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析】

《史記》中五大民族史傳,匈奴居首。本傳是八千餘字的大傳,是司馬遷著力創作的名篇之一,民族融合和民族鬥爭,推演了精彩的活劇。漢武帝雄才大略,突出地表現在對外征討,對內興作把西漢推向極盛。對內興作包括政治製度改革與水利、宮室等的興建,本文姑置不論。對外征討,主要是征匈奴。漢武帝征大宛、平兩越、開通西南夷等都是圍繞征匈奴進行的。尤其是征大宛更是漢匈戰爭不可缺少的一個組成部分。因為征大宛,一是斷匈奴右臂;二是引進大宛汗血馬改良中國馬種,組建騎兵與匈奴抗衡。漢武帝反擊匈奴的戰爭從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馬邑之謀發動到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李廣利兵敗降匈奴,前後四十年。漢武帝在位五十四年,漢匈戰爭就打了四十年,漢朝付出了“海內虛耗,戶口減半”的代價,終於消除了匈奴邊患,保衛了長城以內農耕民族的文化,曆史意義極其深遠。漢匈戰爭已經超越了兩大民族的戰鬥,它是古代東方遊牧民族與農耕民族決定曆史進程的大拚搏。漢朝的勝利,是先進文化農耕民族的勝利。漢匈戰爭推進民族大融合,奠定漢文化版圖,保衛了中華文化的傳承,意義極為重大。司馬遷的良史之筆,載述武帝征伐雄略之事,所以本傳內容豐富,主題多重,思想深邃,梁啟超評其為《史記》十大名篇之一,史識不凡。

《匈奴列傳》內容可概略劃分為三大段落,即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敘述匈奴社會習俗及其與先秦時期中原各國的曆史淵源關係;第二部分,寫漢初高帝、高後、文景之世的漢匈和親;第三部分,敘述漢武帝時的漢匈戰爭。為了突出司馬遷創作民族史傳的光輝思想與曆史意義,本傳漢匈戰爭的主題姑置不論,這裏隻著重對第一大段匈奴社會習俗以及先秦時期與華夏族關係做簡要的評析,探索司馬遷的民族觀。

第一大段可分四個層次,即四個小的段落。第一段落,即文章開頭一節,描寫匈奴社會實體。司馬遷隻用了二百二十字就把匈奴民族生活的地域、經濟、文化及風俗習慣介紹出來了。盡管匈奴內部的民族成分十分複雜,但他們都長期過著“逐水草遷徙”的遊牧生活。匈奴人民食畜肉,飲湩酪,衣皮革,披氈裘,住穹廬,其畜產多馬、牛、羊、駱駝、驢、騾等。過著遊牧生活,馳逐原野,養成了人民善於攻戰的天性。其俗“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司馬遷正是抓住了這些共同特點,所以把居地萬裏的匈奴作為一個民族實體來敘述。

從“夏道衰”至“複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止四個自然段,寫先秦時期,夏商周三代及春秋戰國時匈奴族與華夏族的關係。司馬遷依據傳說,在第一段行文開頭就說,匈奴祖先是夏後氏的苗裔,名叫淳維。這是說匈奴民族源遠流長,與華夏關係密切,都是黃帝子孫。第二段開頭,寫夏道衰,而周族祖先公劉變於西戎,實際是說周祖先興起於戎狄。西周興起,戎狄攻太王古公亶父,西伯姬昌伐犬戎,周武王放逐戎夷於涇、洛之北,穆王伐犬戎,犬戎殺幽王。平王東遷,至周襄王娶戎狄女為後,建立和親關係。這種維係和平的方式很脆弱,周襄王一度為戎狄所逐。北方山戎曾伐燕、伐齊。於是西方之戎入居關中,北方之戎南下幽並。春秋時,秦用由餘之謀霸西戎,晉用魏絳之策服戎翟。戰國時,燕用秦開,趙用李牧,威服胡戎,秦並天下,大擊北胡,於是築長城以拒守。先秦時期漫長的夷夏鬥爭,同時也是逐漸融合的過程。

“單於有太子名冒頓”至“控弦之士三十餘萬”兩個自然段,寫秦漢之際匈奴強盛,冒頓單於統一匈奴各部,東並東胡,西滅月氏,南沒白羊、樓煩、河南王,疆土東西萬裏,控弦之士三十萬,匈奴達於鼎盛。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至“以冒頓單於為賢”四個自然段,寫匈奴全民皆兵的社會組織,以侵擾掠奪為畜牧生業之補充,因此是一個好戰、能戰、敢戰的民族。從社會形態分析,匈奴進入了奴隸社會。

其後兩大部分是寫匈奴崛起與華夏西漢興起百餘年的博弈關係。第二大段寫冒頓與漢高帝的交鋒,兩強勢均力敵,白登之役漢敗匈奴勝,漢軍差點全軍覆沒。漢朝初建,雖然民疲財乏,但多能征慣戰之將,匈奴亦不能展其所欲,漢匈雙方以和親方式休戰,開關市,維護和平。此後,漢匈關係曆高帝、高後、文帝、景帝四代,六七十年間,雙方維持和親關係,但匈奴百約百叛,時常犯邊,殺掠漢吏民,基本是小摩擦,沒有大規模戰鬥。其間高後時,冒頓單於向呂後挑釁,要與呂後結秦晉之好,漢朝忍讓,沒有釀成大戰。漢文帝十四年,匈奴大入,漢朝嚴備,匈奴不戰而還。文景時期,漢朝已在西北沿邊各郡大規模養馬,入粟買爵,移民實邊,長期蓄聚力量,準備反擊匈奴。漢武帝即位,遂將漢匈決戰提上議事日程。第三大段,《匈奴列傳》完整地記述了漢武帝伐匈奴的全過程,漢勝匈敗,漠南無王庭,為漢宣帝甘露二年匈奴臣服奠定了基礎。漢匈鬥爭從公元前200年白登之役到公元前52年匈奴臣服,長達一個半世紀之久。從漢武帝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設謀馬邑啟動伐匈奴,到甘露二年,漢匈處於戰爭狀態長達八十二年。

