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雪曾千萬次幻想過高繼明向他表白的場景,不曾料到有一天,高繼明會親眼看見別人向她表白的場景。她有一絲竊喜。她天真地以為,高繼明多多少少是有點在乎她的。眼睜睜看著另一個優秀的男人對她深情告白,他能無動於衷?
而事實上,高繼明確實無動於衷。他的表情再平淡不過,好似眼前的事跟他沒有任何關係。直到虞雪撇下滿屋子人走向他,他才恬淡一笑。他轉身出門,虞雪也隨之離開。
屋內眾人各懷心思。李軒和閻霖對於表白的好戲沒有後續感到很失望,閻寒糾結自己是不是不應該在這種場合告白,賀宜杉則一副“你們都太嫩了隻有我知道真相”的表情,她笑著搖搖頭,繼續給自己倒茶。
“你笑什麽?”李軒納悶。
賀宜杉顧左右而言他:“沒什麽,我在等我男朋友來接我。這家夥又遲到,趕不上電影我要他好看!”
“嘖嘖嘖,又秀恩愛!”
在她們閑聊的時候,閻寒也走出了茶室。他也說不清為什麽自己會覺得心煩,他出了清廬,走到梧桐樹下的石凳邊坐下,點燃一支煙。
他上一次抽煙,是在高價拍下油畫《夕陽下的旅人》而被他父親閻眀楷數落的時候。父子二人吵了一架,他煩悶得一連抽了七八根。可這一次是為什麽,他百思不得其解。虞雪拒絕他,在他意料之中,他也早就想好了被拒絕後該說什麽,唯獨沒想到他會莫名其妙變得這麽壓抑。
恰好這時候賀宜杉的男朋友肖一凡來接她去看電影,賀宜杉接到電話,興致勃勃出門,碰見了正在吞雲吐霧的閻寒。她停住腳步,將滿心期待的肖一凡扔在一旁,用非常詫異的眼神看著他:“你居然抽煙?”
“為什麽我不能抽煙?”閻寒比她更詫異。
賀宜杉粲然一笑,她說:“看你的樣子,不像是會抽煙的人。”
“那你覺得,我像是什麽樣的人?”
“我想想啊。”賀宜杉努力搜索自己掌握的詞匯量,不確定地開口問,“翩翩貴公子?應該是吧,我覺得你是。”
閻寒笑了。確實,這是很多人對他的定義。
“我看你人挺好的,應該有很多女孩子喜歡你吧,我就不明白了,你為什麽一門心思撲在虞雪身上?你跟她不合適。”
賀宜杉突然蹦出這麽一句話,閻寒著實沒想到。他問她:“怎麽個不合適法?”
“你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我可以去她的世界。”
“你去不了,她的世界有別人。”話說到這裏,賀宜杉趕緊打住。她仔細打量閻寒,閻寒倒是沒有她預料中的遺憾和吃驚,他很平靜。
“那她為什麽還沒戀愛?她愛的那個人……”
“那個人不愛他。”
她愛的人不愛她,原來這才是最終的答案。
這個答案是閻寒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的。她那麽美好,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才有底氣拒絕她?
肖一凡移下車窗,朝她揮手:“杉杉,快點!電影快開始了!”
“來了來了,馬上。”賀宜杉也朝他揮手,她回頭對閻寒道,“不過呢,就算他不愛虞雪,你也沒什麽戲。我勸你還是放棄吧,天涯何處無芳草。況且你那麽帥,芳草遍天下啊!”
“為什麽你們都勸我放棄?”
“我們?除了我還有誰這麽有眼光?”
閻寒:“……”
“誰啊?”
