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入彀,十年沉淵,五度言情

暮色昏暗,涼風驟起。

汴陵二十裏外的市鎮穿行一輛青布馬車,葛袍文謙坐前趕車,謝開言圍毯留在後廂,一刻不停地盯住簡行之。操勞過久,她的臉色便蒼白如雪,眸子散光,似燈華突綻,簡行之一張清麗的容顏,與她相比,甚至顯得更加萎靡。

傍晚的市集流動著人聲喧囂,隱隱夾胡琴管弦之音。

謝開言撩開窗幃一角,看見鎮中唯一的茶樓之前,立著一道纖秀的影子。旁邊還有仆役搭建戲台,似乎是為了給名角兒開場。

車廂外傳來文謙的嗓音:“小童你看見了嗎?”

謝開言放下幃簾,閉目養神。“看到了,沒想到句狐也跟來了。”

簡行之聽到句狐的名字,眼色有些發亮,說道:“謝一瞧瞧去,看她有解藥麽。我渾身發癢,熱得慌。”

謝開言忙道:“現在是非之期,不可停下腳步。等出了錦州,遠離太子沉淵的勢力,我們再替殿下診治,徹底清除殿下體內的毒素。”

簡行之怏怏嗯了聲,倒頭就睡,一路上不斷冒出囈語,大抵都是“放開我”“求求你”之類。

謝開言垂眼看著他的臉,拿下身上的毛毯替他披蓋。守了一刻,文謙勸慰的聲音傳來,令她默然調息抑製餘痛,最終也依在一角睡了過去。

晚來的風突然刮起樹枝亂舞,嘩啦作響。謝開言睜開眼,發覺身邊已不見簡行之,滿廂隻餘淡淡馨香。她仔細一嗅,眸色沉了沉,忙取過轅架上的燈籠,不顧疼痛,發力朝來路掠去。車前文謙也驚醒過來,連聲問道:“小童去哪裏?”她來不及回頭,傳音道:“殿下點了迷香,趁我們疲困,肯定要回去找句狐。先生隻管朝前走,我去去就來。”

迷軟溫香本是南風館裏用來調教小倌的物品,簡行之久被操持,竟然私自藏了一些。謝開言飛奔市鎮之時,內心極為忐忑,她的全部希望係在簡行之身上,而他貿然出逃,隻怕是凶多吉少。

已近亥時,天幕低垂,烏雲盤桓,整個市鎮悄然入睡,不聞一絲聲響。

寂涼的夜空裏金鈴頓起,沙沙一響,和風而逝,微聲極具誘惑力。

謝開言抹去額頭汗,甩開燈籠,朝著前方走去。盡頭便是兩丈高的紅毯戲台,左右各立十盞玉蘭燈,如花前雪,妝點著一道靚麗的影子。

謝開言屏息走近,隻覺得嗓子裏全是幹啞的風。“少君在哪裏?”

高台上的影子微微一動,揚起纖秀的手腕,織羅紗袖迎風飄舉,柔曼無依,如同盛裝而舞的句狐。她屈膝一蹲,朝著謝開言行了溫婉的開場禮,鬢角的海棠花隨勢低下來,紅妝淒淒,刺痛了謝開言的眼睛。

那是謝開言花費一兩銀子在巴圖鎮買來的絹花,句狐竟然舍棄滿頭釵環,獨取這一朵點染芳華。

“狐狸別鬧了,少君對我很重要。”謝開言逐步走近,隻是聰慧如她,隱約明白一絲不好的念頭。

句狐不說話,迎風起身,頓時雪燈如晝,蘭香四浮,高台演化為瓊樓。她輕輕躍起,帶動四肢金鈴沙沙作響,應和節拍,舞踏一曲夜歌。淺絳飄帶不斷拂開,似雲中影,似雪上霧,包裹了清絕的身子。

謝開言不禁駐足。

句狐舞到最後,隻能看見一團婆娑的影子,抬頭俯瞰,在花霧中盛放了最美麗的容顏,然後便垂落雙肩,蜷跪在地毯上,再也不動。

一支淒美絕倫的海棠花舞戛然而止。舞者以最美的姿態謝幕。

謝開言躍上高台,抱起句狐軟軟的身子,啞聲喝問:“為什麽要這樣做?”

