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堆燒得很旺,鐵架子上懸著水壺,水開了,蒸汽頂得蓋子噗噗噗往上竄。

多吉大叔取了水壺,用藏語跟洛桑嘰裏咕嚕說了一堆。洛桑馬上翻譯給大家聽:“多吉大叔要給我們煮麵吃,他說這牧場離村子太遠了,能吃的東西不多,大家將就吃,別嫌棄。”

李鳴激動得站了起來:“太謝謝了,剛才吃了你那麽多蕎麥粑粑,挺不好意思的。”

多吉大叔聽不懂他的話,看著洛桑,洛桑又翻譯了一遍。

虞雪也站了起來,朝多吉大叔鞠了個躬,用藏語說了句謝謝。她來過幾次藏區,也跟當地藏民學過簡單的藏語。她的發音並不標準,可她的聲音很好聽,這晦澀的語言從她嘴裏說出來別有一番滋味。閻寒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假裝沒察覺。

多吉大叔出去後,屋內一下子安靜了很多,隻能聽見柴火燃燒的聲音。這個牧民臨時居住的木屋異常簡陋,一張木床,一張矮桌,一個缺了一扇門的破舊櫃子,幾捆幹草,除此之外,家徒四壁,可他們心裏卻很溫暖。方圓百裏無人煙,若非碰上常年在這高山牧場放牧的多吉大叔,他們可能真的會迷失在深山。

閻寒第五次拿出手機,打開,朝大家搖搖頭。荒郊野外,沒有信號在再正常不過,可他總忍不住想碰碰運氣。

李鳴開玩笑:“閻寒你就別試了,你是聯通的卡,聯通信號本就差。”

“天都黑了,今天我們橫豎是走不出去了,還是吃飽了休息好,明天一早再說吧。”洛桑轉頭問對雪說,“條件有些簡陋,我們恐怕隻能睡草堆了。虞雪小妹妹,你就委屈一下吧。”

虞雪點點頭。兩年前她去雨崩徒步,為了在飛瀑拍星空,住過和這一般無二的房子,她倒是沒覺得委屈。她有些擔心閻寒,這個養尊處優的大少爺怕是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曆。

閻寒發現虞雪的眼神在他身上停留,忙表決心:“我沒關係,大家能克服我就能克服。”

“很難得啊。還以為你是個吃不得苦的少爺呢,沒想到也是能屈能伸,好樣的!”李鳴麵露讚許之色。

閻寒笑了笑,他嘴上逞能,心裏卻是絕望的。房子破無所謂,可是這兒連床都沒有!連被子都沒有!這樣的條件讓人怎麽睡……可他又不想讓虞雪看輕他,虞雪都沒有異議,他隻得佯裝毫不在乎。他默默安慰自己,好歹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為了虞雪,這點苦算不了什麽。

轉念一想,閻寒覺得,他連這樣的苦都吃了,那就更不能放棄虞雪了,要不然都對不起自己的付出!如此他更加堅定了追求虞雪的決心,就像閻霖所說,除非是性取向有問題,不然沒有女孩子能拒絕他的追求。

多吉大叔從河邊刷鍋回來,把他僅有的掛麵拿出來煮了,還特地加了兩個雞蛋。沒多時,木屋內全是麵條的香味。洛桑狼吞虎咽吃了三碗,李鳴也不甘示弱,吃得差點噎著。轉眼,一鍋麵條一掃而空。

虞雪放下碗筷,問洛桑:“多吉大叔家條件本就艱苦,我們又一下子吃了他三天的口糧,要不給他留點錢吧?”

“要的要的,要不然太難為情了。”李鳴附和。

虞雪從錢包裏取出僅有的三百現金,塞給多吉大叔,多吉大叔卻一邊說話一邊擺手,怎麽也不肯收。虞雪依稀能聽懂出他說的那一串藏語的意思,他說牧場太簡陋了,沒有招待好大家,不能收錢。虞雪好說歹說,他堅持不肯收。

洛見虞雪為難,幫著她一起勸了幾句,可多吉大叔仍是拒絕,態度特別堅決。他說幫大家鋪床,然後走開了。洛桑沒辦法,隻能眼睜睜看著他忙碌。他從床底下拖出一疊木板,那是留著大風天釘牆壁用的。洛桑知道他的用意,上前幫忙,二人將幹草均勻地鋪在木板上,勉強算是他們今晚的床鋪。

