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回過頭看到他的臉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背著書包站在德雅門口的時候,真有一種前塵往事迎麵而來的感慨。
不久之前,我還夥同康婕及其門下眾多妖孽在這裏攔截過一個叫戴瑩新的女孩子,在跟她短暫的“談話”之後我們揚長而去……
那個時候,我死都沒有想到,居然有一天,我會背著書包來這個學校讀書,成為這裏的一份子。
我穿著最普通的白色T恤、牛仔褲、帆布鞋,頭發綁成馬尾,早上我站在鏡子麵前的時候,簡直覺得自己可以去拍青春偶像劇了,可是我不明白,為什麽我的新班主任依然用那種極其挑剔的眼神上下端詳了我好久好久。
她的眼神好像是具備透視能力的,我很想問她,你是看到了我內衣上那個盜版的HELLO KITTY呢,還是看到了我襪子上那個山寨的嘻哈猴?
良久,她扶了扶自己的眼鏡,像漫畫裏那些變態的老師一樣。我好想給她的眼鏡邊上畫一道金光啊。
她的聲音有一點尖利,勉強端著的普通話還帶些鄉音,我當時就想打個電話給康婕,告訴她,我找到你親媽了。
我不得不佩服這個年代的謠言傳播速度,我的新班主任——王老師,她緩緩地、嚴肅地、自以為優雅地說:“程落薰啊,久仰大名啊,博郡出來的優等生啊。”
我幹巴巴地“嗬……嗬”了兩聲,我知道這個時候我最好是什麽都別說,如果我再像從前在博郡那樣跳起來拍著桌子跟她叫板,媽媽為我所做的一切努力就全部付諸東流了。
所以我用指甲狠狠地掐著掌心,心裏不停地默念:南無阿彌陀佛……
這個世界上有那麽一種女人,就是不懂得淺嚐輒止,見我不說話,王老師變本加厲地羞辱我:“我們德雅跟博郡可不一樣,成績不是最關鍵的,主要是人品要好,像‘粉筆灰事件’這樣的事情,放在我們德雅,是絕對不允許的……”
看著她的嘴巴“劈裏啪啦”地運作著,腦袋裏想的是另外一回事:如果扔幾斤玉米粒進去,會不會有玉米味的爆米花出來?
從辦公室出來回教室的路上,我看到了對麵的教學樓綜合樓,從那些窗口裏看進去,每個教室裏都是認真看書做題的學生。
我不知道在其中哪一扇窗口裏,曾經也可以看到周暮晨和孔顏。
若幹年後我想起那個夏天,我最後一次跟周暮晨見麵,其實命運是在安排我與過去告別,告別那個我深愛的人,告別那段深刻的感情。
隻是那時的我,實在不諳世事,未能將一場本來淒美絕倫演繹得優雅從容,反而在最後的時刻,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
被博郡勸退之後,很長一段時間我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任何人,就像把自己裝進一個真空的玻璃瓶一樣,我可以看見外麵世界的色彩斑斕,險象環生,可是我不要自己再踏入那個世界。
我蜷縮在小小的蝸居裏,一點一點積攢消失殆盡的安全感。
譚思瑤無數次打來電話,我全都沒有接,她的短信我也一律不看。在我心裏,我知道自己無法原諒這個人,這個以著“朋友”的名義傷害我的人。
我的世界裏,如果還存在朋友這回事,那配得上這個稱謂的,僅僅隻有康婕。
整個暑假,她風雨無阻地保證了每天下午來我家,起初我很單純地以為她真的是關心我,來看我,陪著我,怕我自殺。
這種錯覺一度讓我淚凝於睫。
直到某天,她無意中說出:“還是你家網速快”,我才明白她真正的動機,看著她霸占著我的電腦,我的零食,還有周暮晨送給我的那個可愛的多啦A夢印花的杯子……我真想殺了她啊!
