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他說:“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羅素然打開門看到我的那一瞬間,眼睛黯然了一下,也許她原本以為是宋遠回來了吧。
我們兩個人沉默地蜷縮在寬大柔軟的沙發上不知道要說什麽,漂亮的玻璃茶幾上有一隻空的香檳酒瓶。
她依然還是非常漂亮,微醺之中更顯繾綣嫵媚,我回憶一下自己喝了酒之後的樣子,真是雲泥之別。
她先開口問:“陪我再喝一點好嗎?”
基本上別人問我這個問題,我的回答從來都沒有例外過,我說:“好。”
香檳的口感非常細膩,略帶甘甜,我覺得再喝十瓶我也不會醉。可是不醉也有不醉的麻煩,醉了倒是可以隨心所欲亂說話,不醉就得維持理智恪守原則,一步都行差踏錯不得。
羅素然會哭,放在從前我是真的覺得有點不可思議,並不是我把她當成男人,恰恰相反,她實在是極致的女人,隨便什麽問題到她麵前都迎刃而解,即使是那次我們兩個人為“小三”的問題爭執起來,那麽難堪的情況下她都依然保持著她的風度。
可是在這個霧深露重的夜晚,她竟然當著我,毫不掩飾地,哭了。
她一邊哭一邊低聲說:“他為了一個那樣的女孩子,跟我鬧,還跑出去不回來,打電話也不接……我做一切都是為了他,如今看來,我這個做姐姐的真沒意思。”
“不,不要這樣說……”我自己都被自己接下來這番話震撼了:“素然姐,我們都知道你希望宋遠好,他自己當然也明白,但是你千萬不要說你做一切都是為了他,沒有人承受得起這麽大大的恩惠,你竭盡所能給他最好的一切,但這些同時也會成為他的負擔……”
她猛然抬起頭來看著我,我心裏一抖,生怕她會有什麽出格的舉動。
但是羅素然到底還是羅素然,就算有稍稍失態,但到底還是受過教育的女性,她有她的修養,在我說完這番話之後,她破涕為笑了:“我也真是的,淪落到讓做妹妹的教訓我,真丟臉。”
我也笑了,這笑之中也帶著心酸,其實這些道理她何嚐不懂,醫不自治罷了。
我們在沙發上說了一夜的話,恍惚之間我有種錯覺,好像我們之前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樣,我們依然可以是促膝長談的朋友。
失而複得,這種歡喜,簡直叫人想要落淚。
我們談的話題刻意避開了宋遠和李珊珊,也避開了她是從何處了解到了李珊珊的背景,更避開了那個不愉快的早晨。
我跟她說我和康婕,說我和我的父親,說我和林逸舟,也說我和許至君,說到林逸舟生日那天我不小心看到的那一幕時,我還是忍不住發抖。
羅素然像從前一樣安靜地聽我說,我說到激動的時候,她會抓住我的手。
她依然有這個本事,能讓躁動的我平靜下來。
天快亮的時候我們都有點困了,從沙發上起來之前,她忽然跟我做了個小遊戲:“落薰,你喜歡的那個人,和喜歡你的那個人,這兩個男孩子,選一個,剩下的那個以後永遠——是永遠,不再有任何聯係,你會選誰?”
我怔怔地看著她,安靜的房間裏,一點聲音都沒有。
她笑了:“你看,即便是這樣,你還是放不下。”
我生平最怕的事情就是做選擇,每次看到中意的衣服,同款之中兩個顏色我都要嗟歎半天,如今要我在林逸舟和許至君之中做個選擇,我覺得她好比問我“砍你左手還是砍你右手?”
直到羅素然進了臥室,我還沒有回過神來。
隻要是個正常人都會不會選林逸舟吧,他給我一分甜,我就要吃十分的苦,那一點開心要用很多很多眼淚來換,實在不劃算。
可是許至君就不一樣,他能給我的全是最好的。讓我傷心?想都沒想過。
可是不會為一個人傷心,是不是也就說明喜歡得並不深?