出乎大家的意料,鋪完幹草後,多吉大叔從櫃子裏拿出了兩床用塑料袋裝好的被子。被子是舊的,但是非常幹淨,拆開塑料袋就能聞到肥皂的清香。他把被子鋪在稻草上,笑著告訴洛桑,高原氣候多變,有時候刮風下雪會很冷,他多留了兩床被子,以備不時之需。

虞雪連聲道謝,在這樣的困境下,有人待他們如此,她忽然覺得迷路挨餓都算不得什麽了。就在她內心感歎之際,她的手機響了。

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不可思議地看著虞雪。虞雪來不及解釋,迅速拿起手機,當她看見顯示屏上的名字是高繼明,心跳陡然停止,一路上所受的苦難和委屈在須臾之間煙消雲散。

“虞雪……在哪裏…………拉薩……我……個電話……無法接通。”電話那頭說話斷斷續續。

虞雪知道信號很差,也擔心這個救命的電話時刻會中斷。她長話短說:“我們在山裏迷路了,車陷進冰沼澤。”

高繼明那邊信號良好,能聽清她的話,他忙問:“你們在哪裏?”

“我不知道具體位置。”虞雪想了想,將他們最後停留過的小鎮,迷路之前見過的路牌,以及這個高山牧場附近的地形,植被分布,一一說給了高繼明聽。

“好,我知道了。等我。”

“我們現在……喂?”最後一句話沒說完,手機沒電了,自動關機。

虞雪半是失落半是慶幸,好歹把該說的都說了,她隻能把希望都寄托在高繼明身上。

“厲害了我的妹妹!你的手機居然能收到信號!”李鳴拿出自己的手機一看,無服務。

洛桑解釋:“我想起來了,幾年前我來過這一帶。附近偶爾能收到移動的信號,可惜隻有虞雪是移動的號碼。”

“厲害了我的中國移動!”李鳴大寫的服氣。

“早點休息吧,走了一路,都累壞了。”虞雪掩著嘴打了個哈欠。

“睡吧,沒準明天太陽一升起,高繼明就找到我們了。”

大家簡單收拾了一下,和衣躺下。多吉大叔最早睡下,洛桑和李鳴也都很快就進入了夢鄉,虞雪有心事,睡意全無。閻寒則全程睜著眼睛,根本無心睡眠。

火堆還未完全熄滅,借著那微弱的亮光,虞雪看見閻寒從錢包裏拿出一遝錢,壓在了被子底下。

不知過了多久,虞雪醒了過來。天還沒亮,她不知道自己是什麽時候睡著的,也不知道眼下是什麽時辰。她驀地想到兩年前高繼明陪她在飛瀑拍星空,當時他們也像這樣,和衣躺在木屋裏僅有的一張小**。

“天亮後他應該就會趕來接我了。”想到這些,她心裏一片溫熱。她無比期待天亮,於是翻了個身,重新醞釀睡意。

“虞雪,你醒著嗎?”黑暗中,閻寒低聲問。

虞雪詫異:“你沒睡?”也對,他那樣的大少爺,在這麽簡陋的環境下怎麽可能睡著。

“沒有。”

“現在感覺怎樣?”

“嗯?”

“後悔嗎?”

“後悔什麽?”黑暗中,閻寒忽然笑了,“後悔喜歡你?”

“倒是沒發現你這麽沒正經。”

“向喜歡的人表白,也叫沒正經?”

虞雪不想跟他繼續這個話題,她說:“我是問你有沒有後悔跟來西藏。早就告訴過你,這種生活不適合你。我以前也不相信命運之說,可是越長大越覺得,每個人的生活軌跡,或許是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會證明給你看,你的直覺是錯的。”

“隨便你。”虞雪翻了個身,“晚安。”

“晚安。還有……我沒有後悔來西藏,更沒後悔喜歡你。”

“晚安。”

“……”

虞雪再次醒來時,窗外朦朦朧朧有了天亮的征兆。她是被犛牛的身上的銅鈴聲吵醒的,黎明尚未離去,牛羊已經自由而有序地四處覓食了。除了她以外,其他人都還在睡,鼾聲均勻,像是正在經曆一場冗長的美夢。她躺著聽了會兒鈴鐺聲,睡意全無,於是輕手輕腳起身,悄悄出了木屋。

