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姑蘇城西,太湖在夜色中連綿千裏,湘波綠遍碧螺春,映得水上的連雲山莊亦添了幾分淒清,一鉤新月風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

山莊深處傲立著一座高樓,簟紋燈影生愁,案上一爐煙縷散,三分香檀。

西頭榻上靜躺著沉夢的少女,自是殊色容顏世無雙,如玉瑩然的麵容上暈染著淡淡蒼白,綿長細弱的呼吸在靜夜中蔓延,輕如遊絲飛絮。

白衣藍袍的少年榻邊孤坐,深凝著榻上的少女,冷冽俊顏幻出些許柔和線條。

他多想一輩子這樣看著她,看著她快樂的微笑,他會盡他所能地守護她,不再讓這皎潔的素顏再為悲傷所浸染。

少年不覺情之所動,拾起少女雪嫩的柔荑,在手背上落下輕柔一吻。

“啊切!”

一道噴嚏驚破一枕黃粱,我猛然彈身坐起,揉著微微發酸的鼻子,惺忪著睡眼嘀咕,“誰在背後咒我,害我連做夢都打噴嚏!而且還是噩夢!”

眼光流轉間,不經意瞄見榻前靜坐的少年,目光一觸之下,恍若平起驚雷一般,他即刻轉臉躲開我的目色,隱隱然竟有失措之態。

他此種百年難見的形態,倒讓我興致乍起,當下自雪絨被中起身,四肢並用地爬至他麵前,湊近他冷俊的麵孔,近在咫尺地觀摩著那窘迫之色。

想不到平時冷冽如霜的他,竟也有手足無措的時候呢。

他僵坐木凳上,一徑側目覷著床腳,如昔的鬆枝清香淡淡彌漫,沁入心脾。

幢幢燈影中,我猶伏身在他麵前,定定地覷著不放,玲瓏的鼻尖幾乎觸到他瑩如尺璧的側臉,微溫的呼吸綿綿撲在他臉上,將那霜白容色逐漸釀出一抹潤澤的緋紅,順著頰邊一寸寸熏染開來,如同白裏透紅的蜜桃一般。

經此一來,我越發興趣盎然,一瞬不瞬地盯著眉睫之間他泛紅的臉龐,眼睜睜地目睹他平緩的呼吸漸變急促,聲聲益趨沉重,幾乎滿室可聞!

燭影婆娑,室內靜若太古,徐徐晚風攜著銀杏繾綣入窗,在白絨被上飄落片片金黃夏韻,蓮香氤氳間,暗夜的幽涼亦在此際悄然沉澱。

少年少女咫尺無言,仿佛連呼吸都融為一體,不分彼此。

終究不勝我肆無忌憚的注視,他倏然起身退開,不覺將木凳踢倒在地,一雙冰眸直射過來,竟似有罕見的羞怒之色,“你幹什麽?!”

覷著他麵上未褪盡的殘紅,我悠悠癱坐在榻沿,歪頭咬著拇指,一笑燦若雲霞,“我剛剛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事,貌似……你臉紅了耶!”

微愕不盈眥,他即又換上了如初的冷色,眸斂三尺清霜,“你看錯了。”

我依然啃指笑視著他,意欲從他的窘迫中體味樂趣,心下不盡幸災樂禍。

嘿嘿,看你平時裝得那麽酷,原來還會臉紅,以後告訴別人去。

在我此番注視下,他已全無了方才失措形跡,眸裏淩波一分分冷卻下來,磬子少年可愛的一幕,便似隨風消散的幻影,再無杪黍蛛絲馬跡。

見他又恢複冷然常態,我黯然撇了撇嘴,自覺無趣,舒暇地撐撐懶腰,四顧雅致的室內,心底的迷茫傾巢而出,“這裏是哪裏啊?”

“這是連雲山莊,昨晚你在洞裏昏迷了,我便將你帶到這裏養傷。”

我若有所思地頷首,抓了抓滿頭垂散的青絲,百思猶自茫然若迷,“你昨天在洞裏都說了些什麽啊,我那時迷迷糊糊的,都不記得了。”

他麵無表情地睇著我,眸底竟似蜷起寸許慶幸,“你……不記得了?”

“是啊,我昨天在洞裏痛糊塗了,哪還記得那些,你到底說的什麽啊?”

他轉首眺向窗外,世間冷暖纖栗入不了那冰瞳,“沒什麽,無關緊要。”

我不甘地淵思寂慮,仍是無法憶起隻言片語,然昏厥的前一刻,他激烈的行徑驀然闖入腦中,卻讓我頓時如夢初醒,駭然撫上自己的雙唇。

神啊,他昨晚……那不是做夢吧!

抬眸顧去,卻見他立在室中央,側頭望著窗外,藍白袍衫隨風輕揚,一尾黑發掩冉蕩動,白皙的半邊俊臉浸透著瑩月淡輝,越見清逸出塵。

那般的孤傲霜姿,冷冽風骨,仍是一如既往。

恍若覺著了我注目的視線,他冷冷地輕瞥過來,幽若寒星的眼眸瞬間與我相對,將我探尋的目色全數吸入,細致的劍眉一軒,“幹什麽?”