我想我是挺喜歡許至君的,沒有人會不喜歡他,可是我隻要想到林逸舟那天擋住我的時候,那個悲哀的眼神,我就覺得整個人好像被什麽掏空一樣那麽難受。
最後,我遵從自己的內心,就當我自作多情,也許我的存在對於他,真的也算是一個慰藉。
如果一定一定隻能留一個,那我選林逸舟。
當我交出這個答案的時候,我並不知道,命運為我做出的,是另外一個選擇。
我睡到日上三竿,正好手機也響了,許至君的名字亮了兩下我的手機就迅速黑屏了。
哎,出來得急,沒帶充電器,我急急忙忙用羅素然的手機回過去,順暢地摁完號碼之後我才突然發現,原來不知不覺之間我竟然把他的號碼記住了。
聰明如他當然很快也意識到了這個問題,我聽見他笑得像是要撒手人寰:“你居然能背下來我的號碼啊,愛上我了是吧,老老實實承認算了,隻要你承認,今天你想吃什麽,隻要長沙有的,我就請你去吃。”
我怕我一發飆就會吵醒羅素然,隻能壓低聲音跟他說:“今天我沒時間跟你吃飯,我要去找李珊珊跟宋遠,昨天半夜宋遠離家出走,我趕來陪他姐姐,今天我要好好跟他談談。”
人一熟稔起來就容易露出本性,平日溫文爾雅的許至君終於也耍起賴皮:“那我陪你去,你手機一天沒電,我要是無聊了找個消遣的人都找不到。”
我當即就想跳起來痛罵他:“老娘是給你消遣的嗎?”
他又故技重施:“啊,對,程落薰是給林逸舟消遣的。”
心如刀割啊,我真想跟他同歸於盡,他倒是不當一回事:“行了,別鬧了,我等下來接你,這個號碼是宋遠他姐姐的吧?我存起來好了,哪天你要是跟林逸舟跑了,我至少還有點線索去找你。”
許至君從來都不是心智不成熟的人,我一度非常不解他為什麽在我麵前屢次提起林逸舟,他給我的解釋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說得多了,就麻木了,產生免疫能力了,自然就痊愈了。
後來我才明白,他其實是吃醋。
他很快到了中天國際,一個電話打到羅素然的手機上:“下來啊。”
我離開之前悄悄推開羅素然臥室的門看了她一眼,沉睡中的她蹙著眉,好像很不安穩的樣子。這個淡薄隨和的女子,即使是在睡夢之中,都顯得十分疲憊。
睡夢之中的她,跟睡夢之外的我,都不知道,在我用她的手機給許至君打電話的那一刻,有些美好就已經一步步邁向了殘酷。
在吃飯的餐廳裏給手機充了電之後我就打電話給宋遠了,我原本還以為他正暖玉溫香抱滿懷呢,結果他的聲音是前所未有地嚴肅,他說,我在醫院。
我心急火燎地衝進病房,看到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看上去就像一張白紙的李珊珊。
真是奇怪,明明是這麽落魄的狀態,她依然是很好看的,就像她姐姐孔顏當初一樣,躺在病**的樣子也令人心生憐惜。
她一看到我,平時那麽牙尖嘴利的一個人,立刻就哭了。
我像根木頭一樣呆呆的站在那裏看著她,一時之間,屁都放不出一個來。
許至君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你陪陪她,我去買點水果來好了,這麽空著手來看病人,真是不好意思。
許至君和宋遠一起出去了之後,我才問她,到底怎麽回事。
她啜泣著,斷斷續續的將事情跟我說了個大概,說話的時候她一直握著我的手,那麽冰涼的一雙手,我實在沒有能力給她什麽溫暖。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幾乎接近耳語,可是我還是聽清楚她說的是什麽。
她說,我早知道我在玩火自焚,我是咎由自取,可是寶寶是無辜的,我真的真的很怕我以後生不了寶寶了……
我呆呆的看著她,我真的很難過,可是我嘴巴很笨,碰到這種時候就詞窮。
直到她慢慢的睡著了我才抽回我的手,不知道為什麽,我突然想抽一根煙。
坐在電梯口的椅子上正要點火的時候,電梯門開了,我下意識的抬起頭,在第一時間,我們看到了對方的臉。
林逸舟。
恍惚中,我想起拜倫那句很有名的詩,若我再見到你,事隔經年,我該如何賀你,以沉默?以眼淚?