閻寒睡得淺,即便虞雪的動作很輕,他還是聽到了,一睜眼他就看見她開門出了木屋。他想了想,覺得這是個跟她相處的好機會,於是趕緊起來跟了出去。

東邊的天空泛著霞光,好似從雪山盡頭來。晨光熹微,霧漸漸散去。牛羊們恣意而慵懶,悠閑地啃食帶著露珠的青草。虞雪抬頭,悠悠地看著遠處的雪山。再過幾分鍾太陽就要出來了,那是一場她期待許久卻一直沒有機會見到的日出,不曾想,竟在這迷途之中不期而遇。

高繼明說,念青唐古拉山的日出是他見過最美的風景之一。

“要是你在就好了。可惜。”虞雪喃喃自語。她往前走了幾步,想離朝陽更近一點,仿佛這樣她就能離高繼明更近一點。

可就在太陽從山後露出一絲光亮之時,一輛白色的越野車車從東邊開了過來。車越開越近,在靠近牛羊群的地方停住了——若是再往前開車,會驚了它們。

虞雪揉了揉眼睛,她一動不動地怔在原地,雙腳如被藤蔓禁錮了一般。

若不是清晨的寒意太過明顯,若不是山間的朝霞太過明媚,她一定會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她最愛的那個人,推開了車門,一步一步向她走來。背對雪山,踏著晨光,擁著朝霞。他一步步走近,太陽一點點升起,天空一點點亮起……

虞雪想開口叫他,卻像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控製住了,聲音卡在喉中,無論如何也出不來。

“虞雪。”高繼明在離她十米的地方停住腳步,喚了她的名字。她便再也忍不住,跑上前擁抱了他。

也不知是否是因為太久沒見,高繼明也很開心,甚至做了從未有過的舉動。他順勢將她攬入懷中,輕撫她的後腦勺,低聲安慰:“好啦,沒事了。”

“你來了。”虞雪的聲音在顫抖,“我以為,以為這次……”

“別怕,我這不是找到你了麽。”

虞雪吸了吸鼻子,所有的委屈在這一刻爆發出來,但她最終還是忍住了。她仰起頭,看著高繼明的眼睛道:“這是我第二次迷路了,上次在雨崩也是你找到了我。”

“嗯,我記得。”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笨?”

“你從小就愛犯迷糊,”高繼明鬆開抱著虞雪的手,敲了一下她的額頭,“以後可不能這麽大意了。”

“有你在,我才不怕。”

“我也不能陪著你一輩子,你要學著獨自長大,沒心沒肺的丫頭。”

“為什麽不能?”虞雪忽然敏感了。

高繼明幫她理了理額前的頭發,笑道:“不說了。你一定餓了,我去車上給你拿點吃的。”

虞雪看著他轉身,心瞬間沉了下去。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躲避這個話題,他一向聰明,她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她追問:“如果以後我又迷路了,你還會找到我嗎?”

“會的。”

虞雪還沒來得及高興,高繼明又說:“不過你已經長大了,你得學會自己認路。”他的聲音漸漸遠去,淹沒在銅鈴聲中。

虞雪站在原地,仔細琢磨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劃清界限,還是單純的勸誡?

好像……好像都不是。

躊躇了一會兒,虞雪隱約感覺到有雙眼睛在看著她,一回頭,不偏不倚對上了閻寒的目光。閻寒有些局促,虞雪倒是坦然,擺出了一副等他解釋的態度。

“早。”閻寒微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他的牙像女孩子的一樣好看,以至於他笑起來都格外精神。

“早。”虞雪回了一句,沒說多餘的話。

“剛才那個是你表哥吧?”

“是。所以呢?你偷聽了多久?”

“我離得遠,沒聽到你們說話。”

虞雪看了一眼腳下,又看了一眼閻寒:“這麽點距離,也叫遠?”

“你表哥走了我才過來的,剛想和你打招呼你就轉身了。”

“李鳴和洛桑呢?”

“還在睡。”

虞雪眨了眨眼睛,該問的話已經問完了,她不知道接下去該怎麽說,於是:“早安。”

閻寒:“……”

虞雪繞過閻寒,準備回木屋叫洛桑和李鳴起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