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五度言情

夢回戰國

冥冥中混沌恍若鴻蒙初辟,形神都飄渺得不著邊際,神識中惟有點點瀏漓的碎光飄曳,整個人如被無形的繩索牽引,逐漸與某個影子重合為一。

“小姐,飛天小姐……”

隨著這一聲叫喚闖入腦海,芒芴的視野逐分清晰,一個妙齡少女迎麵而來。

我頓時如夢初醒,方見自己正身處一處遊廊縱橫交匯處的方亭,遊廊與亭子皆是烏木築成,素白的紗簾在四麵柔柔挽起,亭外的院落翠竹叢生,晨間新露沾染在青葉尖上,一泓春水繞亭而飛,其清幽處別有洞天。

回想先前滄瀾所言,我瞬間明了,自己正附在前世的身體中,此時正是戰國。

那少女沿著遊廊褰裳躩步疾來,一身碧翠撒花深衣勾勒出玲瓏的身段,駐足我麵前喘息不定道,“飛天小姐,有、有個公子要來見你!”

“公子?”初來乍到的我尚未適應過來,即隨口道,“哦,讓他來吧。”

那少女似微帶驚訝地睇了我一眼,斂衽道了聲喏,複又轉身而去。

垂眸隻見自己著裏外鑲套的淡藍鑲邊白裳,旁邊置著一方烏木矮案,案上文房四寶俱在,左側整齊摞著一堆竹簡,另有一排竹簡在案上展開,簡上書有雋秀的燕篆,墨跡卻隻到一半則止,應是在書寫什麽時被打斷了。

指尖不經意地一觸書案,霎時便翻開了封印的前塵,此世的記憶蜂擁而至。

如今正是七雄爭霸的戰國,此世飛天乃燕國一戶農家之女,五歲時有個高人來收她為徒,從此她便隨師父來到燕國國都薊,學習機關術與占星。眼下正是十六光景,師父常年遊行在外,這偌大的宅邸通常隻有飛天與一幹侍女,那些侍女皆是師父從各地帶回的苦難少女,偶爾也教授她們些東西。

正要深入探究,北麵襲入的跫音截斷了我的深思,回盼之下,心微顫了一記!

侍女引領下,一道修影瀟瀟而來,一襲素衣挾風卷雲翔,如同皎皎雲間月,皚皚山上雪,那堪比玄黃的浩瀚氣度,已非俊美一詞所能匹配。

他步履輕如鴻羽,每步節律互不雷同,這紊亂節奏本應讓人心勞意攘,然此際卻適得其反,讓人隻覺空靈清透之意,一如鍾靈毓秀的花穀。

那般的素衣清顏,玉手拂塵,令我一時禁不住脫口而出,“滄瀾!”

見我如此順暢地直呼其名,滄瀾微微一詫,隨即釀入眼底的笑意,染活了整個幽庭,“沒想到一麵之緣,你居然還能記得我。”

“飛天小姐,就是這位公子。”侍女將滄瀾引至我麵前,福了福身斂衣而退。

我依然難平心下的震驚,“你怎麽會在這裏?”

他淡笑,顏如花開,“我為何不能在這裏?作為神祗的枯燥早讓我對神界厭倦,與其繼續當無聊寂寞的神祗,不如來人間體會喜怒哀樂。”

心內千般疑問卻欲語又休,本想問他怎麽也回到戰國了,而他卻完全把我當成飛天,卻在下一瞬心底一線靈光閃過,恍如跌入了夢境中——

滄瀾並未進入夢中,這是飛天的經曆,這一世飛天與滄瀾的第一次見麵!

滄瀾也曾轉世在戰國,而且帶著記憶轉世!

“你私自下凡,不怕神界責罰?”

一笑傾盡了滄桑淒寥,他順手拾起案上的竹簡,淡泊的神情氣度,恍若已目睹過萬載滄海變幻,“我擅自轉世,神界並不知道,就算如今知道了,但是神界不管人間事,不能幹預人間,因而不會再管已轉世為人的我。”

“你為什麽來人間?”

他笑而不答心自閑,我暗下卻已了然,他唯一的牽掛不正是飛天?