我每天像個木偶一樣坐在**看著她熱血澎湃地玩著魔獸世界,嘴裏不知道在罵罵咧咧說些什麽,終於有一天,我站起來,拍拍她的肩膀。
“喂,陪我穿耳洞去。”
她依依不舍地退出了遊戲,臨走時,還在我們家冰箱裏順手牽羊拿走了一個伊利四個圈。
我們走在路上等紅燈的時候,看到李珊珊在某輛黑色的汽車裏一晃而過。
康婕舉著“四個圈”的手就那麽僵在半空中,我看著她呆滯的神情,知道她在那一瞬間內心有極大的震動,我想開口說點什麽時,她搶先了。
“落薰,姍姍坐的那個車,也是四個圈。”
我有一點想哭:“恩,不過你的四個圈是伊利,她的四個圈是奧迪。”
穿耳洞的時候我已經年滿17,回想起17歲之前遭遇的種種,心髒會有微微的絞痛。
穿耳洞的老板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身材很好,打扮得很性感,在我提出要穿16個耳洞的時候她有些驚訝,然後斷然地拒絕了我的要求:“小姑娘,不能一次性穿這麽多,你的耳朵會受不了。”
我的麵前有很多漂亮的耳釘、耳墜、耳環,它們在燈光的照射下折射出璀璨的光芒,我像一個執拗的孩子堅持著自己的意見,老板雙手一攤:“真是拿你沒辦法。”
可是穿到第7個的時候我就痛得齜牙咧嘴了,被我緊緊抓著右手的康婕看上去似乎比我還要痛苦,她嚎叫著:“老子好像在分娩啊!”
周圍的人聞聲全看過來了,我發現康婕就是有這種聚光燈版的本事,為了讓她閉嘴,我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然後,我聽見了一聲殺豬般的慘叫。
離開的時候,那個漂亮的女老板千叮嚀萬囑咐:“盡量不要碰到耳朵啊。”
我晃了晃腫得像如來佛祖一樣的耳朵對她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和康婕看到了馬路對麵手牽手的周暮晨和孔顏,那一瞬間,我突然覺得自己失聰了,我什麽都聽不見了。
他們一人拿一個麥樂酷,孔顏的是芬達的,周暮晨的是可樂的,橙黃和黑色交相輝映。
不知道為什麽,我忽然俯下身子開始吐了起來。
在我劇烈嘔吐的時候,我的頭發擋住了我的臉,我知道康婕在輕輕地拍打著我的背部,可是我沒有看到她的臉上,是多麽奇怪的表情。
那種愧疚,後悔,羞恥,混在在一起,複雜的表情。
當晚我苦苦哀求康婕陪我一起去找周暮晨,她想了很多理由來搪塞我,最後我無恥地以死相逼,她終於十分不情願地妥協了。
當然,她也有她的條件,她要在那個離我和周暮晨有100米距離的小涼亭等我。她說:“相信我,像我這麽強大的氣場,就算隔著一條湘江你都能感覺到我對你的支持!”
事實上,她的氣場一點都不強大!站在距離小涼亭100米處的我一點被支持的感覺都沒有,在周暮晨一步一步向我走來的時候,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跑。
我差一點就這樣做了,在我臨場退縮之前,他伸出手一把抓住我:“喂,你叫我出來的,你跑什麽?”
回過頭看見他的臉的第一秒,我就哭了。
我吸取了上次在羅素然麵前哭得麵容猙獰的教訓,努力壓製住情緒,沒有哭到崩潰,可是這樣實在是顯得太矯情了,導致多日不見的他在這個炎熱的夜晚竟然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懂得什麽叫欲語淚先流;是在那個時候,我才懂得什麽叫千言萬語如鯁在喉。
我竟然真的真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然後,我做了一個後來無論什麽時候想起來都覺得應該挖個坑把自己活埋了的舉動:我——一個花季少女,強抱著麵前這個比我高出一個頭的少年,嚎啕著說:“暮晨,我們和好吧!我們結婚吧!”
事後康婕說,雖然她獨自坐在100米之外黑漆漆的小涼亭裏,可是在她聽到我那一聲咆哮的時候,都深深地以自己是我的朋友而感到恥辱!
那個夜晚我實在是把我祖宗十八代的臉都丟光了,無論周暮晨如何掙脫,如何大力來掰我的手,我就是咬著牙不鬆開。
我像戰爭年代的戰士,背著一個炸藥包,懷著“一命抵一命”的悲壯決心,死死地抱著敵人,等待炸藥爆炸的那一刻來臨。
炸藥真的爆炸了,孔顏從我身後衝出來,幹脆利落的一個耳光打得我東南西北白板發財都分不清,然後她聲嘶力竭地對我尖叫:“程落薰,你要不要這麽賤啊!”