他用我陪他買的那隻ZIPPO點燃了火送到我麵前,我就著他的火點了煙,過了半天,他問我,姍姍沒什麽事吧?我上午打電話給她才知道她在醫院。
我根本不敢看他,自從我們上次把話說得那麽開之後,我們再也沒有跟對方有過一次聯係,如今他這麽突兀地出現在我眼前,我很悲哀地發現,我竟然還是無法直視他的目光。
我胡亂點了點頭,答非所問地敷衍了他幾句,他也沒再多話,隻說,既然她睡了那我改天再來看她好了。
他轉身要走,忽然又回頭對我說了一句話。
我手中的煙蒂不小心碰到了衣服上,雪紡的料子很快就燒出了一個窟窿。
許至君跟宋遠提著水果籃子上來的時候我還坐在那裏發呆,直到許至君伸出手在我眼前來回晃動了好幾下才回過神來。
宋遠突然叫了一聲,哎呀,程落薰,你怎麽哭了?
我又哭了嗎?我茫然的看著他們,許至君靜靜地凝視著我,他什麽也不問,什麽也不說。
離開醫院的時候,我們順著門口的石階走下去的時候,許至君突然說,我跟宋遠買完水果回來的時候,
在這裏碰到一個男生,宋遠跟他打了個招呼,他也是來看李珊珊的吧。
雖然明知道他說的那個人是誰,但我還是沒有搭腔。
他停了下來,擋在我麵前,我頭一次從他的眼睛裏看到了那麽明顯的失望,他問我,你之所以哭,是因為那個人嗎?
我低下頭,看著衣角上那個新添的窟窿,就像小時候媽媽問我成績單上的那個家長簽名是不是我自己偽造的一樣,死活不肯開口回答。
僵持了很久很久,他終於失去了耐性,拉著一言不發地我走向停車場,我的腦袋裏是一片空白。
在一片空白之中,我隻記得林逸舟臨走前跟我說的那句話。
他說,落薰,我跟封妙琴在一起了。
其實當時有那麽一瞬間,我很想追上去問他,你為什麽要跟她在一起,難道她讓你搞清楚了愛是個什麽東西?
我想時光倒回去問問周暮晨,為什麽你們所有人都放棄我選擇了另外一個人?
[5]康婕那條短信很短:落薰,借我點錢,我懷孕了。
周末準備回家的時候,我在公寓的樓梯口碰到了林逸舟的女朋友——封妙琴。
這是距離那次我不小心“抓奸在床”之後我們第一次這麽近距離的麵對對方,她拖著一個米奇的拉杆箱,看到我的時候,她的表情有一瞬間的不自然。
我很難弄清楚,我到底是當年恨孔顏多一點,還是如今恨她多一點。
我原本想問她:你的LV呢,你的PRADA呢?怎麽變成米奇了呢?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被她搶了先:“程落薰,我的東西很重,你願不願意幫幫我?”
我毫不猶豫的脫口而出,我不願意。
“這樣啊……”她遺憾地挑了挑眉毛,我看著她那兩條修得過分的細的眉毛就想拿把菜刀給她刮刮刮,徹底刮幹淨。
“林逸舟在下麵接我,你不要跟他碰個麵嗎?”她挑完眉毛之後又丟出一句這樣的話。
如果說之前那句話當中的挑釁還是若隱若現的,那麽這句話裏蘊含的火藥味就連個智障也能聽出來了。
要不以前康婕怎麽總是說我蠢呢,我還真是蠢,明知道是個陷阱我還是要往下跳,我皺起眉問她:“我跟他有什麽必要見麵嗎?”
