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寒將車窗玻璃開了一條縫,湧進來的風冰冷刺骨,遠勝於透明夢柯冰川。他趕緊觀賞窗戶,搓了搓手。

“這裏海拔高。”虞雪提醒他。她從背包裏拿出一支紅景天口服液:“以防萬一,喝了吧。”

閻寒接過:“謝謝。”

李鳴怕他緊張,拍了拍他的肩膀:“閻寒你別擔心,有洛桑在,我們肯定能找到回去的路。他對整個西藏都很熟悉。”

“我不擔心。洛桑大哥你慢慢開吧,別著急,安全第一。”閻寒反過來安慰洛桑。那麽猛烈的風雪都經曆過了,他也算是看淡生死的人,又何懼這一時的迷路。而且,他對洛桑識途的本事很有信心。

洛桑從小生長在這片土地上,他對拉薩周邊的地勢了如指掌。可或許正是因為太熟悉,大家的心都太寬了,一邊聊天一邊開車,也沒仔細研究路線。直到眼前的冰塔林越來越多,洛桑才猛然發現,他開的並不是回拉薩的路。

此刻,他們正在往回走。

洛桑有些自責:“真是太不好意思了,我好久沒來這一帶,冰川的形態每年都在變化,我也是一時失察,看走眼了。”

“冰川的形態每年都在變化。”虞雪又失神了。這句話,很多年前高繼明也對她說過。

近三年,高繼明一直在跟美國某野外探險節目組合作,他們曾多次深入巴基斯坦的雪山冰川拍攝紀錄片。起初,他們隻想研究氣候變化對冰川形態的影響,做一檔以探險和環保為主題的科普類節目。然而在徒步過程中,高繼明注意到了日夜跟隨他們的巴基斯坦背夫。這些背夫拿著並不多的酬勞,做著幾乎時刻準備搭上性命的工作。他們接一切負重類的活,探險隊的,登山隊的,考察團的,徒步者的……

第一次從巴基斯坦回來,高繼明用一種不可思議的語氣對虞雪說:“那些背夫們讓我震驚!為了減輕負重,他們幾乎不帶自己飲用的水,一路上撿別人丟棄的空瓶子,口渴時就趴在河邊,喝渾濁的河水解渴,然後裝半瓶水帶走。有一次我實在渴得不行,等不及去找背水的背夫,直接學他們喝河裏的水,他們卻阻止了我,告訴我這水太髒,喝了對身體不好。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既然這份工作這麽不人道,我們是不是不應該雇傭背夫?可是如果我們不雇傭他們,他們就失去了賴以養家糊口的收入來源。我心裏很難受,可是除了感激和敬佩,我無能為力。他們幫無數人實現了夢想,他們的名字卻從未被人記住。”

於是,高繼明向節目組提議,他想做幾期關於背夫的紀錄片,為了紀念幫助過他們的人,也為了讓更多的人知道這些在背後默默付出的無名英雄。節目的總監製Erving先生欣然應允,恰好他也有類似的想法。

自那以後,高繼明的工作也更加繁瑣。每一次他進山考察,虞雪都數著日子等他回來。她非常準確地記著,他已經去了十五次。每次回來他都疲憊且興奮,他像個剛得到老師表揚的孩子,難以抑製內心的激動。他熱忱地向虞雪訴說著途中的一切,虞雪則安靜地享受著這一切。

由於這項工作存在一定的危險性,虞雪的姑姑、姑父,還有爺爺,都不讚同高繼明繼續做下去。他們多次勸說高繼明適可而止,每次都會被他找各種理由婉拒。自始至終唯一支持他的人是虞雪,她不僅支持他,若不是他不堅持不允許,她甚至想陪他風雪兼程。

虞雪知道,那是高繼明的夢想。他曾在倫敦的普華永道會計師事務所工作兩年,事業有成,名利雙收,可為了冰川這一夢想,他義無反顧地辭去工作回到了國內。他曾說,他對冰川的熱忱,全世界隻有虞雪能懂。虞雪說,那是她的榮幸。但她仍然覺得很遺憾,如果她足夠強大,她就可以陪著他去實現夢想。為了他,她願意努力。

她有多愛他,她就有多努力。

剛從沉思中回過神來,虞雪感覺車子有些不對勁。其他人也都察覺到了,李鳴第一個開口:“糟了,車子好像在往下陷……”

“是沼澤!”洛桑驚呼,“快,大家快下車!”