那一耳光真狠,還刮到了我的耳朵,下午穿的耳洞開始劇烈地疼痛起來。我呆呆地一隻手捂著臉,一隻手捂著耳朵,我不知道自己怎麽會把自己弄得這麽不堪。
在我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我聽見另外一聲耳光響起。
那是來自康婕的手,重重地扇在孔顏精致的麵孔上。
遽然間,空氣仿佛凍結了。
孔顏始終還是理智鎮定的女子,她很快恢複了一貫的泰然自若,整理了一下頭發之後,冷冰冰地對周暮晨說:“你自己搞出來的事情,自己解決。”
她走之前意味深長地看了康婕一眼,譏諷的微笑浮上嘴角:“你真是程落薰的好朋友啊,好朋友的意思就是什麽都可以分享,對吧?”
康婕的麵孔在那一刻變得死灰。
隻是,我已經完全精力沒有注意這些,我捂著我的耳朵,感覺有一些溫熱而粘稠的**在順著我的手往下流。我想起那個漂亮的女老板說“盡量不要去碰它”,原來真的,這麽痛。
這麽這麽痛。
我哭不出來,也說不出來,我的眼睛裏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在我還殘存最後一絲理智的時候,我聽見周暮晨用從來沒有過的森冷的語氣跟我說:“如果你真的還想為我做什麽,就是再也不要來騷擾我。”
我沒有勇氣抬頭看他,默默地轉身就走。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可以我必須走,如果再晚一秒鍾,我就會被內心那些巨大的羞恥所淹沒。
我要找一個地方,躲起來,靜靜的舔傷。
我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胡亂穿行的時候,康婕站在原地點燃了一根煙,她用力地吸了一口之後,反手抽了周暮晨一個耳光。
從來不哭的康婕,她的眼眶裏有憤怒的淚水,波光瀲灩。
周暮晨的聲音有一點嘶啞,可是語氣是心甘情願地承接這個耳光:“是我告訴她的,你再怎麽打我也認了。”
康婕拿煙的那隻手一抖,整支煙都掉在了地上,她哆嗦著再抽出一支煙來,卻怎麽都打不燃火。
周暮晨實在看不下去,主動用自己的火機幫她點燃了第二根煙。
他的火機是zippo黑冰狼,黑色的機身上有一隻威風凜凜的狼的LOGO,確實是很適合他這個人。
後來,因為這個緣故,在我第一次看到林逸舟拿出同款ZIPPO的時候,心髒還是急速收縮了好半天。
周暮晨猶豫了一下,艱難地開口說:“孔顏要求我對她沒有秘密,所以……”
沒有讓他說完這句話,康婕抓著他還握著ZIPPO的手,小聲地、卻是歇斯底裏地質問他:“隻有孔顏是人嗎?隻有她需要得到尊重嗎?我,落薰,我們都不是人是嗎?我們的感受都不需要顧及是嗎?”
這一連串的反問問得周暮晨啞口無言,他看著麵前這個倔強的女孩子,一動不動地站著,再也沒有開口為自己辯解一句。
那個晚上,我們人所有的哀愁,匯集起來,就像一條閃閃發光的河流。
★[2]你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職業是毒販?
當我站在周暮晨跟孔顏曾經的教室對麵時,心裏走過一聲重重的歎氣,我告訴自己,所有的事情都過去了。
都過去了,隨著他們高中畢業,離開德雅,我們之間的故事就落幕了。
像一個幹脆利落的休止符,我站在空****的走廊上,鼻腔裏躥上一股酸澀,就讓記憶此地深埋。
正當我十分文藝的告別過去時,王老師從辦公室裏探出頭來:“喂,你站在那裏幹什麽,還不去教務處領書!”
在她的鄙夷聲中,我落荒而逃。
教務處的老師個個都是一張萬年僵屍臉,我很想問問他們:學生們殺了你們家誰?還是欠你們家多少錢?