“童鳶。”閻寒想了想,補充,“確切地說,除了李軒之外,所有人都勸我放棄。”
“那看來大家都還挺眼明心亮的。”賀宜杉了然,“童鳶是我見過的和虞雪最像的人,她比較了解虞雪,所以她勸你放棄很正常。至於李軒那傻丫頭……你別聽她的,她隻會亂點鴛鴦譜。”
肖一凡再次催促:“杉杉,快點,路上堵車。”
“別催了!來了!”賀宜杉有些不耐煩,她向閻寒告別,“我先走了,有緣再見。記住我說的話啊,別聽李軒的,聽我和童鳶的!你和虞雪不合適,她就是個死腦筋,今天太倉促了,下次我再告訴你她怎麽個死腦筋法。她啊,簡直……”
“杉杉~快點~”
“來了!你叫魂啊!”賀宜杉氣呼呼離開了。
閻寒彈了彈煙灰,眼角帶笑。身為虞雪的閨蜜,賀宜杉和虞雪卻是完全不同的性格。這樣也好,他希望虞雪能多交一些可愛的朋友,她太冷靜了,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太冷靜並不是什麽好事。
他顯然已經忘了,虞雪隻有麵對他才會很冷靜,她在高繼明麵前可不是這樣的。高繼明對她笑一笑,她眼睛裏仿佛有月光,能將群星的璀璨都掩蓋了去。
夜幕初降,天邊零零散散有幾顆星子,不甚明亮,卻將這夜點綴得更加安逸。
閻寒抽完煙,見散步的人都往湖邊走,他也往湖邊走去。他遠遠地看見虞雪和高繼明站在湖邊,那架勢,像是馬上要吵起來似的。他擔心兄妹二人撕破臉,抱著勸架的心態往前走了幾步。
而後,他的腳步停止了。
西湖邊,虞雪戲謔地問高繼明:“看到有別人喜歡我,你不高興了?”
高繼明輕輕推了一下她的額頭:“小丫頭片子。看到有這麽好的男人喜歡你,我這個當哥哥的高興還來不及呢。”
聽到這句話,虞雪的臉立刻沉了下來。
“你總是這樣,明明很在乎我,為什麽總是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
“就是因為在乎你,我才更希望你能有個好的歸宿。”
“是,我也想有個好的歸宿,做夢都想。”
“會的。”
虞雪的情緒開始激動:“高繼明,你知道我想要的是什麽!”
“你想要的我給不了。”高繼明的平靜和虞雪的激動形成鮮明的對比,“我們現在這樣就挺好的,從小到大你都是我疼愛的妹妹,將來也是,不論發生任何事,我都會好好照顧你。”
“可我不是你妹妹!要不是因為我爸爸小時候和爺爺走失,爺爺就不會收養姑姑,你也就跟我們虞家沒有一毛錢關係。你憑什麽要求我當你的妹妹?憑什麽隻允許別的女人喜歡你?你能不能把我當正常女人看?我也是人!”
“虞雪,你別這樣,冷靜點……”高繼明伸手想去拍她的肩膀。
虞雪一把拂開他的手:“高繼明你混蛋!”
她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可她死死咬住嘴唇,強忍著不讓眼淚流下來。她是那麽驕傲的一個人,又怎會允許自己在這樣的情況下哭泣。她不希望她愛的人看清自己,可她最終沒能忍住,淚流滿麵,哭得身體都在顫栗。
高繼明想幫她擦眼淚,手伸到一半又強行收回。他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小錦盒遞給她:“你在Marty那兒給外婆定製的生日禮物,他讓我轉交給你。”
虞雪努力穩住了情緒,她稍稍冷靜了下來,伸手接過錦盒。打開錦盒,呈現在她麵前的是一枚精致的紅珊瑚胸針。上麵鑲嵌的阿卡紅珊瑚很美,美得刺她的眼睛,那是去年高繼明陪她在意大利某個巷子裏的古董店買的。轉眼,物是人非。
下周三是虞雪奶奶的生日。一個月前,虞雪和Marty商量著把這顆珊瑚設計成胸針作為給奶奶的生日禮物,Marty是她和高繼明共同的朋友,也是一位珠寶設計師。
按照原計劃,她前天就應該去取禮物,卻因為太忙一再忘記。沒想到Marty讓高繼明給她送了過來,也沒想到她和高繼明會因為這次見麵變得如此尷尬。
虞雪握著紅珊瑚胸針,眼神空洞。她和高繼明的關係怕是不會比現在更糟糕了吧?要知道,她從未對他發過脾氣,他也從未對她如此失望。六歲那年,她第一次見到高繼明,自那以後她一直是他視若珍寶的妹妹。維持了十幾年的關係在這一刻被打破,原因很可笑——她愛上了他。
“你今天畫了這麽久,一定是太累了,早點回去休息吧。”高繼明理所當然地將虞雪的反常總結為累。
虞雪根本不想接話。是啊,她太累了,累得神誌不清,累得喪心病狂才會對他發這麽大的脾氣。可她不後悔,至少她把心裏話說出來了,她痛快了。至於高繼明怎麽想,她管不著!