轉世便是為了守護在飛天身邊,否則也不會來找飛天,作為神身負責任的他無法做到,但是已身為凡人的他,便能盡心守護心愛的人。

我忽而一陣心酸,為了飛天,他竟甘願放棄神的身份,追隨她而入凡。

這樣的滄瀾,又有什麽錯呢……

“我正好無處可去,你不介意收留我這個無家可歸的人吧。”

麵對他如沐春風的笑韻,我淺淺牽起唇瓣,這一世的飛天便是如此選擇的。

眼前景象一陣模糊,一幕幕畫麵如流光片影般閃過,記錄著隨後的生活點滴。

往事流過多少秋冬,多少春夏,飛天大多都在研習機關術與星象,偶爾去民間降妖除魔,滄瀾從旁輔助,就如同伴與知己,一切都那麽平靜而美好。

然而飛天本來自佛界,不會對人產生情愫,滄瀾對她而言是唯一的好友,從紛**替的碎片中可見,這一世飛天的眉心,有一枚藍蓮離焰。

滄瀾也並不奢求什麽,能默默地守護在旁,便是他此生所願。

縱使亂世年間,風華之處相離,煙花盛處相覓,他也隻願為她畫地為牢。

曇花一現繁華夢,周圍又漸轉清晰,卻是行在一處小巷中,兩旁皆是廢棄無人的屋舍,即使在白得晃眼的天光下瞧來,仍覺詭異的陰森。

鼻端依約竄入一縷素蘭幽香,循香溯源下,映入身側滄瀾美如夢幻的側靨。

“我們這是去哪裏?”不明狀況的我,隻好向身邊唯一的人詢問,這才發覺自己竟戴了張白色麵紗,許是飛天不願招惹是非,才不暴露真顏。

回眸,雲淡風輕的笑跡自唇瓣縈繞開來,他足下輕忽而行,片塵不起,聲音悅耳空靈,猶如琴弦輕撥,“不是你非要來的麽,剛剛去看了城西外村子裏的瘟疫情況,發現是附近廢宅的冥妖作祟,現在正是去除妖。”

原來這小巷的廢屋都是因為瘟疫,為免繼續感染,所以百姓才遷走了。

天外茫茫過飛鴉,千丈之內寂然無聲,在這陰氣環峙的空巷,我不免心下發毛,順手將掛在腰間的長笛倒提在手,舉前曳踵地小心前行。

這樣的並肩作戰,共同進退,想必兩人已經曆過無數次。

原來我擅吹笛並非偶然,而是因為前世的飛天也會吹笛。

不覺間已行至小巷盡處,一座斷壁殘垣的廢宅盤踞在東角,院牆已殘缺得七七八八,院內一片狼藉,時而拂過的陰風將詭異烘托得淋漓盡致。

兩人一踏入院中,便有狂亂的黑風八方襲來,滄瀾淡淡一揮手,霎時一道白色光罩拔地而起,恰恰籠住了兩人,那些黑風竟都不得寸進。

“哈哈哈,又來送死的……”

隨著這聲震四野的狂妄長笑,一道道黑霧自宅內各個角落騰升而上,在屋頂上空匯聚成巨大的一團,霧身上長滿紅色眼眸,瞳孔轉動不定。

四下又不斷有團團小黑霧浮現出來,各逞奇形怪狀,向院中兩人張牙舞爪。

一個大冥妖帶領著一幹小妖,便是瘟疫的罪魁禍首。

立在一堆雜草亂石中,滄瀾淡望著上空殊形詭狀的黑霧,風骨卓絕負手塵囂,有諸內而形於外,“這就是那散布瘟疫的冥妖本體,動手吧。”

這一語卻教我惑然轉眸,“你不是也是神嗎?為什麽要我動手?”

雖說飛天的靈力足以對付,但以滄瀾對飛天的愛,定會竭力幫她分擔。

他反倒不解攢眉,“你不是一直不讓我動手麽?”

“我不讓你動手?”

“若是讓我消滅它們,它們便會形神俱滅,徹底消失在六界,而你卻可以超度他們,滅形不滅神,他們還能再輪回轉世。超度這種事,隻有佛門中人才能做到,即使我擁有神祗的力量,也無法做到。”

“超度……”我喃喃咀嚼著這詞,飛天當真悲天憫人,竟連作惡的妖都不忍。

滄瀾指向我手中握著的長笛,“用你自己的降魔曲,梭羅禪寂。”

這一句如醍醐灌頂而下,梭羅禪寂,千韻盒中的佛家聖曲,竟是來自飛天!這竟是飛天的降魔曲!沒想唐門無意中找到的線索竟與飛天有關!