我蹲在一大堆書中間找高三文科的教材時,一個甜美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同學,也幫我拿一份。”
我們二人抱著書回教學樓的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聊天,她是隔壁文四班的轉學生,名字很古典,叫封妙琴。
其實我覺得妙琴挺好聽的,就是那個姓我不怎麽喜歡。
她是那種自我感覺非常好的女孩子,當然,本身條件也不錯,牛仔短褲下麵露出的兩條腿又長又直又細,跟我的腿有異曲同工之妙。
至於那個“異”,就是我的腿比她的腿稍微粗點。
短短幾分鍾的路程,她先後不著痕跡地向我介紹了她姐姐從加拿大帶回來的錢包,她脖子上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她腳上那雙限量的匡威海外版的帆布鞋。
我眉頭都快擰成麻花的時候,教室到了,我如釋重負地對她說:“我到了。”
她十分**地對我笑:“我也到了,有空來班上找我玩。”然後就扭著曼妙的身姿轉身進了隔壁的教室。
我小心翼翼地推開教室後門,在角落裏那個屬於我的位置上坐下來,然後發了個短信給康婕:鄉霸,我今天認識了一個好喜歡炫耀的極品,下課來接我,我表演給你看。
在我編輯並發送那條短信的時候,死都沒有想到,就是這個愛炫耀的極品,她在我之後的生命中,竟然扮演著一個致命性的反麵角色。
高三的這一年,媽媽耳提麵命的事情就是:好好學習,家裏沒錢,爭取不要買大學讀!
我屬於那種好了傷疤忘了疼的人,順風順水的日子過久了,就開始嫌棄她的嘮叨,每當我對她這些言論稍微表現出一點點要反抗的意思,她就會對我咆哮:“你不要忘記你是怎麽進德雅的。”
為了阻止她繼續痛訴我的罪行,我隻能心不甘情不願地趴在書桌上開始背書:鴉片戰爭是中國曆史上的一次劃時代的重大事變。中國近代曆史就是以此為開端的……
我知道,為了幫我轉學進德雅,我這個無權無勢的媽媽拜托了很多人,想了很多辦法,買了東西在烈日下守在學校某領導的辦公室門口,等了好幾天才找到一個合適的契機把禮品塞進那個老師的抽屜,還要卑躬屈膝地笑著跟人家說:一點薄禮,不好意思……
這一切,我都不敢忘記。
因為這些,我便更加憎恨譚思瑤。
很奇怪,對於馮妍,我似乎可以諒解,她家境也不太好,性格又是很懦弱,時間長了,我對她的憎恨反而減淡了許多。
可是譚思瑤,我不能原諒。
有好幾次,我和康婕逛著街,齷齪地去“城市英雄”上廁所時,都看到她跟她男朋友在那裏拍娃娃。她也看到過我一兩次,滿臉的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我沒有給她走過來的機會。
我用轉身告訴她:我們不再是朋友。
有一次我轉身之後,忽然覺得她男朋友那件黑色的襯衣有點眼熟,可是就是想不起來在哪裏看過。
一晃神的時間,我又覺得自己很白癡,滿大街的黑襯衣,我到底是在糾結個什麽勁啊。
話雖如此,可是我腦袋裏還是在飛速地旋轉著,企圖在記憶的細枝末節裏找到一點線索,就在我恍恍惚惚的時候,一輛白色的敞篷甲殼蟲在我的旁邊急刹下來。
在我身後買可愛多的康婕嚇得披頭散發地衝過來,羊癲瘋般地叫:“程落薰,你沒死吧!”
電光火石之間,我想起來了。
當日也是康婕這麽失態地在路上大呼小叫問我是不是被□的了時候,我看到過一個穿黑襯衣的男孩子,他的胸口,掛著一個精致的翡翠觀音。
原來是他……我終於想起來了。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的時候,甲殼蟲裏一個戴著黑色棒球帽和茶色墨鏡的腦袋探了出來:“找死啊你!”
這就是優雅的羅素然口中提過的那個“孽障弟弟”,在我驚訝地發現這輛甲殼蟲的車牌跟我偶像那天送我回家的車牌號碼是一樣之後,我瑟縮著問了棒球帽少年一句:“你是不是羅素然的弟弟?”
既然是熟人,那就好說話得多了,宋遠連忙摘下墨鏡,瞬間變身成一個翩翩有禮的紳士,笑嘻嘻地跟我道歉:“剛才我太緊張了,怕撞了人,所以有點失態,對不起啊,”
我看著他英俊的五官,不得不感歎,這兩姐弟真會長,男的女的都這麽好看。
我們站在路邊虛偽地互相道歉,康婕一臉懵懂地啃著她的可愛多。忽然平地一聲雷,我聽見有個聲音隔著馬路對我叫:“落薰姐,你是不是遇到麻煩了?”