高繼明見虞雪不打算理他,很無奈地離開了。這個時候並不適合繼續這個話題,他想說的話她都懂,她一直心如明鏡。
虞雪在原地佇立了許久才轉身,她看著不遠處雕像一般不知所措的閻寒,言語中充滿了自嘲:“現在知道我為什麽說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吧?”
閻寒略有些尷尬。他不是故意偷聽的,可他每次都能撞見這樣的場麵,在西藏的時候也是如此。
“你都看到了,我是一個很失敗的人。我死心塌地愛一個人愛了十幾年,可人家根本沒把我當回事。我並沒有你想得那麽好,我也不值得你對我那麽好。”
“虞雪……”閻寒不知道該說什麽,他太驚訝了。他一直都知道虞雪心裏住著一個人,不曾想這個人竟是高繼明。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了他和童鳶的對話。
“她心裏的那個人,是什麽樣的人?”
“一個有理想的人。”
“就這樣?”
“一個有理想,並且可以一心一意,專注地去為了理想而努力的人。”
難怪,他總覺得這段對話似曾相識。早在拉薩的時候,他和李鳴,洛桑三人之間,有過幾乎一模一樣的對話。
“虞雪跟她表哥感情這麽好,她是不是也喜歡她哥那樣的男人?”
“當然啊,這還用說。”
“高繼明是個什麽樣的人?”
“一個有理想的人。”
“一個有理想,並且可以一心一意,專注地去為了理想而努力的人。”
原來,她喜歡的不是像高繼明那樣的人,她喜歡的人就是高繼明。
怪不得賀宜杉對他說,虞雪的世界裏有別人。那個人已經在她心裏盤根錯節了十幾年,他是有多大的底氣,才會覺得自己可以取代他?
待他徹底回過神來,虞雪已經不見了。幾片幹枯的梧桐葉被風吹落,飄在他的腳下,他沒注意,一腳踩上去,哢擦哢擦地響,像是大自然最純粹的嘲諷。
閻寒忘了自己是怎麽回到酒店的。閻霖給他打了好幾個電話,他沒接。從夜幕初至到夜如潑墨,他一直站在窗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
夜間的西湖多了一絲寂寥,畢竟失去了陽光,也失去了白日裏的喧囂。起風了,白色窗紗被吹得飄起來,房內充斥著煙草的味道。閻寒聞到了,這煙草味中似乎夾雜著一絲濕氣,是江岸煙雨的味道。他才意識到,春天就要來了。
在祁連山的冰川上,虞雪對他說:“若到江南趕上春,千萬和春住。所以呢,春天我一般不出門,哪怕天天在茶館慵懶地曬太陽也是一種幸福。”
他撩起窗簾,凝視著遠處的集賢亭。西湖邊的集賢亭在夜色中披著燈光,璀璨耀眼,卻又仿佛遺世獨立,就像此刻的他。
手機再次響起。這一次閻霖沒有輕易掛斷,他不解她就一直打,一次接一次。最後,閻寒被她煩得沒辦法,不得不劃開屏幕。
“什麽事?”
“你在哪兒?怎麽一直不接電話?”