梁啟超何以列《匈奴列傳》為《史記》十大名篇之一?梁啟超在《要籍解題及其讀法》的《史記讀法》中提出《史記》十大名篇之說。其篇目為:《項羽本紀》《信陵君列傳》《廉頗藺相如列傳》《魯仲連鄒陽列傳》《淮陰侯列傳》《魏其武安侯列傳》《李將軍列傳》《匈奴列傳》《貨殖列傳》《太史公自序》。此一家言之觀點。因本傳是司馬遷精意所寫的一篇大傳。前文指出,本傳內容豐富,主題多重,思想深邃,不能不使人拍案叫絕。下文做簡略的分析。

首先,司馬遷首創民族史傳,識見超群。自古以來,中國就是一個由多民族組成的國家。周初分封時就有許多內附的“夷狄”之國。例如吳太伯之勾吳、楚子荊蠻都不是華夏民族。周襄王通婚於翟,秦穆公霸西戎。中華民族的曆史,是漢族和少數民族共同創造的曆史。但是,儒家正統思想卻一再宣揚“夷夏之辨”,以中原華夏民族為冠帶之國,貶稱周邊少數民族為夷狄之邦,以區分種族貴賤。周邊民族被貶稱東夷、西戎、北狄、南蠻,視為荒服之地。

孔子修《春秋》,內諸夏而外夷狄。孟子在辯論中,直斥楚人許行說話像鳥叫,稱之為“南蠻舌之人”。《詩經》上說:“戎狄是膺,荊舒是懲。”這兩句詩成為曆代統治者壓迫周邊各民族的理論根據。西漢大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精華》中提出大夷小夷不能與中原華夏平等,說“大小不逾等”。司馬遷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時代,不同凡響地首創民族史傳,說南越“集揚越以保南藩”,東越“保守封禺為臣”,西南夷“請為內臣受吏”,匈奴“夏後氏之苗裔”,寫了周邊五個民族史傳,其中匈奴史傳居首,最為精彩。司馬遷把每一個民族都作為實體來寫,尊重各民族風俗。他奉命出使西南夷,設郡置吏,“以故俗治”。特別是《匈奴列傳》,通過中行說與漢使辯論民族風俗長短,稱讚匈奴風俗適合該民族曆史背景,漢使不能難。司馬遷把民族史傳與名臣將相交錯等列,認為各民族都是天子臣民,這是難能可貴的。《漢書》作者班固批評司馬遷的這一做法,他認為“西南外夷,種別域殊”,不能與名臣交錯等列,而應把民族史傳側於列傳之末。兩相對照,更可見司馬遷史識不凡。

其次,司馬遷寫各民族都是黃帝子孫,匈奴是夏後氏之苗裔,並承認周邊各民族有革命的權利,可以參與中原事務。東越人反秦佐漢,《東越列傳》作了肯定的記載。司馬遷把各民族作為一個實體來寫,寫他們活動的地域、生活習慣,承認其民族並立於世的權利。這一切都反映了他進步的民族等列思想。

最後,實錄史事,冷靜記載民族之間的鬥爭與融合。融合是在鬥爭過程中完成的,應該說具有辯證的唯物主義思想。例如,漢匈戰爭的性質,在漢武帝當世就引起了爭論,直到今天也沒有定論。有的說漢武帝好大喜功,伐匈奴為不義;有的說漢武帝反擊匈奴是正義的,因匈奴犯邊,百約百叛;有的說司馬遷反對漢武帝伐匈奴。《太史公自序》明確指出:“自三代以來,匈奴常為中國患害;欲知強弱之時,設備征討,作《匈奴列傳》第五十。”《匈奴列傳》的“太史公曰”卻又對漢武帝伐匈奴提出了批評。批評內容有兩點:漢武帝用人唯親,主要指後期伐匈奴,用寵姬李夫人哥哥李廣利這位庸將,使漢朝付出了沉重的代價;第二批評漢朝君臣不能平等對待匈奴,一定要使匈奴“臣服”,把匈奴推到了頑抗的立場。伐匈奴之事,司馬遷是肯定的,而且寫《匈奴列傳》就是為了總結“強弱之時”,掌握時機反擊侵擾。漢匈鬥爭,武帝時期的大決戰,恰好是東方亞洲大陸上,北方遊牧民族最盛之時南侵一個統一的農業民族大國,鬥爭異常激烈,波瀾壯闊,司馬遷以如椽大筆記載了這一曆史事跡,總結了曆史經驗,留下千古名篇,是值得尊敬的。

【原文】

匈奴,其先祖夏後氏之苗裔也,曰淳維。唐、虞以上有山戎、獫狁、葷粥,居於北蠻,隨畜牧而轉移。其畜之所多則馬、牛、羊,其奇畜則橐駝、驢、騾、、、。逐水草遷徙,毋城郭常處耕田之業,然亦各有分地。毋文書,以言語為約束。兒能騎羊,引弓射鳥鼠;少長則射狐兔:用為食。士力能毌弓,盡為甲騎。其俗,寬則隨畜,因射獵禽獸為生業,急則人習戰攻以侵伐,其天性也。其長兵則弓矢,短兵則刀。利則進,不利則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禮義。自君王以下,鹹食畜肉,衣其皮革,被旃裘。壯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餘。貴壯健,賤老弱。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其俗有名不諱,而無姓字。

