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滄海已赴雲

錦書此言一出,葉悠霜臉色一動,微微移動目光瞟了錦書一眼,僵直的背總算鬆了些。

莫邪和稀泥引開了是非爭論:“駱小姐現居安城,可是與雲世子一同住在皇城的別苑麽?”

錦書便說她眼下住在國子監祭酒關樵關大人家中,因關大人的公子關蒙是她的故交。這時她用眼角的餘光瞥見葉悠霜的脊背又繃緊了。

“這麽說,葉小姐經常能見到關家主人主母了?”葉家小姐忽然發問,口氣很是和緩,這可是她首次說話不帶刺,自己要參與討論。

“是啊。”錦書笑道:“日日都能見的。”

葉悠霜的嘴唇沒來由地顫了一下,才問:“哦?你看關家夫婦如何?”她竟絲毫也不覺得自己這一問有多唐突多奇怪。

錦書不知她問的是關家夫婦的人品素常,還是關起門來的房中趣話,隻能大而化之,含糊地答:“關大人關夫人對客人十分熱忱,他們夫妻舉案齊眉,互敬互重,可作恩愛的典範……”她的眼前出現了關父那塊使用得起了包漿的搓衣板,還有關母手中團扇一樣優雅搖動的雞毛撣子。那日在書房裏,關父還在痛訴裏提到關母“人前是貴婦、人後是悍婦”,再看關母平日在場麵上的表現,都在極力地扮演著一位賢良淑德的當家主母,所以別人問起來,就得這麽說。雖是昧著良心,也要顧全關家的體麵不是?

“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葉悠霜不耐煩地打斷了她,看來剛剛累積起來的那點友善,又化成了嗤之以鼻。看來她也是知道關家夫婦相處的真相的,隻是當眾揭破,也太不給人麵子了吧?

“葉家小姐,好像總喜歡打聽關大人家的事呢……嗬嗬……”蒼月明正百無聊賴,把纏手腕的彩緞拆開,又卷上,嚐試打出好看的結來。

葉悠霜的臉瞬時轉向了蒼月明,眼裏透出怨毒,隻是臉色沒見變化。也許是白了、也許是紅了或青了,可都被掩在她那張消瘦的小黃麻臉下,看不大出來。她忽地站起來,懷裏還緊緊抱著銀瓶,用壓抑的憤怒口氣對莫邪命令道:“豎子不可與高士共語,我們走,回房間!”

莫邪的眼睛始終沒離開馬球場,正看到精彩處,卻被召喚走,她還不敢提出異議,隻能依依不舍地最後望了一眼球場,才低頭隨葉悠霜走了。

兩人離去時也是一前一後,不像守雲和關蒙那樣並肩而走,還時不時地勾肩搭背。身份有差距的玩伴結交,能像守雲和關蒙那樣成為朋友的真是萬裏也難有一,這需要雙方都正直磊落;多數人就像葉家小姐和莫邪那樣,成了主人和跟班。

錦書看著葉悠霜的背影,忽然覺得她像是自己見過的一個人,尤其是那高高的顴骨,可像誰呢?她想了一下午都沒想起來。

那日回關府的路上,高獻之與他們同行了一程。錦書就不動聲色地打聽起這個葉悠霜來。

高獻之先是支支吾吾說是背人議論不是君子行徑,他向來參與這些市井流言的傳播。可守雲和錦書一眼就看出他這是故作姿態,他這麽個愛熱鬧的人怎麽會把京都裏的坊間趣聞關在肚子裏呢?他們不催他,他自己都憋不住要講。

果然不出片刻,高獻之頭上就沁出了汗,他的本性與自律在大家看不見的地方打了一架後,本性戰勝了自律,他咳嗽一聲,說道:“要說這葉悠霜啊,也是有來曆的。你今日也見過她了,你猜得出她的年紀麽?二十歲!可你知道她為什麽看起來就像個十三四歲的小男孩麽?”

“看葉大人的身材相貌,也不黑也不矮啊,或許葉小姐生得隨葉夫人?”錦書坐在黃驃馬的背上搖搖晃晃地亂猜。

“差矣!那是因為葉小姐在長身體的年紀沒有吃好……”高獻之說到這裏卡了一下,似乎那該死的自律又冒了一下頭。

錦書隻能循循善誘:“葉大人是兵部尚書,是大官,他的千金怎麽會吃不好呢?”

高獻之掙紮了片刻,忍不住又講了下去:“其實葉小姐並非葉大人的正妻所生,也不是他的任何一個妾室所生。你……可知道女奴酒?”

錦書聽到這裏頭還有酒的事情,興致更高,忙搖頭說不知,催高獻之快些講下去。

高獻之便道:“女奴酒一說,上古時代就有。那時在部落戰爭中被俘的女子,其中一些人會被派去專司釀酒。後來先朝推行酒政,實行榷酒法令,並禁止民間私釀沽酒,隻有官家許可的酒坊才可造酒。可皇家豪族總是可以享受些王法以外的特權,他們命家中女奴釀酒,朝廷對此酒也是網開一麵,允許家釀自用不準售人經營。到了當朝,酒政又改,女奴酒可以販售,且獨此酒不在稅課之列,因此後宮的妃子本家、朝中高官家裏,多蓄有釀酒的女奴。葉家小姐的母親,原本就是葉府裏一個釀酒的女奴……咳咳,你明白?不知是葉大人看上了那個女奴,還是那個女奴對主人有了什麽念頭……咳咳……”高獻之大概在犯難,如何跳過一些不太好說的事情,又能讓錦書明白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總之,此事被葉夫人發現後,那女奴就被逐出了葉家,流落街頭,不知去了哪裏。誰也沒想到這個女奴走時已珠胎暗結。十七年後,十六歲的葉悠霜來到京都,又是踹門又是大喊著實鬧了一陣——說當朝的兵部尚書逼了她的母親,又遺棄了她的母親,母親含辛茹苦地養大了她,終在不久前去世了,臨終道出了往事,她就是來討公道的。葉大人見她手持著當初自己贈給那名女奴的玉佩,當即就認可了她的身份,又想自己十幾年來膝下隻有一子,也常盼著有個女兒,因此就好言安撫,將她以義女的名分收留下。雖是如此,這樁陳年舊案卻早就被葉悠霜鬧府時的一通大喊大叫掀了個底朝天,人人都知道那是怎麽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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