輪茶水,一股帶著蘭花芬芳的清馨香氣就氤氳出來,讓整間包房都緩緩漾著那茶香的馥鬱。然後,簡直和白瓷混同一色的手又舉起一旁的銅壺,將沸水注入正待泡開茶葉的白慈壺裏……

看著他有條不紊,熟練又流暢的動作,孫翌一時間有些恍惚。

把濾好的茶盅裏琥珀色的茶水倒入小小的茶杯裏遞過去,鮑望春微微一笑,“振飛,以茶,代酒,我敬你!”

孫翌收斂了心神,笑道:“東卿,你我是老同學了,你鬼主意多,不說個名目,敬的也不敢喝。”

鮑望春“哈”一聲笑出來,“胡說。明明,當年,讀書時,鬼點子,你,最多!”歎了口氣,“這是,謝你,救命,之恩。”

孫翌慢慢拿起茶杯,“江湖弟子少年老,未盡三十故人稀!什麽恩不恩的,一班同窗如今隻剩下你我二人,換作今天是我,你也絕不會動手。”說著一口飲盡茶水,又笑道,“何況,就算他真的下了殺令,誰又能真的殺得了你?”

鮑望春重又為他添上,“別人,不行,你的話,我,隻能,認命。”

孫翌搖搖頭,卻不搭話,隻是把茶杯裏的滾燙的茶水一口飲盡。

鮑望春為他第三次添上茶水,然後也給自己倒上,舉起茶杯道:“這是,敬,你我,兄弟,情義。”

孫翌連忙舉杯與他對飲。

飲後兩人相望一眼,卻一起發現對方眼中如劍似刀的犀利。

“鈞座,何故,派你,下來?”

“他不信你,也不信我,最好我們都死在這裏。”

“既如此,你又,為何,要來?”

“與其老死鳳尾,不如一啼雞首。戴雨農忌我,我當然隻能來著最危險的地方找升官的路。”

“聽說,最近,振飛你,出入,香港,頻繁。那麽,有錢,怎麽會,怕,升不了,官?”

“果然什麽都瞞不了你,嗯?”孫翌挑挑眉毛,“但這錢不是我的,你知道的,這是他們要我買辦的武器藥品。”

“哪個,‘他們’?”

孫翌終於忍無可忍,“東卿,你我兄弟一場,有什麽話你就直接說,別把我當犯人審!哼,雖說你如今是少將軍銜,但我才是軍統廣州行營的主任,你這樣逼問我,算什麽意思?”

鮑望春深深看他一眼,黑白分明的眼睛流過一些複雜的感情,最後卻還是搖了搖頭,“我,不會,殺你。我知道,你們,缺藥。你來,廣州,就是,為這個,吧?我可以,勻,一部分,給你們。但,廣州,既不,容失,貴黨,也該,有所,表示。”

“你要什麽樣的表示?”定了定神,孫翌問道,“說實在的,我們資金有限……”

鮑望春搖頭,“先把,鷹組,還給,趙誠。另外,你,怎麽做,我,不管。反正,下周,我運送,藥品,前往,清遠。那以前,我要你,盡,可能,解決,製空權,問題。”

孫翌呆一下,撓撓頭皮,“東卿,你這是給我出了大難題啊!”

聽他這樣說,就知道他已經答應了,頓時一口氣都鬆了下來。鮑望春不想傷了彼此兄弟義氣,孫翌說得不錯,一班同窗如今剩下的也就隻有他們兩個,偏偏又是不同的立場,如今能夠合作總好過刀槍相加。

於是抬抬眉毛,笑得一口白牙都露出來,“振飛,你,鬼點子,多!難不倒,你。”

看著眼前笑起來就滿臉稚氣的家夥,孫翌有一時間恍惚,“東卿,你比我小兩歲吧?”

鮑望春點點頭,重新倒上一浦滾水泡茶,“怎麽?”

“十年啊,我們竟然已經認識十年了!我還記得你剛進軍校那天,就把隔壁班的黃胖子揍了個半死,唉,怎麽十年下來,你看著還是這副俏生生的小模樣?”

如果不是同學那麽久,鮑望春早就給他一耳光扇了過去。但就是因為知道孫翌這個人說話從來沒有遮攔,遂隻是翻了個白眼給他,“對了,要吃點,什麽?”

“我不餓,早上吃過了來的。就知道你不安好心,怕見了你以後就沒有胃口吃飯,看吧,果然,派個大難題給我!——唉,你舌頭怎麽回事,說話總是一截一截的。”

舉著瓷壺的手微微一頓,“沒事,受了點,小傷。”

“這一年來,即便我隻是在軍校裏任教,也聽說你立了不少功勳。我很感激你沒有對我們下手,可我也不明白,你為什麽要為戴雨農這樣拚命。這次來廣州,雖然大部分的原因是上頭的決定,我卻也是真的想來看看你。東卿,你到底是怎麽了?怎麽會讓,讓他們這樣,這樣傳你?”