“酒店。”
“出來夜宵啊!”電話那頭有很多人,閻霖的聲音幾乎淹沒在人聲中,“我和桃桃他們在一起,桃桃讓我喊你出來喝酒。”
桃桃是閻寒的表妹,今年3月嫁到了杭州。
閻寒意興闌珊:“你們玩吧,我不去了。”
“閻少,給點麵子成不?快點快點,你難得來一次杭州,別掃興啊。”
“真不去了,我還有點工作沒處理,一會兒還要電話辦公。”
閻霖使出了殺手鐧:“你要是不來我就告訴老爸,你今天晚上沒去見齊叔叔一家是早有預謀,你還吐槽他朋友的女兒不是整容臉就是小太妹。”
“去去去,我馬上去。來吧大小姐,給我發定位。”
掛了電話,閻寒驀地將煙掐滅,從衣帽架上取了外套出門。他身後桌案上的煙灰缸內,滿滿的全是煙頭。
出了酒店,閻寒沿著西湖一直往東走。按照閻霖發來的定位,她就在離西泠橋不遠的一個咖啡廳。
風吹皺了月光下的湖水,看著漣漪一圈圈散開,閻寒沒由來地又想到了虞雪和高繼明在湖邊爭吵的情形,還有賀宜杉和童鳶對他說的那些話。
賀宜杉是虞雪十幾年的閨蜜,童鳶是和虞雪很像的人,她們都了解她,她們都勸他放棄她。因為她的心上人是高繼明,是她青梅竹馬十幾年,心心念念一直不肯放棄的人,是他永遠都贏不了的人。照理說他是應該放棄的,他的勝算太小了。和高繼明比,他在虞雪心裏渺小的如同滄海之一粟。可是他好不容易才堅定了自己的心意,他不甘心,總覺得自己應該去撞一撞南牆。
他滿腹心事,不知不覺就走到了西泠橋。讓他意外且驚喜的是,虞雪居然坐在橋邊的長椅上。仿佛應了他心中所想,她出現了。
他忽然想起,白天童鳶跟他提過,虞雪的家就住在這一帶,她在這裏出現再正常不過。
他怔怔地看著她,內心如翻江倒海。
虞雪坐在月色裏,身上像蒙了一層銀紗。她從包裏拿出一包煙,取出一支,點火。她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口,卻猝不及防地被嗆到,劇烈咳嗽起來。
閻寒走上前在她身邊坐下,虞雪看到他突然出現,愣了一下,一句話都沒說。她眼睛裏有東西亮晶晶的,那是她剛咳出來的淚水。
“煙不是這樣抽的。看你這樣子,從沒抽過吧?”
虞雪點點頭。此刻的她看上去很無助,像是剛經曆過天大的波折。
閻寒從她手指間將煙夾了出來,熟練地吸了一口,呼出,從容而悠閑。
“看清楚了嗎?這樣抽才對。”
“真沒想到你會抽煙。”虞雪說了和賀宜杉同樣的話。
“偶爾心煩的時候會抽。”他問她,“要不要再試試?”
虞雪盯著那根被他抽過的煙,剛想接過,卻又猶豫了。她才意識到,她抽過的煙,他竟然這麽隨意就接過去抽……
閻寒猜到了她的意思,也不勉強。他作勢想把煙扔掉:“不抽算了,那我扔了。”
就在他準備起身的時候,虞雪接過煙,學著他的樣子吸了一口。結果,她還是像剛才一樣,被搶得劇烈咳嗽起來。一聲一聲,咳得眼淚狂流。
閻寒輕輕拍她的背:“還好吧?”
虞雪想說沒事,然而一開口,又是一陣咳嗽。她的臉頰上已然有了好幾道淚痕,在路燈下晶瑩透露。
“你這樣的人根本不適合抽煙,以後別輕易嚐試了。”
虞雪一怔。多麽熟悉的對話,在祁連山的冰川她不也這樣勸過他嗎?勸他回到自己的世界,勸他不要輕易嚐試不適合他的生活。
這才過了多久,多麽諷刺!
直到這一刻她才明白,她自以為很了解他,事實上她不過是自以為是罷了。
“你還是愛他。”他說。
虞雪反應過來。她苦笑:“我也不想,可這太難了。我剛才就一直在問自己,還有比讓我不愛他更難的事嗎?”
“有的。”
“什麽?”
“讓我不愛你。”閻寒將煙掐滅在垃圾桶。
他從虞雪的包裏拿出紙巾,替她擦掉了臉上的淚痕。令他意外的是,這一次她沒有冷漠地拒絕,她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淚光閃爍,表情呆滯。
他並不知,虞雪隻是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已。
無條件地愛著一個人,不計後果,不計得失,可是在被愛著的那個人眼中,這種愛不過是一種負擔而已。她對閻寒的這種心情,正是高繼明對她的心情。
她怔怔地盯著閻寒。那一瞬間,她心如死灰。
“虞雪?你怎麽了?”閻寒輕輕喚了她一聲。
他很擔心,她看上去有些不對勁,眼睛明亮而無神,不似以往。
“對不起。”
“這句對不起,是因為拒絕?”
“不,是因為無知。”虞雪說,“因為我的無知。”
她眨了眨眼睛,蓄了許久的淚水盡數滑落,連風中都染上了鹹濕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