看向那長一尺四寸的七孔竹笛,幸好我素來心樂五聲之和,耳比八音之調,凡多次聽過的曲子都能自己寫出曲譜,要奏出梭羅禪寂並非難事。

不過,我不知道我的靈力能否湊曲降魔,姑且一試了。

取下掩容的麵紗,我將長笛橫在唇邊,繁手累發,一曲梭羅禪寂隨指而發。

一**笛音如漣漪般擴散開來,發妙聲於丹唇,激清音於皓齒,曲音含天地之醇和,吸日月之禪光,密櫛疊重,行而不流,止而不滯,間或相淩而不亂,相離而不殊,遠聞若鸞鳳和鳴戲雲中,近聆如眾葩敷榮曜春風。

梭羅禪寂非同於凡音俗曲,玄妙足以通神悟靈,精微足以窮幽測深,或使天吳踴躍於重淵,或使王喬披雲而下墜,百獸率舞而捵悖锘世匆嵌砸懟?br/>

庭中陰風肆虐,卷起二人同樣素白的衣袂,繚亂光影錯落在這一片荒蕪中。

在這聲聲驚心動魄的曲音中,蒼穹中倏爾降下一道佛光,將整個廢宅都籠罩其中,空中地上的團團黑霧,俱在這佛光中迸散成了點點碎星。

滿庭陰風驟然止歇,笛音也逐漸低緩化無,那道佛光也隨之收入雲中不見。

緩緩放下手中長笛,我猶然疑身處夢,原來每次飛天都是這樣降妖的。

環視已妖逝樓空的廢宅,我長出一口氣,“走吧。”

剛一轉身,便被滄瀾從身後攫住了左腕,疑惑回首,卻見他唇開蓮花,一泓顛倒眾生的笑,一時給荒庭帶來無限生機,“你忘了戴麵紗。”

不顧我的愕然,他如白蘭般的纖指舒展,撚起我垂在耳側的輕紗,一勾掛回了我耳際,掩了傾城的絕世容光,在低眉信手間定格成永恒。

我恍惚望著眼前的男子,水霧朦朧的杏眸裏瀲灩出最生動的華彩,已掩不住滿溢的喜悅,那笑便如綻開了一大片雪蓮,印上了絕美俊靨。

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對待飛天,不敢輕易觸碰,這個舉動,對他而言已是奢侈。

那麽地憧憬,卻又那麽地小心,滄瀾應是愛得很辛苦吧。

“走吧。”他付之淡淡一笑,轉過身卻陡然一滯,視線凝定在了某個方向。

目光隨之順去,不知何時院外已立了兩個人。

透過斑駁殘缺的青磚院牆,可見一男子與隨從前後分立,男子著金銀滾邊的玄色深衣,身形挺拔如鬆,黑發以金冠束得一絲不苟,如墨劍眉飛揚在英俊的麵目上,一雙黑眸也濃得不見底,膚如蜜蠟,定如磐石,氣若遊龍。

男子不動聲色地望著我們,整個人如一柄出鞘利劍,毫不掩飾懾人的鋒芒!

滄瀾眉宇稍稍聚攏,竟連他也未覺察這男子的接近,這可是從未有過的疏漏。

以梭羅禪寂降魔也非見不得人的事,就算被人看到了也沒什麽大不了。

兩人斂眸收神,將男子收入眼底,卻未放在心上,聯袂步出了荒院,男子的目光卻始終未從我身上撤離,眼睜睜地看著我們迎麵朝他行去。

我倒提長笛與滄瀾並行,便要路過男子穿巷而去,熟料竟在擦肩之時忽覺臂彎一緊,驟然被一股力道扯住身形,微愕下淡然地回眸顧去。

卻見男子攥著我的右臂,冥黑的眸如磁石附緊了我,“女人,你叫什麽名字?”

命令的口吻,如冷鐵一般的倨傲,令旁邊的滄瀾眉色一淩,卻仍不為所動。

作為神自有天地氣度,怎能跟凡人一般計較。

若是以前的我定要還擊,但以飛天的秉性定不會放在心上,是以我右腕一翻,手中長笛一轉,挑開了男子的手,又回頭與滄瀾若無其事而去。

身後,男子的眸光卻如影隨形,連同著心也隨著那抹纖影飄遠。

殊不知,這一次短暫的相遇,卻從此斷送了飛天與滄瀾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