夏道衰,而公劉失其稷官,變於西戎,邑於豳。其後三百有餘歲,戎狄攻大王亶父,亶父亡走岐下,而豳人悉從亶父而邑焉,作周。其後百有餘歲,周西伯昌伐畎夷氏。後十有餘年,武王伐紂而營雒邑,複居於酆鄗,放逐戎夷涇、雒之北,以時入貢,命曰“荒服”。其後二百有餘年,周道衰,而穆王伐犬戎,得四白狼四白鹿以歸。自是之後,荒服不至。於是周遂作《甫刑》之辟。穆王之後二百有餘年,周幽王用寵姬褒姒之故,與申侯有郤。申侯怒而與犬戎共攻殺周幽王於驪山之下,遂取周之焦獲,而居於涇、渭之間,侵暴中國。秦襄公救周,於是周平王去酆鄗而東徙雒邑。當是之時,秦襄公伐戎至岐,始列為諸侯。是後六十有五年,而山戎越燕而伐齊,齊釐公與戰於齊郊。其後四十四年,而山戎伐燕。燕告急於齊,齊桓公北伐山戎,山戎走。其後二十有餘年,而戎狄至雒邑,伐周襄王,襄王奔於鄭之氾邑。初,周襄王欲伐鄭,故娶戎狄女為後,與戎狄兵共伐鄭。已而黜狄後,狄後怨,而襄王後母曰惠後,有子子帶,欲立之,於是惠後與狄後、子帶為內應,開戎狄,戎狄以故得入,破逐周襄王,而立子帶為天子。於是戎狄或居於陸渾,東至於衛,侵盜暴虐中國。中國疾之,故詩人歌之曰“戎狄是應”,“薄伐獫狁,至於大原”,“出輿彭彭,城彼朔方”。周襄王既居外四年,乃使使告急於晉。晉文公初立,欲修霸業,乃興師伐逐戎翟,誅子帶,迎內周襄王,居於雒邑。

當是之時,秦、晉為強國。晉文公攘戎翟,居於河西圁、洛之間,號曰赤翟、白翟。秦穆公得由餘,西戎八國服於秦,故自隴以西有綿諸、緄戎、翟、之戎,岐、梁山、涇、漆之北有義渠、大荔、烏氏、朐衍之戎。而晉北有林胡、樓煩之戎,燕北有東胡、山戎。各分散居溪穀,自有君長,往往而聚者百有餘戎,然莫能相一。

自是之後百有餘年,晉悼公使魏絳和戎翟,戎翟朝晉。後百有餘年,趙襄子逾句注,而破並代以臨胡貉。其後既與韓、魏共滅智伯,分晉地而有之,則趙有代、句注之北,魏有河西、上郡,以與戎界邊。其後義渠之戎築城郭以自守,而秦稍蠶食,至於惠王,遂拔義渠二十五城。惠王擊魏,魏盡入西河及上郡於秦。秦昭王時,義渠戎王與宣太後亂,有二子。宣太後詐而殺義渠戎王於甘泉,遂起兵伐殘義渠。於是秦有隴西、北地、上郡,築長城以拒胡。而趙武靈王亦變俗胡服,習騎射,北破林胡、樓煩。築長城,自代並陰山下,至高闕為塞。而置雲中、雁門、代郡。其後燕有賢將秦開,為質於胡,胡甚信之。歸而襲破走東胡,東胡卻千餘裏。與荊軻刺秦王秦舞陽者,開之孫也。燕亦築長城,自造陽至襄平。置上穀、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拒胡。當是之時,冠帶戰國七,而三國邊於匈奴。其後趙將李牧時,匈奴不敢入趙邊。後秦滅六國,而始皇帝使蒙恬將十萬之眾北擊胡,悉收河南地。因河為塞,築四十四縣城臨河,徙適戍以充之。而通直道,自九原至雲陽,因邊山險塹溪穀可繕者治之,起臨洮至遼東萬餘裏。又度河據陽山北假中。

當是之時,東胡強而月氏盛。匈奴單於曰頭曼,頭曼不勝秦,北徙。十餘年而蒙恬死,諸侯畔秦,中國擾亂,諸秦所徙適戍邊者皆複去,於是匈奴得寬,複稍度河南與中國界於故塞。

單於有太子名冒頓。後有所愛閼氏,生少子,而單於欲廢冒頓而立少子,乃使冒頓質於月氏。冒頓既質於月氏,而頭曼急擊月氏。月氏欲殺冒頓,冒頓盜其善馬,騎之亡歸。頭曼以為壯,令將萬騎。冒頓乃作為鳴鏑,習勒其騎射,令曰:“鳴鏑所射而不悉射者,斬之。”行獵鳥獸,有不射鳴鏑所射者,輒斬之。已而冒頓以鳴鏑自射其善馬,左右或不敢射者,冒頓立斬不射善馬者。居頃之,複以鳴鏑自射其愛妻,左右或頗恐,不敢射,冒頓又複斬之。居頃之,冒頓出獵,以鳴鏑射單於善馬,左右皆射之。於是冒頓知其左右皆可用。從其父單於頭曼獵,以鳴鏑射頭曼,其左右亦皆隨鳴鏑而射殺單於頭曼,遂盡誅其後母與弟及大臣不聽從者。冒頓自立為單於。