奧迪A6裏李珊珊一臉肅殺,她殺氣騰騰地朝我們走過來。
刹那間,我感覺風雲變,天地陷,恍惚之中我產生了一種錯覺:李珊珊她是帶著砍刀朝我們走來的。
等到她對著宋遠一連串劈裏啪啦地發問之後,我才從我的幻覺中驚醒過來,連忙扮演和事佬打圓場:“哎呀……哎呀……都是誤會啦……哎呀……都是幾個熟人啦……”
搞清楚狀況之後,李珊珊及其不屑地對宋遠丟下了一句話:“拿到駕照才多久啊,別以為會玩遙控汽的人都能開車上街,有時間好好練練吧。”
她說完這句話,再對我甩下一句:“落薰姐,我今天有點事,改天出來吃飯啊!”,之後就妖嬈地消失在我們的視野當中了。
我不得不再次感歎:親生姐妹,一個南極,一個赤道!
我正要開口跟宋遠解釋一下李珊珊其實隻是毒舌,並沒有惡意時,他興奮地抓著我說:“你認識她吧?好有個性啊!我能不能泡她?”
如果當時把我的樣子做成漫畫效果,那麽我的頭上一定飛過去了一隻烏鴉加無數個黑點。
當宋遠拚命把我往他車裏拖,名義上說要帶我跟他姐姐一起吃飯、實際上是想跟我套近乎時,康婕啃完了最後一口可愛多。
她拍著車窗,無限悲憤:“我也要去吃飯,我也認識李珊珊!”
那是我第一次去秦皇食府吃飯,我和康婕兩個鄉霸一路上對對方惡語相向。
“你穿成這樣,進不去的。”
“那也比你長成這樣進不要好!”
我悲哀地發現我跟康婕打嘴仗,我從來就沒有贏的可能。
羅素然一如既往的漂亮,她剛參加完一個活動回來,身上還穿著寶姿的套裝,化了一點淡妝,臉上有些許的疲憊,在看到我之後,漂亮的眼睛裏閃過一絲欣喜的光芒。
那一餐隻有我們四個人,羅素然點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就怕我們講客氣。
她自己是個極其有修養的女人,就把世界上所有的同性看得跟她一樣,所以當我和康婕暴露出饕餮暴食的一麵時,她隻能瞠目結舌,啼笑皆非地說:慢點吃,我們不跟你們搶。
我一聽她這麽說,臉“唰”地就紅了,康婕比我還遲鈍,她不僅沒有減速,反而熱烈地回應:“等下沒吃完的我能打包嗎?”
我終於忍不住伸手掐了一下她的大腿,她哎喲一聲,筷子上夾著的南瓜球順勢掉到了地下。
我們兩個人的目光隨著那個南瓜球的滾落停在了羅素然的腳邊,她穿了一雙非常非常漂亮的銀灰色的高跟鞋。
雖然我是個貧窮的少女,可是我經常看時尚雜誌。就有那麽巧,前幾天我正好在雜誌上看到過這雙鞋子,Ferregamo的當季的新款,如果我沒有記錯,它的價格是3000多。
那雙鞋子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到連我這樣狂愛帆布鞋的人都不禁稱讚起來,康婕聽到那個天價之後更是目瞪口呆,她嚴肅地問羅素然:“你是不是另外還有一個職業是毒販?”
羅素然看著我們驚悚的表情,一直保持著得體的微妙,宋遠終於從食物中抬起頭來搭了一句:“她一直都是一個奢侈的女人!”
羅素然輕描淡寫地用一句“別人送的”轉移了話題,我已經看出她不願多說,偏偏康婕這個死不識趣的還加了一句:“那個人願意也送我一雙嗎?”
此時,羅素然的手機響起,她並沒有起身,不過是降低了音量:“嗯……穿了,蠻喜歡的……讓你破費了……啊,是嗎?我也在……”
我無意中看到她在最後朝某個方向看了看,輕輕地點了點頭。
出於本能,我順著那個方向看過去,隻是人太多,我什麽也沒發現。
飯後羅素然認真地問我:“想沒想過大學學什麽專業?”
我一怔:“沒想過,能不能考上還是個問題。”
她輕輕地笑,空氣中充滿了她身上蘭蔻奇跡甜膩的味道,她的指甲劃破了空氣:“如果考得上,考慮一下做我學妹?”