我隻覺渾身如被那目光冰住,慌不迭擺手搖頭,“沒、沒什麽!”

難道,那真是做夢?!該死,怎麽會做這種莫名其妙的夢!

我捶著腦袋悶悶自省,懊惱不可開交,丈外的少年約略沉眸,若在心下計較著什麽,旋即款款步至我麵前,從懷中掏出一樣物事,伸手遞來。

一片黯淡陰影中,十二顆鏤刻玄秘符紋的幽藍水晶珠,在熒燎中輾轉出晶瑩璀璨的神秘熒光,猶如黃泉之畔的引魂靈燈,似要將人的魂魄吸入。

這一眼不打緊,卻無異於雷霆天降,瞬將我驚得無以複加!

這,竟是我不知不覺間遺失的藍晶手鏈!

我不覺又喜又驚,小心翼翼地捧過手鏈,“怎麽會在你那裏?”

“上次你在連雲山莊同青霜兒打鬧時落下的,當時線斷了,散落在屋中,我將它全部找出來,並叫人再次串好,現在物歸原主。”

“謝啦!”

我喜之不盡,複將手鏈戴回左腕,隻見搖曳的燭光中,銀線連串的十二顆稀世晶珠宛然在目,每顆晶珠上各刻生肖與地支之一,藍芒瀲灩。

少年靜默凝注著麵前的少女,睇著那雪顏上天然的笑意,冰眸裏亦不由自主地流溢出淡淡笑華,隻是沉湎於驚喜中的少女,卻未曾有幸目睹。

隻要她能開心,他便別無所求……

珠簾輕舞,瀟瀟如故,情之一字,諱莫是相思。

忽然間心念一動,我在床上四下翻找起來,尋得素日隨身斜挎的白紗袋,從中翻出一塊饕餮紋和田玉環佩,轉身跪坐在少年麵前,微笑著雙手呈遞,“這是你的玉佩,我在武林大會上趁你不小心偷走的,現在還給你!”

他漠然接過,觀覷著其上輝煌的紋樣,“為什麽還給我?”

我埋首環抱雙腿,任由柔如絲緞的烏發傾散了滿身,一懷心事付流水,“因為你將它隨身攜帶,想必是對你很重要的東西,所以我還是不要了,我也不是唯利是圖的人,不想奪人所愛,尤其是別人珍視的東西……”

他抬眸直視我,霜姿不改冰冽容,“你知道這玉佩代表什麽嗎?”

我茫然歪頭瞅著他,“嗯?”

他細撫著玉佩上饕餮傲風的雕紋,眸裏潺漾著難以詮釋的波光,眉間聚斂的清愁,朦朧了月下絕代風華,“它是娘留給我的,讓我以後……”

我正屏氣凝神以待下文,熟料他竟隨手將環佩扔給我,旋又轉身眺向窗外,“送給你,既然它到過你手中,以後你也是它的主人。”

我輕輕捧起環佩,感受著掌心一汪瑩潤的冰涼,抬眸仰望他側臉完美的輪廓,正是一腔迷惘未明,“但這個不是你珍視的東西嗎?”

他顧自流眄窗外,垂落身畔的手暗暗握攏,清朗的聲音隨夜風幽幽而散,“以前是,現在不用了,因為……我找到了更值得珍惜之物……”

自思他出口之言,我渾然摸不透弦外之音,因見他無意取回,隻得將其複收入白紗袋中,信手將係繩挽了個蝴蝶結,一麵自作主張道,“既然你現在不想要,那我就替你保管了,什麽時候想再要回去就跟我說。”

他返身取過案上靜置的包袱,遙遙拋落在我懷中,眉間一脈流雲靜如畫,“夜涼風寒,你先穿上這衣服,接下來就在這裏安心休養,有丫鬟照料你的飲食起居,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無論何時我都會立刻趕來幫你!”

窗外繁星朗月,我怔望著冷傲的少年,一彈指的失魂落魄,那道身影已消隱在了門外,徒留案上千凰香嫋然,隨風散作滿室殘香。

那時的我尚未知,他那句話竟是終生的承諾!

之後重重劫難,無論何時何地,他總會毫不猶豫地幫我,真正地一言九鼎!

恍然從夢中蘇醒,我拾起身邊的包袱,陡然間驚覺身上竟隻著了一襲雪色單衣,依稀可見裏麵繁複緊纏的繃帶,一時之間,雙頰滾燙似火!

原來,我隻著睡衣和他麵對麵說了那麽久的話,也就是說,該看的和不該看的,他都毫不客氣地給欣賞了,而且還看得心安理得,麵不改色!

冷流雲!我宰了你!

我換上包袱中的純白輕紗,於落地鏡前孤芳自賞,華衣纖身繞,與素日裝束相去無幾,尺寸亦極為合度,不由暗忖他是否給我偷偷量過身材。

冷流雲……倒是沒有看上去的那樣冷……

衣裝整畢,我即翾輕翻窗躍出,在月下飛簷走脊而去。

既然天書已經物歸原主,那麽就隻剩聖天令了。

當個神偷可真不容易,又要偷東西又要還東西,不過願老天保佑,千萬別讓我碰到蘇遊影,他這個魔神我可真的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