洛桑第一個下車,他開後車門將閻寒扶了下來。虞雪和李鳴有一定經驗,並未費多大勁便從車上一躍而下。

“還好還好,有驚無險。”李鳴拍了拍胸口。

幸好這是個小沼澤,車頭陷進去一半便卡住了,另一半還露在外麵。

洛桑說:“看樣子車是拖不出來了,我們得想辦法先回去,回頭找人來拖車。”

“可是沒有車我們怎麽回去?”李鳴麵露焦慮,“這裏離市區太遠了,我們也沒有帶食物。”

閻寒說:“試試看叫拖車吧。”

可是一掏出手機,他的希望之火頓時熄滅。在這荒郊野外,手機根本接收不到任何信號。

“哎!都怪我,我太大意了!我應該能想到這一帶的冰川是有沼澤的,我怎麽給忘了呢!”

虞雪安撫洛桑:“洛桑大哥你也不用太自責了,事已至此,隻能走一步看一步。我們先往有植被的地方走,運氣好的話可以碰到牧民。無論如何,天黑之前我們得找到落腳的地方。”

“對,你說得對。”洛桑點頭,“大家清點一下車上還有幾瓶水,小心一點,拿出來都帶上。我們保存體力,往海拔低的地方走,找找看附近有沒有牧民居住。”

“沒事兒,我們肯定回去的。”話雖這麽說,虞雪心裏卻一點把握都沒有。他們是在迷失方向後才到的這裏,附近是什麽地方,他們一無所知。她隻能寄希望於洛桑,運氣好的話,走一段路之後,他或許可以回想起這兒的具體方位。

四個人互相說這鼓勵的話,迎著風前行。洛桑急於辨別方位,和李鳴二人走在了前麵。虞雪擔心閻寒又出現體力透支的情況,故意放緩步子,陪他慢慢走在後麵。

虞雪心裏怎麽想的,閻寒心裏很清楚,可他不方便點破。他知道,以虞雪的性子,十有八九是不會承認的。

“虞雪,謝謝你。”

“謝我什麽?”

“沒什麽。”閻寒心口一陣溫熱。他脫下外套,披在虞雪身上:“你穿太少了,別著涼。”

虞雪一愣,她想了幾秒鍾,還是把衣服脫下來還給了閻寒:“你身體底子還沒我好呢,別逞能了,穿上吧。”

“我隻是想關心你。”閻寒的眼神很真誠,“我的命都是你給的,一件衣服算什麽。”

虞雪笑著搖搖頭:“你的命是你自己的,能活著躲過風雪是你命不該絕,你不需要一而再再而三謝我。”

“我……”

“為什麽回來?”

“嗯?”

“為什麽來拉薩找我?”虞雪問他,“這個時候你應該在外灘最高檔的西餐廳吃牛排,不是嗎?”

閻寒忍不住笑了。被困在風雪中的那個傍晚,他對虞雪說,如果他沒有冒冒失失來冰川,那個時候他應該正在外灘最高檔的餐廳享受晚餐,誰曾料到,就那麽一念之差,他也許就要葬身風雪。

沒想到,虞雪還記著他的玩笑話。

“如果我說,我回來找你,是因為我喜歡你呢?”閻寒還是第一次跟女孩子說這樣的話。

他以前也有過喜歡的女孩,可每次隻要他稍微示好,女孩們幾乎都會主動告白。為此閻霖還經常調侃他,閻少風流倜儻,愛慕者無數。閻霖的話雖有些誇張,卻是不爭的事實。他出身好,有學識,帥氣多金,多年來身邊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剛剛這句話一說出口,閻寒非常詫異——第一次告白他居然很緊張。他偷偷觀察虞雪的反應。他很期待她開口,又害怕她開口。若是換做別的女孩,他毫不懷疑她們會即刻愛上他。

但虞雪不一樣,她和他以往認識的所有女孩都不一樣。

良久,虞雪終於開口。她問閻寒:“你喜歡我什麽?”