冒頓既立,是時東胡強盛,聞冒頓殺父自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頭曼時有千裏馬。冒頓問群臣,群臣皆曰:“千裏馬,匈奴寶馬也,勿與。”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而愛一馬乎?”遂與之千裏馬。居頃之,東胡以為冒頓畏之,乃使使謂冒頓,欲得單於一閼氏。冒頓複問左右,左右皆怒曰:“東胡無道,乃求閼氏!請擊之。”冒頓曰:“奈何與人鄰國愛一女子乎?”遂取所愛閼氏予東胡。東胡王愈益驕,西侵。與匈奴間,中有棄地,莫居,千餘裏,各居其邊為甌脫。東胡使使謂冒頓曰:“匈奴所與我界甌脫外棄地,匈奴非能至也,吾欲有之。”冒頓問群臣,群臣或曰:“此棄地,予之亦可,勿予亦可。”於是冒頓大怒曰:“地者,國之本也,奈何予之!”諸言予之者,皆斬之。冒頓上馬,令國中有後者斬,遂東襲擊東胡。東胡初輕冒頓,不為備。及冒頓以兵至,擊,大破滅東胡王,而虜其民人及畜產。既歸,西擊走月氏,南並樓煩、白羊河南王。悉複收秦所使蒙恬所奪匈奴地者,與漢關故河南塞,至朝那、膚施,遂侵燕、代。是時漢兵與項羽相距,中國罷於兵革,以故冒頓得自強,控弦之士三十餘萬。

自淳維以至頭曼千有餘歲,時大時小,別散分離,尚矣,其世傳不可得而次雲。然至冒頓而匈奴最強大,盡服從北夷,而南與中國為敵國,其世傳國官號乃可得而記雲。

置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左右大將,左右大都尉,左右大當戶,左右骨都侯。匈奴謂賢曰“屠耆”,故常以太子為左屠耆王。自如左右賢王以下至當戶,大者萬騎,小者數千,凡二十四長,立號曰“萬騎”。諸大臣皆世官。呼衍氏,蘭氏,其後有須卜氏,此三姓其貴種也。諸左方王將居東方,直上穀以往者,東接穢貉、朝鮮;右方王將居西方,直上郡以西,接月氏、氐、羌;而單於之庭直代、雲中。各有分地,逐水草移徙。而左右賢王、左右穀蠡王最為大國。左右骨都侯輔政。諸二十四長亦各自置千長、百長、什長、裨小王、相封、都尉、當戶、且渠之屬。

歲正月,諸長小會單於庭,祠。五月,大會蘢城,祭其先、天地、鬼神。秋,馬肥,大會林,課校人畜計。其法,拔刃尺者死,坐盜者沒入其家;有罪小者軋,大者死。獄久者不過十日,一國之囚不過數人。而單於朝出營,拜日之始生,夕拜月。其坐,長左而北鄉。日上戊己。其送死,有棺槨金銀衣裘,而無封樹喪服;近幸臣妾從死者,多至數千百人。舉事而候星月,月盛壯則攻戰,月虧則退兵。其攻戰,斬首虜賜一卮酒,而所得鹵獲因以予之,得人以為奴婢。故其戰,人人自為趣利,善為誘兵以冒敵。故其見敵則逐利,如鳥之集;其困敗,則瓦解雲散矣。戰而扶輿死者,盡得死者家財。

後北服渾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國。於是匈奴貴人大臣皆服,以冒頓單於為賢。

是時漢初定中國,徙韓王信於代,都馬邑。匈奴大攻圍馬邑,韓王信降匈奴。匈奴得信,因引兵南逾句注,攻太原,至晉陽下。高帝自將兵往擊之。會冬大寒雨雪,卒之墮指者十二三,於是冒頓詳敗走,誘漢兵。漢兵逐擊冒頓,冒頓匿其精兵,見其羸弱,於是漢悉兵,多步兵,三十二萬,北逐之。高帝先至平城,步兵未盡到,冒頓縱精兵四十萬騎圍高帝於白登,七日,漢兵中外不得相救餉。匈奴騎,其西方盡白馬,東方盡青馬,北方盡烏驪馬,南方盡騂馬。高帝乃使使間厚遺閼氏,閼氏乃謂冒頓曰:“兩主不相困。今得漢地,而單於終非能居之也。且漢王亦有神,單於察之。”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於是高帝令士皆持滿傅矢外鄉,從解角直出,竟與大軍合,而冒頓遂引兵而去。漢亦引兵而罷,使劉敬結和親之約。

是後韓王信為匈奴將,及趙利、王黃等數倍約,侵盜代、雲中。居無幾何,陳豨反,又與韓信合謀擊代。漢使樊噲往擊之,複拔代、雁門、雲中郡縣,不出塞。是時匈奴以漢將眾往降,故冒頓常往來侵盜代地。於是漢患之,高帝乃使劉敬奉宗室女公主為單於閼氏,歲奉匈奴絮繒酒米食物各有數,約為昆弟以和親,冒頓乃少止。後燕王盧綰反,率其黨數千人降匈奴,往來苦上穀以東。

高祖崩,孝惠、呂太後時,漢初定,故匈奴以驕。冒頓乃為書遺高後,妄言。高後欲擊之,諸將曰:“以高帝賢武,然尚困於平城。”於是高後乃止,複與匈奴和親。

至孝文帝初立,複修和親之事。其三年五月,匈奴右賢王入居河南地,侵盜上郡葆塞蠻夷,殺略人民。於是孝文帝詔丞相灌嬰發車騎八萬五千,詣高奴,擊右賢王。右賢王走出塞。文帝幸太原。是時濟北王反,文帝歸,罷丞相擊胡之兵。