她的話猶如黑暗之中驚鴻掠過的流星,我忽然覺得有些混沌的東西,在須臾之間變得澄澈而清晰。
那天回去之後,我忽然推開媽媽臥室的門:“媽,我考D大學新聞好不好?”
我是如此的躊躇滿誌,熱血澎湃,可是我那個冷血的媽媽,她瞥了我一眼,輕描淡寫地說:“考得起再說咯。”
不知道是不是吃了秦皇食府那些對我來說比較昂貴的菜,我竟然激動得一晚上沒睡覺,我背了曆史又背政治,最後竟然還強迫自己做了兩張英語試卷。
最後我躺在**的時候,摸了摸已經痊愈的耳朵,它掛著16個亮晶晶的耳釘。
我去陽台上點了一根煙,我不願意承認,在我碰到那些耳釘的時候,心裏隻有一個名字。
——周暮晨。
我曾經聽很多人說,如果你想要徹底忘記一個人,那麽你就找很多很多的事情給自己做,忙得根本沒有一點時間去想起。
我不知道這個方法是不是真的有用,但我想,就把死馬當作活馬醫好了。要不還有什麽辦法可以讓我不去想周暮晨呢?難道還真的叫康婕拿個大木棒對著我後腦勺狠狠敲一棒嗎。
於是在高三整個一年中,我每天都保持著打了雞血般的亢奮,曆史,政治,地裏,英語,文言文……什麽都難不倒我!
其實我這副鏗鏘戰士的模樣,還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來自我媽。
我想讓她明白,其實她的女兒不是她所以為的那麽不忠不孝。
★[3]等我讀大學,找個煤老板,騙光他的家產來養你,開心吧!
記得我跟康婕剛剛認識的時候,兩個人費勁九牛二虎之力爬到別人家的屋頂上聊心事。那種陳舊的老房子,屋頂還是磚紅色的瓦片搭起來的,上麵布滿了青苔和灰塵。
那時我們都還不會抽煙,一人買了一瓶雪碧,還有幾塊錢的鹵味豬耳朵和鳳爪,坐在那些陳年舊瓦上吃吃喝喝。
我問她,“你爸爸總是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嗎?那你幹嘛不去找你親媽?”
當時她還在讀書,可是彪悍的氣質已經顯山露水,啃著雞爪不慌不忙的說:“跟我爸住,他帶不同的女人回來,可是跟我媽住,她帶不同的男人回來,有什麽區別啊,再說我爸經濟條件相對來說還好點,我媽那點錢貼小白臉都少了。”
我當時就被她那極品的父母深深的震撼到了,好久都沒說話,直到她用鄙夷的口氣問我:“那你爸爸人又死到哪裏去了?這麽多年對你不聞不問的?”
從小到大,我對於“父親”這兩個字毫無概念,也從來不知道有爸爸是什麽樣的感覺。別人家的孩子下雨天有爸爸接送,兒童節有爸爸買禮物,這些我全都沒有。
我從小到大就跟老媽過,我也從來不主動提起那些,省得兩個人不開心。我的偶像除了羅素然之外,還有長在牆角裏的那些雜草,我跟自己說,就算成長的環境再陰暗,也有開花的權利。
所以當康婕問起我這個問題時,我一下子還真不知道怎麽回答她。
她以為自己的莽撞刺激到了外表大大咧咧其實脆弱敏感的我,連聲說“sorry”,我無語的翻了個白眼:“其實也不是不能說,是不知道怎麽說,因為完全沒有記憶。”
她像一個掉了100塊錢的人突然之前遇到了一個掉了1000塊錢的人,對自己那點自戀自艾全部轉化為對我的同情:“那你要好好孝順你媽媽才對啊。”
夕陽染紅了整個天空,那是一種悲壯的美,我輕輕的點點頭:“那當然。”
可是之後我遇見周暮晨,整個人像瘋了一樣,所有的事情都拋之腦後,學業生活都亂七八糟,回想起來,真是應該剖腹謝罪。
某天早上媽媽又像往常一樣起來給我做早餐,一大碗麵條上麵兩個金燦燦的荷包蛋。
以前我一直羨慕那些能把荷包蛋煎成心型的人,還為此抱怨過我媽手藝不精。
被我的無知激怒了的她怒視著我,吼了一句“找你親爹給你煎桃心去”之後,我就屁都不敢放一個了。
可是這天早上我驚奇的發現,呈現在我麵前的這兩個蛋居然是神奇的桃心型,這真是震撼到我了,我琢磨著難道我媽她老樹開花了?