“勇敢、善良、執著、努力……當然,你很美,美得像畫裏走出來的人。”

虞雪笑了:“可是閻寒,對勇敢的,善良的,執著的,努力的,可愛的,有趣的,漂亮的等一切美好的人的欣賞,並不等於喜歡。這種欣賞,有時候是高山仰止,有時候是意氣相投,有時候是一時衝動,有時候甚至隻是單純欣賞對方的優點,這種欣賞不是世俗的喜歡。所以,也不要輕易對任何人說喜歡。”

說完,她沒有再看閻寒一眼,加快腳步走到了李鳴和洛桑身旁。

閻寒心一沉,他思考了很久才反應過來虞雪這番話的意思——她拒絕了他。委婉地,不留任何餘地地,拒絕了他!他覺得胸口缺少了什麽東西,空空的。二十多年來,他頭一次告白卻被女孩子拒絕了。閻霖若是知道,會不會笑掉大牙?

閻寒來拉薩之前,閻霖最擔心的問題是父母會不會同意他和虞雪在一起,而非虞雪會不會答應和他在一起。在閻霖眼中,她的孿生弟弟閻寒是魅力無窮的,隻要是個女人,但凡性取向正常,不可能抵抗得了他的溫柔攻勢。

閻家幾代富裕,家庭體麵而光鮮,因而閻寒和閻霖的父親閻眀楷很固執,非門當戶對的婚姻他不接受。閻霖之所以鬧著離家出走,正是因為她男朋友一無所有,這樣的愛情在閻眀楷那兒是得不到祝福的。

得知虞雪生於普通家庭,閻霖曾問閻寒:“就算你再喜歡她,爸爸不同意,你能抗爭到底?”

“為什麽不同意?虞雪很好啊,她爸是文物研究所的學者,她媽是美院的教授。書香門第,家世清白,哪一點比不上我們家?”

閻霖不以為然:“你也知道爸爸的脾氣,他覺得你就應該娶一個乖巧懂事的白富美。嗯,他那些商業夥伴的女兒就不錯。”

“算了吧,他那些朋友的女兒你又不是不認識,是白富美不假,乖巧懂事?誰整容成癮,誰夜店女王,誰抽煙酗酒……我現在能給你挨個說出來。難不成他喜歡我找個這樣的女朋友?”

“那麽你覺得,像虞雪那樣一言不合就上雪山下冰川的,老爸就能喜歡了?”

“我喜歡就行。”

“你跟我說這些沒用,先說服你爸去。”

“他同不同意不重要,我主意已定。”

“哎,我們倆真是同病相憐!未來的路長著呢。”

現在回想起和閻霖的這段對話,閻寒覺得,他真是太自信了。他怎麽就沒想過,虞雪或許根本不會喜歡他?

一路上虞雪都沒有搭理閻寒,閻寒也不敢跟她說話。他始終沒有想明白,虞雪為什麽拒絕他拒絕得如此徹底。他有些泄氣,但他沒有想過放棄。李軒跟他說過,虞雪沒有男朋友。隻要她沒男朋友,他就還有希望。這麽一想,他又重新拾起了信心。

可閻寒又怎會料到,他的告白對虞雪來說,就像翠鳥捕魚時掠過湖麵,掀起的那一圈漣漪,輕輕的,淺淺的,隻停留在表麵,散開後就消失了。虞雪根本沒往心裏去,聽過之後,也就忘了。

走了幾個小時候,大家的體力消耗了大半,四周卻依舊沒有人煙。

虞雪和李鳴是專業的徒步者,洛桑自幼生活在高原,區區幾個小時的路程本該難不倒他們,可誰讓他們沒有帶食物呢!若是沒這一連串的意外,他們早該到山腳的小鎮了。他們原計劃下午1點在小鎮吃中飯,再車子加滿油,晚上回到拉薩市裏,正好可以跟李軒約犛牛肉火鍋。