鮑望春慢慢放下手裏的瓷壺,看著金黃色的茶水蕩漾在白瓷茶盅裏,“哦,傳什麽?”這世上,到底是沒有不透風的牆的。自己以為自己痛下殺手,但凡搭點邊的人都已經鏟除了,應該沒有人會知道,但是現在看來,這根本禁不起軍統局這幫高級特工的調查。真是白用功了一場。

孫翌覺得不對,以鮑望春的驕傲,如果有人這樣傳他,隻怕他早就刀槍棍子一起上了,不折磨到亂說話的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決不會罷休。想想當年,黃胖子就是看他貌似纖細雅致,於是上去口花花了一句,結果就被他打個半死。自己也是因為這樣才注意到這個又狠又辣的美人的,遂生了結交之心。後來並肩作戰,生死扶持,轉眼十年。

但現在他隻是淡淡地問一句“哦,傳什麽?”而且聽他這口氣,隻怕傳的是什麽,他自己心裏清楚得很。

沒來由地心裏一陣劇痛又是一陣焦躁,孫翌即便是剛才被鮑望春揭穿了自己身份的時候都沒有這樣驚怒,猛地一拍桌子,“他們說你,說你,跟男人……後來還因為這個,才被踢出藍衣社。隻是這一年來建功多了才回的軍統。”

拿起白瓷杯把裏麵的茶水一飲而盡,鮑望春覺得自從自己“死”過了一次以來,對這些事已經再沒有從前的在意。反正自己做出來的事,總有相應的結果在等著自己,每一步快樂都需要代價,這個道理自己早就知道了不是嗎?

於是輕輕一笑,“是真的。”

“啪!”孫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手裏的杯子也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等,等一下!”他跳起來,臉漲得通紅,在地上轉了三個圈,“東卿,你的意思是……是不是我聽錯了?”

鮑望春微微有些無措,但還是通紅著臉堅定地點了點頭。

“但是,你的意思是,你喜歡上了一個男人!”孫翌忍不住道,“跟你一樣的男人!甚至還因為他差點被戴雨農踢出藍衣社?差點死掉?”

鮑望春看著他,“是,我喜歡,上了,一個,男人!”

孫翌張口結舌了半晌,“但是,東卿,你有沒有想過,你,你是一個將軍!你有大好的前程在前頭,你這樣,這樣,豈不是自甘墮落?”

鮑望春依然沉靜地看著他,“喜歡了,沒辦法。”

又緊緊盯著鮑望春緋紅的雙頰看了半天,孫翌這才似乎終於收拾好了情緒,長歎一聲坐下來,“失策啊,早知道你會喜歡男人,當年,我就該先下手為強!”

鮑望春沒想到等了半天,他竟然是這個反應,一時間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猛地瞪起眼睛,“振飛,你這是,嘲笑,我嗎?”

孫翌好笑地看著他鼓起來的小肉臉,真恨不得伸手上去捏兩下,但終於自己忍住,“東卿,既然你喜歡了,就要自己承擔這種喜歡的後果。”輕輕笑笑,“如果連我開玩笑你都覺得是在嘲笑,那你還是趁早斷了吧!上了就別怕,管他娘的別人怎麽說!”眼神微閃,“那個好福氣的家夥究竟是誰啊?說實在的,我還真的給他有點嫉妒!”

鮑望春心中湧起歡喜,在那麽多折磨以後,總算有人能夠接受自己這樣違背人常的感情,而且那人還是自己當作兄長一樣的摯友,不由得淺淺微笑出來,“好,下次,介紹,你們,認識——你們,應該會,成為,好友,脾氣,很像!”

“是嗎?那人跟我脾氣很像?”孫翌哈哈笑著,眼睛裏卻閃過一道奇異的光芒,“好了,我看也差不多了,”他重新站起來,“你給我那個難題我還要想辦法解決,這就先告辭了。”

鮑望春有心再留他聊一會兒,但一想還是工作重要,於是也跟著站起來,“好。我今天,就回,軍統局,有什麽,事情,我們,再聯係。”

“行啊,反正我要出去忙,軍統這塊還是你先盯著,”孫翌一麵說一麵走過去打開房門,但門一打開,卻看見門口站了一個人正要敲門,卻是老洪門的陳宜昌。

“這位,”陳宜昌看著孫翌不禁略眯了迷眼睛,“小鮑魚,他也是你們軍統局的?”

“是。”鮑望春笑著為他們引見,“他是,我,結義,兄長。”

陳宜昌朝著孫翌點了點頭,而孫翌看著陳宜昌,又回頭看了看鮑望春,眼中突然閃過奇異的鋒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