其明年,單於遺漢書曰:“天所立匈奴大單於敬問皇帝無恙。前時皇帝言和親事,稱書意,合歡。漢邊吏侵侮右賢王,右賢王不請,聽後義盧侯難氏等計,與漢吏相距,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皇帝讓書再至,發使以書報,不來,漢使不至,漢以其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之敗約故,罰右賢王,使之西求月氏擊之。以天之福,吏卒良,馬強力,以夷滅月氏,盡斬殺降下之。定樓蘭、烏孫、呼揭及其旁二十六國,皆以為匈奴。諸引弓之民,並為一家。北州已定,願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複故約,以安邊民,以應始古,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未得皇帝之誌也,故使郎中係雩淺奉書請,獻橐他一匹,騎馬二匹,駕二駟。皇帝即不欲匈奴近塞,則且詔吏民遠舍。使者至,即遣之。”以六月中來至薪望之地。書至,漢議擊與和親孰便。公卿皆曰:“單於新破月氏,乘勝,不可擊。且得匈奴地,澤鹵,非可居也。和親甚便。”漢許之。

孝文皇帝前六年,漢遺匈奴書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使郎中係雩淺遺朕書曰:‘右賢王不請,聽後義盧侯難氏等計,絕二主之約,離兄弟之親,漢以故不和,鄰國不附。今以小吏敗約,故罰右賢王使西擊月氏,盡定之。願寢兵休士卒養馬,除前事,複故約,以安邊民,使少者得成其長,老者安其處,世世平樂。’朕甚嘉之,此古聖主之意也。漢與匈奴約為兄弟,所以遺單於甚厚。倍約離兄弟之親者,常在匈奴。然右賢王事已在赦前,單於勿深誅。單於若稱書意,明告諸吏,使無負約,有信,敬如單於書。使者言單於自將伐國有功,甚苦兵事。服繡袷綺衣、繡袷長襦、錦袷袍各一,比餘一,黃金飾具帶一,黃金胥紕一,繡十匹,錦三十匹,赤綈、綠繒各四十匹,使中大夫意、謁者令肩遺單於。”後頃之,冒頓死,子稽粥立,號曰老上單於。

老上稽粥單於初立,孝文皇帝複遣宗室女公主為單於閼氏,使宦者燕人中行說傅公主。說不欲行,漢強使之。說曰:“必我行也,為漢患者。”中行說既至,因降單於,單於甚親幸之。

初,匈奴好漢繒絮食物,中行說曰:“匈奴人眾不能當漢之一郡,然所以強者,以衣食異,無仰於漢也。今單於變俗好漢物,漢物不過什二,則匈奴盡歸於漢矣。其得漢繒絮,以馳草棘中,衣褲皆裂敝,以示不如旃裘之完善也。得漢食物皆去之,以示不如湩酪之便美也。”於是說教單於左右疏記,以計課其人眾畜物。

漢遺單於書,牘以尺一寸,辭曰“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所遺物及言語雲雲。中行說令單於遺漢書以尺二寸牘,及印封皆令廣大長,倨傲其辭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單於敬問漢皇帝無羌”,所以遺物言語亦雲雲。

漢使或言曰:“匈奴俗賤老。”中行說窮漢使曰:“而漢俗屯戍從軍當發者,其老親豈有不自脫溫厚肥美以齎送飲食行戍乎?”漢使曰:“然。”中行說曰:“匈奴明以戰攻為事,其老弱不能鬥,故以其肥美飲食壯健者,蓋以自為守衛,如此父子各得久相保,何以言匈奴輕老也?”漢使曰:“匈奴父子乃同穹廬而臥。父死,妻其後母;兄弟死,盡取其妻妻之。無冠帶之飾,闕庭之禮。”中行說曰:“匈奴之俗,人食畜肉,飲其汁,衣其皮;畜食草飲水,隨時轉移。故其急則人習騎射,寬則人樂無事,其約束輕,易行也。君臣簡易,一國之政猶一身也。父子兄弟死,取其妻妻之,惡種姓之失也。故匈奴雖亂,必立宗種。今中國雖詳不取其父兄之妻,親屬益疏則相殺,至乃易姓,皆從此類。且禮義之敝,上下交怨望,而室屋之極,生力必屈。夫力耕桑以求衣食,築城郭以自備,故其民急則不習戰功,緩則罷於作業。嗟土室之人,顧無多辭,令喋喋而佔佔,冠固何當?”

自是之後,漢使欲辯論者,中行說輒曰:“漢使無多言,顧漢所輸匈奴繒絮米糵,令其量中,必善美而已矣,何以為言乎?且所給備善則已;不備,苦惡,則候秋孰,以騎馳蹂而稼穡耳。”日夜教單於候利害處。

漢孝文皇帝十四年,匈奴單於十四萬騎入朝那、蕭關,殺北地都尉卬,虜人民畜產甚多,遂至彭陽。使奇兵入燒回中宮,候騎至雍甘泉。於是文帝以中尉周舍、郎中令張武為將軍,發車千乘,騎十萬,軍長安旁以備胡寇。而拜昌侯盧卿為上郡將軍,寧侯魏遬為北地將軍,隆慮侯周灶為隴西將軍,東陽侯張相如為大將軍,成侯董赤為前將軍,大發車騎往擊胡。單於留塞內月餘乃去,漢逐出塞即還,不能有所殺。匈奴日已驕,歲入邊,殺略人民畜產甚多,雲中、遼東最甚,至代郡萬餘人。漢患之,乃使使遺匈奴書。單於亦使當戶報謝,複言和親事。