句狐嘴角緩緩流下一絲黑血,汙染了雪白的肌膚。“我殺了少君,沒臉見你,隻能以死謝罪。”

謝開言扳著她的身體晃了下,聲音變得嘶啞。“告訴我,為什麽要這樣做!”

句狐對著謝開言微笑,笑容淒豔,如同夜風中綻放了秋水海棠。“我是卑賤之人,長到十二歲,遭受了萬般淩辱。那時我準備自殺,卻偏偏遇見了殿下。殿下救了我,修改我的籍史,讓我有尊嚴地活了下來。我多活了十五年,就是為殿下活著。可是你昨晚殺了殿下,拔了我的骨血,我還怎麽活得下去?”

她一陣急咳,越來越多的汙血順著脖頸淌下,染紅了謝開言的手背。“修謬是我的師兄,他喝令我刺殺少君,毀滅南翎遺民的希望,我知道你會心痛,可我不能違背師兄的命令,所以隻能一命抵一命,了結我這肮髒的一生。”

謝開言低伏身子,緊摟住句狐,抵著她的額頭,無聲暗啞。

句狐艱難說道:“你不用傷心,我這樣的人不值得你傷心。以前在連城鎮跳這支舞時,你走開了,沒有看到。今天我特意為你跳一次,你看好了嗎?”

謝開言哽咽道:“看好了。”

“我一直留著你給我縫製的小帽,每次去集市上玩,我就戴著它;你叫蓋飛給我捎來糕點,又給我畫了很多畫兒,我都記得”句狐喘息,麵色越來越青紫,“這麽說來,你待我極好,可是我沒有這種福分啊,小謝,我就是個卑微的人,既不能抗拒師兄,也不能抗拒做棋子的命運……”

話未完,她已經停止了呼吸。

謝開言沒有說話,忍住心頭痛,眼中淚。句狐說自身卑賤,她怎麽可能不懂,初次見到句狐,唱著悲傷的曲子,訴說浮華南翎往事,明明笑得像隻狐狸,眼底卻時刻藏著落寞。謝開言知道她是個受傷的人,因此待她格外憐惜。

華朝最低等的娼伶,無論在台前如何風光,品階的烙印是無法消除的,何況還有被摧殘至極的往事。如今她一身潔淨地躺在美麗的花被上,紅妝素裹,容顏安詳,像是睡著的仙子,卻惟獨留下抱住她的人,暗自傷神。

一道尖利的風聲突然從後刺來,嗚嗚起伏,謝開言連失君主及朋友,內心正悲慟,背後空門恰逢暴露在外麵,沒有一點阻擋。她聽到風向,摟起句狐屍身,席地朝右滾去。暗處的敵人似乎算好了這一點,馬上從樓上拋下一團黑影,啪嗒一聲,落在她的麵前。

黑影是一身素袍的簡行之,胸口插著一柄匕首,已然死去多時。

謝開言瞧著第二具屍身,氣息一滯,險些吐出血來。她急劇朝後閃掠,避開明處,抓住句狐的飄帶,迎風一蕩,卷上簡行之屍身。

暗處有人陰惻惻地笑,施發數枚藍汪汪的尖針,迅疾撲向簡行之。謝開言掃開飛針,將簡行之屍身搶到手上,才要提起他遁走,突然察覺到手腕黑了一寸,隱隱有烏絲在攀升。

謝開言定住身形,額角滑落一滴汗。

青袍皮帽的摸骨張攏著袖子從茶樓走出,咧嘴笑了笑:“我知道你看不慣君主屍身被戮,所以在上麵抹了點毒。”

謝開言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喉嚨裏幹澀得厲害。

摸骨張瞧著她的模樣又笑:“苗疆的詭毒不錯吧,不出一盞茶時間,讓你變成廢人。”

一個藍袍裹身彩巾纏頭的男人也走出了茶樓,站在摸骨張身邊,觀察謝開言的神貌。他就是夜市上的苗疆郎中,與摸骨張一樣,長得指甲尖瘦,顴骨高聳,形體上十分相似。

“動手吧。”他催促道。

摸骨張點頭,將全身僵冷的謝開言抬進茶樓密閣,開始實施攝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