我大口大口狼吞虎咽的時候,我媽用她一貫輕淡的口氣說:“昨天逛超市,無意中看到那種煎桃心蛋的小鍋子,就買了一個回來試試,你以前不是提過嘛,第一次用,也不熟練,你就不要嫌棄了。”
我埋頭支支唔唔的吃著麵,一直沒搭腔。
其實我是怕我一開口,就會很沒出息很丟臉的哭起來。
那一刻我跟自己說:程落薰,你要再不發奮,你他媽的就真是個混賬東西。
在我十八歲生日這天,我終於走進了高考的考場。
之前王老師很輕蔑的在班上說:“有些同學,是個什麽水平就考個什麽成績,別為了那麽幾分去舞弊,這不是一般的考試,被抓到了是很慘的……考不起的呢,要是家裏有錢,就送出國吧,沒錢的,趁早看看哪裏的工作好早,早點出去靠自己雙手謀生,也是很光榮的嘛。”
她說最後幾句話的時候眼神一直瞟著我這個方向,大概是想看到我因為羞愧和自卑而落下淚來,可惜實在讓她失望了,我就是一頭不怕開水燙的死豬。
其實在高考之前,我也曾經崩潰過一次。
大熱的天,我把自己裹在被子裏,眼淚鼻涕糊了一臉。
媽媽推開門看到我那個鬼樣子,還以為我毒癮犯了,嚇了一跳,得知我的壓力和顧慮之後,她語重心長的跟我溝通:“實在考不起,就找個足浴中心去當洗腳妹吧,讀書不行,洗腳還是可以的啊……”
她那番話,活生生就是在我汩汩冒血的傷口上灑了一把鹽,我兩眼一翻,徹底失去向她傾訴的欲望。
我想過了,我就是拚了這條命我也要讀大學,我死都不能去當洗腳妹。
D大的錄取通知書拿到我手上時,我覺得這就是狠狠扇在那些斷言我要開始“混社會”的人臉上的一記耳光,整個暑假,我都恨不得把它貼在我腦門上出去現世。
班上辦畢業生聯歡會的時候,那個王老師依然是一副置疑的口吻:“你考試的那個考場是不是沒人監考啊?”
真是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不過沒關係,我心情不錯,沒必要跟她計較。而且,現在,我是成年人了,成年人就要有成熟的姿態,對於某些不道德的言論,就當不小心聽別人放了一個屁好了。
我進入大學之前,康婕開始認真的考慮她的經濟問題。
她抱著自己圓滾滾的,像西瓜一樣的腦袋做撥浪鼓狀,學著《還珠格格》裏紫薇的語氣說:“我到底要怎麽辦啊,為什麽天下之大,沒有我容身之處啊!”
不知道為什麽,她說出那句話一點也不能催發別人憐香惜玉的情懷。
她讀完中專之後就混跡於社會,做過酒吧營銷,因不滿某些猥瑣男在黑暗中對其動手動腳而憤恨辭職,後來也去麥當勞打工,可是之前在某家粉店做事的經驗讓她在一個客人說“要一個新地”時用地道的長沙話問出了“蓋什麽碼子”這麽經典的台詞。
之後做過無數份工作都以不是她炒了別人就是她被別人炒了而告終,作為她的摯友,我唯一的建議就是:“去開福寺看看她們還招不招人。”
她仰天長嘯:“去拜拜菩薩也好,指點指點迷津!”
開福寺是長沙有名的古寺,每天香客都絡繹不絕,寺外那條街上很多真假算命先生。
在我們為數不多的拜訪中,我曾有幸見過有尼姑穿蕾絲花邊的襪子,以及對著手機笑得跟朵花似的小尼姑,當然,這比起買了個豬腳坐在寺裏休息的木凳上啃的我和康婕來說,都不算什麽。
我聰明一世,怎麽就糊塗了那一時,在超市買東西的時候居然聽了康婕這個文盲的話,拿了一個豬蹄呢!
某個慈眉善目的老尼姑怒視著我們的時候,我拉著康婕就跑,我邊跑邊念:“菩薩莫怪我,我還小,不懂事……”
而康婕這個徹頭徹尾的鄉霸,一邊跑,一邊啃著剩下的豬蹄,還抽空問:“落薰,她是不是很羨慕我們?”