孝文帝後二年,使使遺匈奴書曰:

皇帝敬問匈奴大單於無恙。使當戶且居雕渠難、郎中韓遼遺朕馬二匹,已至,敬受。先帝製:長城以北,引弓之國,受命單於;長城以內,冠帶之室,朕亦製之。使萬民耕織射獵衣食,父子無離,臣主相安,俱無暴逆。今聞渫惡民貪降其進取之利,倍義絕約,忘萬民之命,離兩主之歡,然其事已在前矣。書曰:“二國已和親,兩主歡說,寢兵休卒養馬,世世昌樂,然更始。”朕甚嘉之。聖人者日新,改作更始,使老者得息,幼者得長,各保其首領而終其天年。朕與單於俱由此道,順天恤民,世世相傳,施之無窮,天下莫不鹹便。漢與匈奴鄰敵之國,匈奴處北地,寒,殺氣早降,故詔吏遺單於秫糵金帛絲絮佗物歲有數。今天下大安,萬民熙熙,朕與單於為之父母。朕追念前事,薄物細故,謀臣計失,皆不足以離兄弟之歡。朕聞“天不頗覆,地不偏載”。朕與單於皆捐往細故,俱蹈大道,墮壞前惡,以圖長久,使兩國之民若一家子。元元萬民,下及魚鱉,上及飛鳥,跂行喙息蠕動之類,莫不就安利而辟危殆。故來者不止,天之道也。俱去前事:朕釋逃虜民,單於無言章尼等。朕聞古之帝王,約分明而無食言。單於留誌,天下大安,和親之後,漢過不先。單於其察之。

單於既約和親,於是製詔禦史曰:“匈奴大單於遺朕書,言和親已定,亡人不足以益眾廣地,匈奴無入塞,漢無出塞,犯今約者殺之,可以久親,後無咎,俱便。朕已許之。其布告天下,使明知之。”

後四歲,老上稽粥單於死,子軍臣立為單於。既立,孝文皇帝複與匈奴和親。而中行說複事之。

軍臣單於立四歲,匈奴複絕和親,大入上郡、雲中各三萬騎,所殺略甚眾而去。於是漢使三將軍軍屯北地,代屯句注,趙屯飛狐口,緣邊亦各堅守以備胡寇。又置三將軍,軍長安西細柳、渭北棘門、霸上以備胡。胡騎入代句注邊,烽火通於甘泉、長安。數月,漢兵至邊,匈奴亦去遠塞,漢兵亦罷。後歲餘,孝文帝崩,孝景帝立,而趙王遂乃陰使人於匈奴。吳、楚反,欲與趙合謀入邊。漢圍破趙,匈奴亦止。自是之後,孝景帝複與匈奴和親,通關市,給遺匈奴,遣公主,如故約。終孝景時,時小入盜邊,無大寇。

武帝即位,明和親約束,厚遇,通關市,饒給之。匈奴自單於以下皆親漢,往來長城下。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與匈奴交,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於。單於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餘萬馬邑旁,禦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於。單於既入漢塞,未至馬邑百餘裏,見畜布野而無人牧者,怪之,乃攻亭。是時雁門尉史行徼,見寇,葆此亭,知漢兵謀,單於得,欲殺之,尉史乃告單於漢兵所居。單於大驚曰:“吾固疑之。”乃引兵還。出曰:“吾得尉史,天也,天使若言。”以尉史為“天王”。漢兵約單於入馬邑而縱,單於不至,以故漢兵無所得。漢將軍王恢部出代擊胡輜重,聞單於還,兵多,不敢出。漢以恢本造兵謀而不進,斬恢。自是之後,匈奴絕和親,攻當路塞,往往入盜於漢邊,不可勝數。然匈奴貪,尚樂關市,嗜漢財物,漢亦尚關市不絕以中之。

自馬邑軍後五年之秋,漢使四將軍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衛青出上穀,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雲中,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為胡所敗七千餘人。李廣出雁門,為胡所敗,而匈奴生得廣,廣後得亡歸。漢囚敖、廣,敖、廣贖為庶人。其冬,匈奴數入盜邊,漁陽尤甚。漢使將軍韓安國屯漁陽備胡。其明年秋,匈奴二萬騎入漢,殺遼西太守,略二千餘人。胡又入敗漁陽太守軍千餘人,圍漢將軍安國,安國時千餘騎亦且盡,會燕救至,匈奴乃去。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餘人。於是漢使將軍衛青將三萬騎出雁門,李息出代郡,擊胡。得首虜數千人。其明年,衛青複出雲中以西至隴西,擊胡之樓煩、白羊王於河南,得胡首虜數千,牛羊百餘萬。於是漢遂取河南地,築朔方,複繕故秦時蒙恬所為塞,因河為固。漢亦棄上穀之什辟縣造陽地以予胡。是歲,漢之元朔二年也。

其後冬,匈奴軍臣單於死。軍臣單於弟左穀蠡王伊稚斜自立為單於,攻破軍臣單於太子於單。於單亡降漢,漢封於單為涉安侯,數月而死。

伊稚斜單於既立,其夏,匈奴數萬騎入殺代郡太守恭友,略千餘人。其秋,匈奴又入雁門,殺略千餘人。其明年,匈奴又複入代郡、定襄、上郡,各三萬騎,殺略數千人。匈奴右賢王怨漢奪之河南地而築朔方,數為寇,盜邊,及入河南,侵擾朔方,殺略吏民甚眾。