她笑了一聲,然後輕描淡寫地說:“那倒也是,見了也隻會尷尬。”
實在欺人太甚,我跟康婕和李珊珊混了那麽久,倒也不是個省油的燈,麵對來者不善的她,我很直接地對她說:“我覺得你挺賤的。”
說完這句我就噔噔噔的跑上樓沒有再給她還擊的機會,我再也不想看見這個讓我反胃的女人了,我真希望土星人快點把她接回去,在我眼裏,她就是來自土星的包子。
土包子。
有人說人越長大心就會變得越硬越狠,我覺得這句話並不適用於每一個人。
我可以對封妙琴惡語相向,可是當我坐在公車上,一抬頭看到那個巨大的米老鼠海報和上麵五個彩色的字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我的心還是狠狠地疼了起來。
那五個字是:米奇妙世界。
我很清楚地記得,多年前在久治門口,戴著一塊米奇手表的康婕向我炫耀這個所謂的名牌,我還很抓狂地跟她爭論了半天。
明明隻是幾年前,為什麽我感覺那好像是跟我隔著千山萬水的時光。
可能是這一路走得太艱難,所以一天就好像一秋那麽漫長,所有的記憶都成了一個重重的殼,逃不開,甩不掉。
我拿出手機,翻到她的名字,我很想給她打個電話,用故作輕鬆的口氣說:“哎呀,原來真的叫米奇妙呀。”
可是我怕電話接通之後,我會難過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回到家裏,還是那套不變的程序,上網,看書,洗手,吃飯,在某些恍惚的空隙之中,我也會想,不知道許至君在做什麽。
這種想法其實很自私吧,就算不是自己最喜歡的,也想牢牢霸占。
吃飯的時候,我媽突然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我前兩天在超市裏看見康婕了。”
我拿著筷子的手不自覺的抖了一下,淡淡應了一聲,她倒是沒有察覺到我的不自然,還接著說:“她看到我的時候很尷尬地笑了一下就走了,你們兩個人到底是怎麽了?”
我捧著飯碗埋頭苦吃,好像麵前那些菜全是我的仇人,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啊!
見我不願意回答,我媽也就沒在多問了,幸虧她不再追問,否則我真不知道怎麽跟她解釋這些時間當中發生的這些亂七八糟的糾葛和誤會,那些迷失和錯亂,就算我願意說她也未必搞得清楚其中的關係。
當然,最重要的是,我怎麽能夠讓她知道我曾經早戀!
有一次許至君送我回家,大老遠就被我媽看到了,回家後她嚴刑拷問我是不是真的被煤老板包了做情婦,我那一刻死的心都有了。
我斷定她沒有看清楚許至君的樣子和車牌,所以堅持欺騙她“是譚思瑤的爸爸順路送我回來的”,要是被譚思瑤知道自己的前男友變成了“爸爸“,我覺得她真的會兩刀砍了我。
我關上房門的時候,我媽很嚴肅的問我:“你跟康婕到底是怎麽了?”
我瞪了她一眼:“都說了沒什麽,長大了嘛,肯定不會像以前那樣天天膩在一起了呀。”
隻有我自己知道,用這樣的借口搪塞我跟她之間那段友誼,是多麽的蒼白。
其實很多時候,我總是想起她,我很清楚,我未來的人生中再也不會出現這樣一個人。
人在十五歲的時候遇到的人,一定比在在二十歲遇到的人要單純。
人在十五歲的時候建立的關係,一定比在二十歲的時候建立的關係要簡單。
而這個人,她很快就回到我的生命當中來了。
淩晨一點的時候,暌違多日的她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手機上,那條信息很短:落薰,借我點錢,我懷孕了。
我一直記得,康婕十六歲生日時許的願望就是早日結婚,生個可愛的baby,她許這個願望的時候臉上是我從來不曾見過的虔誠。
當時我就鄙視她胸無大誌,我說我日後是要成大器的,絕對不會那麽早進入婚姻生活,在柴米油鹽之中蹉跎大好青春。
她不理我,眼睛裏寫滿期待:“我就想做媽媽啊,生個女兒叫好靚,以後別人看到我就會說‘看,好靚的媽媽’!”
她說那句話的時候臉上有一層很神聖的光芒,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就是傳說中母性的光輝。
然而很多次我們在路上走著走著,隻要看到抱著小孩的人,她就會停下來去逗逗小孩,完全不管我臉上藏都藏不住的不耐煩。
我總覺得小孩子是世界上最麻煩的東西,可是她卻覺得新生命是上帝賜給人類最好的禮物。
我必須要承認,就算她曾經遊離在我的生命之外,然而我們共同譜寫的這些過去卻從來沒有被時光的洪水刷得褪色過。
我相信,她跟我是一樣珍惜。
是因為珍惜,所以我才會打電話過去罵她:“你這個蠢貨,不知道有個東西叫**嗎,不知道還有個東西叫緊急避孕藥嗎?”