我們狼狽的從佛門淨地跑到了車水馬龍的街上,康婕氣喘籲籲的靠在停在路邊的一輛黑色奧迪上拍著心口說:“老了老了,跑一下就不行了。”
可能是她動作幅度太大了,那輛奧迪適時的發出了警報聲,連我都嚇了一跳。
可是緊接著,我覺得這個車,怎麽就那麽眼熟。
現在經商的從政的都愛開著車往佛門跑,可能越是賺錢的事情越提心吊膽,所以需要經常來拜拜佛,求個安心。
我拉著康婕走開後沒多久,一個光頭男人和曾經那個在路邊掌摑李珊珊的中年女人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那個女人目不斜視的發問:“還跟那個小狐狸精搞在一起呢?”
戴著黑色墨鏡的光頭男人陰沉著臉:“今天你生日,別問那麽多。”
然後,誰也沒有再說話,油門一踩,絕塵而去。
被老尼姑趕出寺院的我和康婕無聊的走在江邊。
我沒想到她居然還認真的考慮了一下去開福寺工作的事,最後還是義正言辭的否決了我的提議。
她認真的分析情況:“我愛吃肉,愛喝酒,而且又好美色,聽說現在出家還要本科文憑……綜上所述,難道我隻能去坐台嗎?”
看著她頹廢的樣子,我硬生生將“誰會帶你出台”這句殺傷力極強的話吞了下去。
看在我曾經失戀的時候她那段矯情的安慰的份上,我也矯情了一把:“好啦,別煩了,等我讀大學,找個煤老板,騙光他的家產來養你,開心吧!”
她無奈的看著我,眼神裏明顯是對我的不信任:“釣金龜婿是一項智力和手段的角逐,你行嗎?”
我聽完這句話,狠狠的為之前自己那一點小善良感到由衷的後悔:“你給我閉嘴!”
那個黃昏我們肩並肩在湘江邊走了很久,風很大,我們說了很多很多話,還喝了很多喜力。那時我不剩酒力,一沾酒就亂說話,我記不太清楚我究竟說了什麽。
我好像說了“我們要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還說了“我還是很想他”,可能還說了更離譜的,可是康婕隻說了一句“對不起”。
我想罵她,發什麽神經呢,可是我我的眼皮太重了,實在是睜不開了。
那天晚上最後的記憶就是她打的送我回家,我躺在**,睡得不省人事。
暑假最後的幾天,羅素然終於從香港回來了,一個電話打給我:“拿到通知書了是吧,晚上出來慶祝吧,我在溫莎訂了個豪包,有多少朋友全都叫過來。”
有時我真的想不明白,她一個小小的電台主播,怎麽會有那麽多錢用來購置名牌,還要養那個奢侈起來跟她不相上下的弟弟。
當然,這是她的隱私,就算我們的關係再親密,我也不會傻到去打聽她的私生活。
雖然她放了話,叫我有多少朋友就叫多少朋友,可是對於我來說,真正稱得上是朋友的,也就康婕一個。我打電話通知她之後,無聊的翻了翻電話簿,在李珊珊的名字處停了下來。
我承認,我的骨子裏就是一個虛榮奸詐的小市民。
明明說好是替我慶祝,可是當時真正的場麵是,宋遠看到李珊珊之後眼睛就開始發光,兩個人縮在包廂的角落裏悉悉索索不知道搞什麽。羅素然給我帶了嬌蘭的金鑽粉餅和幻彩流星,我還沒來得及說謝謝,康婕就湊上去請教“這些圓珠珠究竟有怎樣神奇的功效?”
至於另外不知道哪裏冒出來的,我八輩子祖宗都不認識的阿貓阿狗們就霸占著麥克風鬼哭狼嚎……
請問到底誰是主角啊?
我悲傷的起身去上廁所,七拐八拐也沒找對方向,還撞了個人,對方身上有酒精跟香水混合的味道。我抬起頭看了他一眼,真是不誇張,配得起“陌上人如玉”,可惜我身上某個器官實在是瀕臨崩潰了,所以我隻能轉身趕快就跑,對不起都沒說一句。
從洗手間裏出來,我對著水龍頭狠狠的撲了撲臉,鏡子裏的我臉色蒼白,就像那個晚上昏暗的車廂裏,車窗上的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