其明年春,漢以衛青為大將軍,將六將軍,十餘萬人,出朔方、高闕擊胡。右賢王以為漢兵不能至,飲酒醉,漢兵出塞六七百裏,夜圍右賢王。右賢王大驚,脫身逃走,諸精騎往往隨後去。漢得右賢王眾男女萬五千人,裨小王十餘人。其秋,匈奴萬騎入殺代郡都尉朱英,略千餘人。

其明年春,漢複遣大將軍衛青將六將軍,兵十餘萬騎,乃再出定襄數百裏擊匈奴,得首虜前後凡萬九千餘級,而漢亦亡兩將軍,軍三千餘騎。右將軍建得以身脫,而前將軍翕侯趙信兵不利,降匈奴。趙信者,故胡小王,降漢,漢封為翕侯,以前將軍與右將軍並軍分行,獨遇單於兵,故盡沒。單於既得翕侯,以為自次王,用其姊妻之,與謀漢。信教單於益北絕幕,以誘罷漢兵,徼極而取之,無近塞。單於從其計。其明年,胡騎萬人入上穀,殺數百人。

其明年春,漢使驃騎將軍去病將萬騎出隴西,過焉支山千餘裏,擊匈奴,得胡首虜萬八千餘級,破得休屠王祭天金人。其夏,驃騎將軍複與合騎侯數萬騎出隴西、北地二千裏,擊匈奴。過居延,攻祁連山,得胡首虜三萬餘人,裨小王以下七十餘人。是時匈奴亦來入代郡、雁門,殺略數百人。漢使博望侯及李將軍廣出右北平,擊匈奴左賢王。左賢王圍李將軍,卒可四千人,且盡,殺虜亦過當。會博望侯軍救至,李將軍得脫。漢失亡數千人,合騎侯後驃騎將軍期,及與博望侯皆當死,贖為庶人。

其秋,單於怒渾邪王、休屠王居西方為漢所殺虜數萬人,欲召誅之。渾邪王與休屠王恐,謀降漢,漢使驃騎將軍往迎之。渾邪王殺休屠王,並將其眾降漢。凡四萬餘人,號十萬。於是漢已得渾邪王,則隴西、北地、河西益少胡寇,徙關東貧民處所奪匈奴河南、新秦中以實之,而減北地以西戍卒半。其明年,匈奴入右北平、定襄各數萬騎,殺略千餘人而去。

其明年春,漢謀曰“翕侯信為單於計,居幕北,以為漢兵不能至”。乃粟馬,發十萬騎,私負從馬凡十四萬匹,糧重不與焉。令大將軍青、驃騎將軍去病中分軍,大將軍出定襄,驃騎將軍出代,鹹約絕幕擊匈奴。單於聞之,遠其輜重,以精兵待於幕北。與漢大將軍接戰一日,會暮,大風起,漢兵縱左右翼圍單於。單於自度戰不能如漢兵,單於遂獨身與壯騎數百潰漢圍西北遁走。漢兵夜追不得。行斬捕匈奴首虜萬九千級,北至闐顏山趙信城而還。

單於之遁走,其兵往往與漢兵相亂而隨單於。單於久不與其大眾相得,其右穀蠡王以為單於死,乃自立為單於。真單於複得其眾,而右穀蠡王乃去其單於號,複為右穀蠡王。

漢驃騎將軍之出代二千餘裏,與左賢王接戰,漢兵得胡首虜凡七萬餘級,左賢王將皆遁走。驃騎封於狼居胥山,禪姑衍,臨翰海而還。

是後匈奴遠遁,而幕南無王庭。漢度河自朔方以西至令居,往往通渠置田,官吏卒五六萬人,稍蠶食,地接匈奴以北。

初,漢兩將軍大出圍單於,所殺虜八九萬,而漢士卒物故亦數萬,漢馬死者十餘萬。匈奴雖病,遠去,而漢亦馬少,無以複往。匈奴用趙信之計,遣使於漢,好辭請和親。天子下其議,或言和親,或言遂臣之。丞相長史任敞曰:“匈奴新破,困,宜可使為外臣,朝請於邊。”漢使任敞於單於。單於聞敞計,大怒,留之不遣。先是漢亦有所降匈奴使者,單於亦輒留漢使相當。漢方複收士馬,會驃騎將軍去病死,於是漢久不北擊胡。

數歲,伊稚斜單於立十三年死,子烏維立為單於。是歲,漢元鼎三年也。烏維單於立,而漢天子始出巡郡縣。其後漢方南誅兩越,不擊匈奴,匈奴亦不侵入邊。

烏維單於立三年,漢已滅南越,遣故太仆賀將萬五千騎出九原二千餘裏,至浮苴井而還,不見匈奴一人。漢又遣故從驃侯趙破奴萬餘騎出令居數千裏,至匈河水而還,亦不見匈奴一人。

是時天子巡邊,至朔方,勒兵十八萬騎以見武節,而使郭吉風告單於。郭吉既至匈奴,匈奴主客問所使,郭吉禮卑言好,曰:“吾見單於而口言。”單於見吉,吉曰:“南越王頭已懸於漢北闕。今單於即能前與漢戰,天子自將兵待邊;單於即不能,即南麵而臣於漢。何徒遠走,亡匿於幕北寒苦無水草之地,毋為也。”語卒而單於大怒,立斬主客見者,而留郭吉不歸,遷之北海上。而單於終不肯為寇於漢邊,休養息士馬,習射獵,數使使於漢,好辭甘言求請和親。