她在電話那頭悄無聲息,我罵完那句話之後終於問:“是誰的?”
她嗬嗬地笑,你又不認識。
過了很久,我終於說:“我陪你去。”
我站在取款機前,摁下密碼,看著出鈔口吐出一張一張粉紅色的鈔票,隻有幾張而已,我估計是少了。
我不是小氣的人,我的價值觀從來都是“今朝有酒今朝醉”,我並不是吝嗇這些錢。
我難受的原因是這些錢最後的去向,如果它們用來買衣服,請人吃飯,或者泡吧,我都不會覺得有什麽問題。
可是都不是,它們是用來給康婕,打胎。
一想到這兩個字,我的心髒就好像被一支鼓錘重重的錘擊了一下。
我去看李珊珊的時候,我也難過,也會心疼,但是那種感覺不一樣,那是對好朋友,而康婕是……她是我的親人。
我約康婕在市中心醫院門口碰麵,站在對方麵前的那一刻,我們誰都說不出話來。
這種生疏地感覺讓我想起一句很不恰當的詩:別時君未婚,兒女忽成群。
如果真的“兒女忽成群”,可能我還笑得出來,然而此刻,我是要陪她去做一件對於任何女孩子來說都難以承受的事情。
我們坐在醫院長廊的塑料椅子上,周圍走來走去的人都會好奇地打量我們一眼,有好幾次,我被那些探究地目光看得幾乎想要落荒而逃了,可是看到旁邊緊閉雙眼的康婕,我知道,我不能那麽不講義氣。
有那麽一瞬間,我想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讓她看上去不至於如此害怕。
可是我沒有,這異樣地相處讓我喪失了主動言和的勇氣。
“落薰……”,她忽然叫我。
我緊張地問:“怎麽?”
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忽然笑了,那個笑容像風中疾速凋謝的花朵:“落薰,其實在你很喜歡他的那個時候,我也非常喜歡他。”
她從來不曾這樣跟我說過話,所以一時之間,我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麽。
然而,很快,我明白了。
她說的那個人,是周暮晨。在我不遺餘力的愛著的他的那些時光裏,她連“愛”字都要隱沒於唇齒。她從來都沒有機會告訴我,我們曾經愛著的,是同一個人。
原來那段故事裏,最辛苦的人,並不是我。
在我以著“失戀”的名義哭鬧的時候,她還要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照顧我。
原來在那個故事裏,她才是幕布後麵那個連哭都不能發出聲音,連眼淚都沒有人看見的角色。
醫生出來叫“周慧”,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她就起身往手術室裏麵走,在手術室門關上的時候我才想起來這是她掛號的時候隨口胡謅的一個名字。
我獨自坐在長長的走廊裏,感覺自己瀕臨窒息。
我問自己,當你最無助的時候想起一個人,是不是說明他在你心裏很重要?
所以,林逸舟每次覺得孤獨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我。
所以,我每次覺得不知所措的時候,我就會想起許至君。
我機械地拿出手機,撥通他的電話,他“喂”了一聲,我磕磕碰碰的牙齒隻能發出幾個音節:“許至君啊,我想找你借點錢……
[6]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康婕從手術室裏走出來的時候,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平日裏活蹦亂跳的她此時看上去就像個紙片人。
我強忍住心裏強烈的心痛,走過去,攙扶著她走下樓,看到捧著一杯熱巧克力的許至君倚在車邊,麵無表情。
康婕喝完那杯熱巧克力之後說了一個地址,就暈暈沉沉的睡了過去,我從後視鏡裏看著她的臉。
我想,一定會有一天,她會主動跟我說起這段故事,在那一天到來之前,我發誓我絕對不會再追問她任何關於這個孩子的事情。
許至君一路上都很沉默,在等紅綠燈的間隙裏他主動問我:“要不要抽根煙?”
我笑:“你不是從來不準別人在你車裏抽煙嗎?”
他拍拍我的頭:“今天你可以破例一次。”
我拿出煙和火機,停頓了一下,最終還是又收起了,我怕煙味熏到康婕。
許至君不斷地觀察我,我被他看得很不好意思,於是側過臉去看著窗外,這樣我才不會又在他的是視野之中狼狽的落下淚來。
他輕輕的咳了一聲,說:“你有沒有看過王爾德的童話?”
