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地濺血染鋒芒

守雲是有機會走的,可他留了下來。國王以為守雲是不打算求助援兵了,一番小孩子似的哀告密不透風,守雲想解釋都插不進話,眼睜睜看著戰機流失。守雲到這個時候還是個和氣的君子,不忍心對國王無禮,可隨後趕到的錦書眼見守雲幾次出言才說幾個字,立刻被國王帶了點哭音的“□□可不能丟下我們!”打斷,忍無可忍,上前拔出了守雲的劍。

寶劍出匣倉啷啷一聲,寒芒畢現,氣勢淩人,果然令國王清醒了些。

守雲見錦書越矩,也不斥責,反謝她在這危機關頭的勇氣,快刀斬亂麻地給他解了圍。他不動聲色地把寶劍收回來還匣,說了他的打算:他要留下來協助守城,可另派出兩支隊伍突圍,一支向東去找高節度使的隊伍,另一支向西尋找高獻之的隊伍,高家父子的兩支軍隊都已在路上,一定可以迎麵碰上,屆時兩股援軍兩下包抄而來,焉耆打開城門向外攻,裏應外合,驅退敵兵。

守雲的說法還是溫和的,或許是他下不了殺戮的決心。若由高獻之來說,他一定會手舞足蹈地叫:“管叫石國的男人都死在焉耆城外!”

國王點頭如雞牽碎米,叫來國中的大將軍,把守城的一切事物交給他去做。大將軍再分派任務,挑選突圍小隊的隊長和成員。這些人又是緊張,又恐事情做得不周全,無意間將一樁幾句話就能完成的事情拉得冗長無比。守雲隻能提醒,不能越俎代庖,急也沒有用。

等兩支突圍小隊出發,石國大軍的包圍圈缺口隻剩下一箭之地,他們飛馬而出通過缺口時,隊伍拉成窄長的一條,左右兩側一陣箭雨,如同穿透一張宣紙。隊伍中有人立時斃命,也有重傷後跑出包圍圈後才從馬上栽下來的,剩下為數不多的幾個,僥幸隻受了輕傷,可戰馬又驚了,狂叫著向錯誤的方向沒命地跑下去。

“再派人!再派人!”國王高聲叫道,“一定要把消息送出去。”

那套冗長的程序又被重複了一次,這一次更顯冗長。因為城上的士兵看見了同袍的慘死,城下那些沒看見的也憑經驗在腦海中繪聲繪色地描畫了那幅圖景。國王是要拿人去填那個無底的修羅洞,下層軍官和底層的士兵們都猶豫了,在少數幾個自告奮勇的人站出來後,負責組織突圍隊的將軍隻能用抽簽來補足剩下的名額。

而這一次的突圍,連一個跑出去的人都沒有了。在焉耆城裏組織第二撥突圍隊的時候,石國包圍圈的缺口再小了一點,弓箭手與突圍士兵之間的距離更近了,弓箭勢頭更勁,突圍的焉耆士兵幾乎成了弓箭手練習箭法的活靶。

第三撥、第四撥以及第五撥的突圍隊還在組織,但人們幾乎已經不抱希望了。包圍圈的缺口越來越窄,軍中的長矛手也有了用武之地。那條狹長的突圍通道上鋪了一層陣亡士兵的屍體,他們的上方塵沙漂浮滾動,這些屍體也是時隱時現。

“讓我去吧。”錦書說。

沒有人認真考慮這個建議。已經搭上百來條軍人生命卻還沒有任何進展的任務,難道可以壓到一個少女的肩頭?

沒有人把她的話當真,國王和他的將軍們連一句反對的話都懶得說。隻有守雲低頭,帶著三分厲色斥責了一句:“不要胡鬧,快下城去。”

錦書正說說:“你說過,我逃命的本事最好,恐怕這裏除了你,沒有人比我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了,你要坐鎮指揮,就讓我去吧。”

人們這才意識到這個少女說的可能也是一個辦法。滿臉是汗的國王看著守雲的臉色,好像在征詢他的意見,懇求他給這個少女一個機會。

守雲的臉上平靜無波,看不出他是讚成還是反對,他對錦書說:“你過來。”

錦書還道他有什麽機宜要麵授,剛踏出幾步到了他麵前,守雲抬手,在她的後腦勺上點了一下,錦書後腦一麻,身子就癱了下去,什麽也不知道了。

城樓下,石國大軍的包圍圈終於形成了,跟箍鐵桶相似,既密且厚。

錦書睜開眼睛,發覺天已經黑了。屋子裏寒氣逼人,桌上一燈如豆,飄搖不定。也聽不見攻城的喧嘩,這一夜比平常的夜晚都要靜,寒夜不僅侵入骨髓,還直往人的心裏鑽。她坐起來,跳下床,剛一推門,門外的軍士就把她攔下了。他們不說話,攔她的也不是交叉的手臂,而是交叉的長矛。

茉莉趴在床邊打著瞌睡,聽見錦書的動靜,揉著眼睛站起來,走到門邊,對軍士說了句:“我去給她端飯。”,軍士們收回長矛,她從容地走了出去,錦書忙後腳跟上,可長矛在她鼻尖前再度攔了起來。

錦書站著不動窩,向他們打聽外頭的戰況,可這些軍士連神情都不變一下,若不是方才茉莉說話他們有反應,錦書便要懷疑他們是聾子啞巴了。

茉莉很快回來,托盤上熱氣騰騰,是特意給錦書留的晚飯,一直在灶上熱著。她不是很友善,連放托盤的手也比平日重了些。可茉莉畢竟還是茉莉,就是生氣,她也不會橫眉冷對那一套,低頭醞釀了半天,才想出一句話。

錦書正食不下咽,聽見茉莉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這關頭上,你就別給雲公子添亂了。”茉莉始終不知道守雲是淮南王世子,一直稱他作“公子”。

“我沒有添亂,我真的能幫他!”錦書認真地回答。

茉莉沒有接口,她看著錦書,眼神幽幽的,好像錦書的這句話給了她莫大的打擊。她除了端茶送水,並沒有多大價值,這時候,錦書能站出來說“我能幫他”,而她連說這句話的底氣都沒有。

“雲公子說的,波斯那邊的仗馬上就要打完了,他快要回朝了,也能帶我回去了。”她望著錦書身後,眼神飄渺,是在憧憬。雖然是守雲的話,可被她複述出來,就被添進了些什麽,顯得意味深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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