漢使王烏等窺匈奴。匈奴法,漢使非去節而以墨黥其麵者不得入穹廬。王烏,北地人,習胡俗,去其節,黥麵,得入穹廬。單於愛之,詳許甘言,為遣其太子入漢為質,以求和親。

漢使楊信於匈奴。是時漢東拔穢貉、朝鮮以為郡,而西置酒泉郡以鬲絕胡與羌通之路。漢又西通月氏、大夏,又以公主妻烏孫王,以分匈奴西方之援國。又北益廣田至胘雷為塞,而匈奴終不敢以為言。是歲,翕侯信死,漢用事者以匈奴為已弱,可臣從也。楊信為人剛直屈強,素非貴臣,單於不親。單於欲召入,不肯去節,單於乃坐穹廬外見楊信。楊信既見單於,說曰:“即欲和親,以單於太子為質於漢。”單於曰:“非故約。故約,漢常遣翁主,給繒絮食物有品,以和親,而匈奴亦不擾邊。今乃欲反古,令吾太子為質,無幾矣。”匈奴俗,見漢使非中貴人,其儒先,以為欲說,折其辯;其少年,以為欲刺,折其氣。每漢使入匈奴,匈奴輒報償。漢留匈奴使,匈奴亦留漢使,必得當乃肯止。

烏維單於立十歲而死,子烏師廬立為單於。年少,號為兒單於。是歲元封六年也。自此之後,單於益西北,左方兵直雲中,右方直酒泉、燉煌郡。

兒單於立,漢使兩使者,一吊單於,一吊右賢王,欲以乖其國。使者入匈奴,匈奴悉將致單於。單於怒而盡留漢使。漢使留匈奴者前後十餘輩,而匈奴使來,漢亦輒留相當。

是歲,漢使貳師將軍廣利西伐大宛,而令因杅將軍敖築受降城。其冬,匈奴大雨雪,畜多饑寒死。兒單於年少,好殺伐,國人多不安。左大都尉欲殺單於,使人間告漢曰:“我欲殺單於降漢,漢遠,即兵來迎我,我即發。”初,漢聞此言,故築受降城,猶以為遠。

其明年春,漢使浞野侯破奴將二萬餘騎出朔方西北二千餘裏,期至浚稽山而還。浞野侯既至期而還,左大都尉欲發而覺,單於誅之,發左方兵擊浞野。浞野侯行捕首虜得數千人。還,未至受降城四百裏,匈奴兵八萬騎圍之。浞野侯夜自出求水,匈奴間捕,生得浞野侯,因急擊其軍。軍中郭縱為護,維王為渠,相與謀曰:“及諸校尉畏亡將軍而誅之,莫相勸歸。”軍遂沒於匈奴。匈奴兒單於大喜,遂遣奇兵攻受降城。不能下,乃寇入邊而去。其明年,單於欲自攻受降城,未至,病死。

兒單於立三歲而死。子年少,匈奴乃立其季父烏維單於弟右賢王呴犁湖為單於。是歲太初三年也。

呴犁湖單於立,漢使光祿徐自為出五原塞數百裏,遠者千餘裏,築城鄣列亭至廬朐,而使遊擊將軍韓說、長平侯衛伉屯其旁,使強弩都尉路博德築居延澤上。

其秋,匈奴大入定襄、雲中,殺略數千人,敗數二千石而去,行破壞光祿所築城列亭鄣。又使右賢王入酒泉、張掖,略數千人。會任文擊救,盡複失所得而去。是歲,貳師將軍破大宛,斬其王而還。匈奴欲遮之,不能至。其冬,欲攻受降城,會單於病死。

呴犁湖單於立一歲死。匈奴乃立其弟左大都尉且鞮侯為單於。

漢既誅大宛,威震外國。天子意欲遂困胡,乃下詔曰:“高皇帝遺朕平城之憂,高後時單於書絕悖逆。昔齊襄公複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是歲太初四年也。

其明年,漢使貳師將軍廣利以三萬騎出酒泉,擊右賢王於天山,得胡首虜萬餘級而還。匈奴大圍貳師將軍,幾不脫。漢兵物故什六七。漢複使因杅將軍敖出西河,與強弩都尉會涿塗山,毋所得。又使騎都尉李陵將步騎五千人,出居延北千餘裏,與單於會,合戰,陵所殺傷萬餘人,兵及食盡,欲解歸,匈奴圍陵,陵降匈奴,其兵遂沒,得還者四百人。單於乃貴陵,以其女妻之。

後二歲,複使貳師將軍將六萬騎,步兵十萬,出朔方。強弩都尉路博德將萬餘人,與貳師會。遊擊將軍說將步騎三萬人,出五原。因杅將軍敖將萬騎步兵三萬人,出雁門。匈奴聞,悉遠其累重於餘吾水北,而單於以十萬騎待水南,與貳師將軍接戰。貳師乃解而引歸,與單於連戰十餘日。貳師聞其家以巫蠱族滅,因並眾降匈奴,得來還千人一兩人耳。遊擊說無所得。因杅敖與左賢王戰,不利,引歸。是歲漢兵之出擊匈奴者不得言功多少,功不得禦。有詔捕太醫令隨但,言貳師將軍家室族滅,使廣利得降匈奴。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隱、桓之間則章,至定、哀之際則微,為其切當世之文而罔褒,忌諱之辭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時之權,而務納其說,以便偏指,不參彼己;將率席中國廣大,氣奮,人主因以決策,是以建功不深。堯雖賢,興事業不成,得禹而九州寧。且欲興聖統,唯在擇任將相哉!唯在擇任將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