我憋著嗓子回答了一句:“我看過《快樂王子》。”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嘲笑我,果然,他一個人“嘿嘿”了半天之後,我忍不住又要罵他了:“笑死啊,你看的書很多嗎,你看過《櫻桃小丸子》嗎!”
他懶得理我這個沒有修養的女人,緩緩說道:“王爾德有一個小童話,說一個小孩,他爬不到花園裏的樹上去,後來巨人抱著他爬了上去,卻發現小孩子的手上全是傷口。巨人問他,你不疼嗎?你知道那個小孩子說了什麽嗎?”
我回過頭來,望著他:“他說什麽?”
他笑一笑:“你自己去看嘛。”
我們按照康婕的要求把她送到了她媽媽家裏,家裏一個人也沒有,我安置好她之後,趁空觀察了一下她生活的環境,幾十平米的房子還分成兩室一廳,擁擠的家具,有些角落裏還有蜘蛛網,廚房裏有隔夜的碗筷沒有洗。
這是怎樣的一個生活環境,我忍不住搖頭歎息。
我站在廚房裏洗碗的時候,許至君一直靠在門口看著我,我覺得我在他麵前真的毫無隱私可言,我所有迷茫和倉皇的時刻都被他盡收眼底。
為了掩飾我的難過,我故意問他:“你怎麽會知道要買熱巧克力啊?莫非你經驗豐富?”
他笑了一下:“你忘了,我媽媽是醫生。”
我們說完這句話之後又不知道要說什麽了,碗筷洗得幹幹淨淨陳列在破舊的廚房裏,我看著那些潔白的器皿,眼淚忽然掉下來。
康婕,就算這個世界沒有人愛你,起碼你還可以自己愛自己。
這個世界冰天雪地不是我們的錯,衣不蔽體也不是我們的錯,在寒風刺骨的時候,最起碼我們可以自己把自己抱得緊一點,或者站起來跑一圈,我們的身體裏蘊含著無數的能量,我們可以自己溫暖自己。
我恨她從不懂得珍惜自己。
許至君走過來輕輕的抱住我,這是這麽久以來我們第一個擁抱。
我的頭埋在他的胸口,眼淚浸濕了他的黑色外套,我聞到淡淡的馨香,那是回聲的香味。
他什麽話都沒有說,可是我卻覺得獲得了很多的力量,在這個瞬間,我原宥了林逸舟,我原宥了他對我的那些折磨。
雖然無法確切的概括這種複雜的感情,可是這個人的存在,真的是傷痕累累的生命之中,莫大的慰藉。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早就已經停止了矯情的哭泣,他對我說:“我們去給她買點補品好了,也不要說借錢了,我對錢一向沒概念。”
我抬起頭看著他,我說:“許至君,謝謝你。”
他淡淡的笑:“誰稀罕你說謝謝,你先回學校換身衣服,我們再一起去給她買東西。”
我回到宿舍的時候,譚思瑤從我通紅的雙眼裏看出了一些端倪,她也懂事了很多,不會像從前那樣追問我今天發生了什麽,而是告訴我“沒有點名哦!”
我拿著衣服進浴室的時候,她又說“封妙琴開始來找過你,不過沒什麽事,好像就是借洗手間。”
我“哦”了一聲,把熱水開到最大。
漫天漫地的水灑下來,燙得我全身的皮膚通紅,我在這浩瀚的水聲之中,終於明晰了一些什麽。
洗完澡我迫不及待的往外衝,譚思瑤站在窗口叫我“落薰,你晚上回來嗎,隻有幾天就要考試了……”,可是她很快就看到了站在公寓門口的許至君,在下一秒,她的麵孔就從窗口消失了。
她一定也不開心,可是我無暇顧及太多,我要趕在超市關門之前去買很多東西,許至君說的很對,康婕她現在需要我。
一路上我都沒有說話,我一直在回憶康婕在手術室門口跟我說那句話的表情,那一刻,我忽然覺得什麽都可以不計較了,周暮晨,孔顏,這些人在我們之間造成的隔閡與傷害,我通通都可以放下了。
還有什麽比她更重要,沒有了,再沒有了。
媽媽跟她都是這個世界上對我最好的女人,隻不過的血緣關係是與生俱來,而後者卻需要付出更多的忍耐,如果要我想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定論,那我隻能想出一個非常非常土的:緣分。
烏雞切成小塊,生薑切片,紅棗洗淨,桂圓去殼,全部放入新買的砂鍋了,小火熬燉。
我在做這些事情的時候腦袋裏是一片空白,我不敢問媽媽,以她那種中年婦女的精明聽到“烏雞”兩個字肯定回浮想聯翩,然後自導自演一場“名偵探柯南劇場版”,最終推斷出“真相隻有一個”:你流產了!