“不行了不行了,我好餓。”李鳴往地上一躺,“早知道跟你們一起吃早餐了,從昨晚到現在什麽都沒吃,餓得我兩眼昏花,我實在沒力氣了。”

洛桑摸摸肚子:“你不說還好。你這一說,我好像也餓了。早上我還嫌旅店老板沒把雞蛋煮熟,真應該多吃幾個,沒煮熟也很香啊。”

李鳴抬頭問虞雪:“你包裏有吃的嗎?餅幹之類的?在老虎溝冰川的時候,我記得你那兒還有一包達能。”

“沒了,回敦煌的路上張爍吃了。洛桑大哥說路上到處都有餐館,這次出門我就沒帶吃的。”

“你找找,萬一有呢。什麽都可以,我不挑!”

虞雪將背包裏裏外外翻了個遍,一無所有。

李鳴一臉失望,回想起剛才洛桑說的水煮蛋,肚子咕咕直叫。虞雪看他那樣兒,實在沒忍心,又翻了一遍。最後,她在背包側兜找到了兩包雀巢速溶咖啡,那是張爍煮剩下順手放她包裏的。

“隻有這個……”她把咖啡給李鳴看,“不過沒什麽用,這又不能吃。”

孰料,李鳴掙紮著從地上站起來,他接過咖啡,撕開包裝袋,在虞雪和閻寒震驚的目光中將兩包咖啡粉末倒進了嘴裏。

“這也可以……”閻寒訥訥出神。

大家還未從驚訝中緩過神來,李鳴猛地咳嗽起來,一聲比一聲厲害,咳得麵紅耳赤。閻寒趕緊擰開一瓶礦泉水遞給他,他接過,一連喝了三大口,總算緩和了。

閻寒問他:“感覺怎樣?”

“好多了。謝謝。”

虞雪小聲嘀咕:“咖啡粉你也吃……”

“我餓得都想吃草了。”

虞雪:“……”

洛桑拍了拍李鳴的肩膀:“再堅持一下,等到了拉薩,我請你們吃烤全羊。”

“真的?”

“真的!”

李鳴咽了咽口水:“好兄弟!走吧走吧,為了烤全羊我拚了。”

“等等。”閻寒出聲阻止。

閻寒忽然想起,昨天出門的時候閻霖好像在他背包裏放了什麽。他取下背包翻了一遍,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還真有一塊雞蛋火腿三明治。

“你怎麽不早拿出來!”李鳴激動得眼睛都亮了。

洛桑也瞪大了眼睛,直勾勾盯著閻寒手上的三明治咽口水。

閻寒的眼神在洛桑和李鳴之間來回,不知道該給誰。

洛桑看出了閻寒的為難,他說:“虞雪早上隻喝了一小碗粥,還是給她吧。”

李鳴讚同:“對,給虞雪吧。”

閻寒自然樂意。他把三明治遞給虞雪,虞雪毫不客氣接了過去,而後從背包裏拿出隨身攜帶的水果刀,將三明治切成四小塊,一一分給大家。

“有福同享,別嫌少啊。”虞雪的微笑中透著理所當然。

閻寒看著她,心底驀然有什麽東西化開了。他有種莫名的驕傲,這就是他愛的女孩,美麗、堅強、善良,溫柔且有力量。他的眼神太過炙熱,虞雪感覺到了,洛桑和李鳴也感覺到了,但是沒人去點破。他們太清楚虞雪對高繼明的感情,說是感情,其實和信仰沒什麽區別,這種信仰是不會輕易被撼動的。

“你們聽,好像有聲音。”虞雪打破了尷尬局麵。

洛桑也聽到了,他眼前一亮:“是鈴鐺,犛牛身上的鈴鐺!”

他三兩口咽下三明治,跑到前麵打探情況。幾分鍾後,他興衝衝返回:“那邊有一群犛牛,這附近一定有牧民。我們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