這不是什麽光彩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可是我自己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我不介意讓許至君知道,可能在潛意識之中,我真的將他當作一個跟我很親近的人。
他在旁邊幫著我收拾廚房,他一邊興高采烈的整理著冰箱裏那些過期的食品,一邊說:“你不知道,你有事的時候第一個想起找我而不是別人,我真的挺開心。”
他不知道,就在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手上正切著水果的刀一歪,在手指上劃出了一條長長的口子。
整理完冰箱,他開始很孩子氣的在我身邊走來走去,我終於不耐煩的問他:“你到底要幹什麽?”
他搓搓手,又撓撓頭:“呃……不幹什麽……”
我生平最見不得人說話吞吞吐吐,於是我又加重了語氣:“有什麽屁快點放。”
他張了張嘴,剛要說什麽,我們同時聽見開門的聲音。
一個長得並不難看但是不知道為什麽神情氣質都極其猥瑣的青年男子推門進來了,他看到我和許至君的第一反應跟我們如出一轍的吃驚,就在我們雙方都怔在原地的時候,康婕氣若遊絲地在臥室裏麵喊:“落薰,他是我媽媽的男朋友。”
許至君的臉上驚訝的表情從這個手臂上刺著一條黑色的龍的男人進來之後就一直維持著定格的狀態,那個男人張開嘴對我們笑,一口的黃牙一看就知道是嚼多了檳榔。
許至君終於回過神來,也對那個自稱阿龍的男人笑了笑,我反而被這個突發狀況弄得不知所措。
阿龍在康婕媽媽的臥室裏轉了一圈之後拿了點錢就出去了,走之前還很客氣的叫我和許至君自己招待自己,不用客氣。
我走進康婕的房間,她慘白的臉上浮起苦澀的笑:“唉……這亂七八糟的關係,怎麽跟你解釋呢……”
我直接把盛滿湯的碗送到她眼前:“解釋個屁。”
等康婕睡了之後,我們終於發覺自己很餓了。許至君去開車的時候發現他的車被人用利器劃了很長一道口子,逼得脾氣再好的他也忍不住開口罵了幾句。
我四周環視了一圈,在日新月異的長沙城裏,這些陳舊而滄桑的民居和巷子是如此的不合時宜,這裏居住的人們喜歡湊熱鬧,自己給自己的生活找樂子,這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而芙蓉路韶山路上每天川流不息的名車,車裏端坐的那些油光滿麵或者神情嚴峻又或者是妝容精致的人,那也是生命的一個狀態。
這就是我們生活的這個城市,有幸福,也有哀愁。
那天晚上回去之後我一直在網上找許至君說的王爾德寫的那個童話,當我終於看到那個孩子說的那句話的時候,電光火石之間,我深深震動。
原來……是這樣的一句話。
原來……許至君想表達的,是這個意思。
我想了很久很久,最後我打通了許至君的電話,他的聲音有一點疲倦,說陳阿姨的身體出了一點問題,可是我追問起來他卻又不願多說。
我站在窗口仰起頭看著滿天的繁星,它們一顆一顆那麽耀眼。
我輕聲說:“許至君啊,我知道那個孩子說了一句什麽話了。”
他說:這些傷口並不痛苦,它們都是愛的烙痕啊。
是的,我終於明白他要表達的意思,這劣跡斑斑的生命,每一個人都會留下傷口,然而因為親人,朋友,愛人的存在,因為這些珍貴的情誼的存在,無論曾經多麽荒唐、悔恨、怨懟,乃至恥辱,都蒙蔽不了傷口的本質。
這本質,就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