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梅花帳絕塵(12)
她知道穆楓在嘲諷她,卻不辯白,瘦小的身子蜷成一團,在陰幹的草垛上瑟瑟發抖,像隻可憐的、柔弱的小貓。她抬頭,看著穆楓微笑:“我不想殺你的——學長,我佩服您,尊敬您,”她睫毛微微顫了一下,眼睛裏有淚光閃過,“……可是,我這樣的人,連‘欣賞’恩師眼中最令人驕傲的學長都不配的!我算什麽呢?越南裔難民,最貧苦的百姓……即使有幸能去麻省理工深造,也深為‘種族’煩憂,白人們永遠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種族歧視’是頂大帽子,他們不敢惹黑人,表麵上對亞裔也算不錯,但是,深入骨髓的‘歧視’卻叫人處處不自在……穆先生,我隻能躲在角落裏看著你,有一次,你們實驗室團隊從邁克勞林大穹頂下走過,剛剛參加完國際大賽回來,被學校天之驕子們擁堵,你在陽光下,那樣耀眼奪目。你是團隊裏唯一一張華人麵孔,擠在一群白人中,格外顯眼。我到現在都記得師兄你當時的表情,平淡、從容、自信……我捧著書愣愣地站在那裏,心緊張的“通通”直跳,我告訴自己,嘿,記住那張東亞麵孔,在美利堅合眾國廣袤的土地上,它可以像白人一樣驕傲!”
她絮絮叨叨說了好多話,穆楓低著頭,很認真地聽著,過了很久,他才若有所動,說道:“女士,那些……我都不記得了。”
少女黝黑的麵龐上浮起溫暖的笑意:“那有什麽關係呢?穆先生,我記得就好。”她略微低頭,仍是微笑著,眼裏卻逼出了淚水:“穆先生日理萬機,每天都有很多大事要做,‘不記得’是應該的,可是我卻把師兄當成神祗,穆先生是目標、是希望……”
“抬舉,”穆楓略微側過臉,“不談這些,不如我們來談談現在這個情況?”
少女殺手笑了一下:“談我為什麽要殺穆先生?”
穆楓點頭。
這邊短時間裏幾乎沒了動靜,惹得賭桌上戰鬥正酣的白粉佬好奇看了過來,穆楓背過身子,將那黑瘦少女擋住,自己輕微挺身貼上去,一個錯位的視覺效果,曖昧氤氳升級,賭桌上的白粉佬嘿嘿笑了一聲,又把焦點轉回桌上。
“穆先生,如果沒有美國人,我會沒有書念,更加不可能得到去麻省理工深造的機會——我承認,某些程度上來講,我的努力配得起麻省,但……”她吸了一口氣:“越南貧民窟出生的女孩子,能夠吃飽穿暖已經算不錯,怎麽敢奢求‘教育’?是美國人幫助了我……”
她速度如閃電,反手一個擒拿,差點就將穆楓扣住——被穆楓迅速閃身躲過,他壓著她的身體重新俯身躺在地,不小心撞到簡陋的破木桌子,晃的桌角吱吱呀呀響動,在空間狹小的地下室中很顯刺耳。賭徒們識相地專注賭桌,沒有管這邊的動靜。
“那應該。”穆楓輕輕打斷了她:“是美國佬給了你第二次生命——小姑娘,你很優秀,至少在我眼裏。”
她淚光閃閃,幾乎要哭了出來:“從來不敢想,我能得到穆先生這樣一句誇獎……”
“不,你不必客氣,”穆楓輕鬆笑了起來,“不算謬讚,你當得起。”他臉上笑意開始收緊,瞳仁裏,一絲涼意凝結成霜,穆楓扣住她手腕:“小姑娘,你很冷靜,FBI不把你吸收,實在太可惜了!我是誠心的,如果穆楓還有命回三藩,一定給你寫介紹信,FBI頂頭上司一直都是穆楓朋友……”他笑道:“如果——如果他現在還願意把穆楓當朋友的話。”
“對不起,穆先生。”她咬牙,一把瑞士軍刀已經翻出手腕,抵在穆楓脖頸處,刀鋒閃閃,穆楓笑著覆力在她手腕上,兩人暗暗較著勁。
桌腿動了一下。
他們此時的姿勢,曖昧無比。
不安分的白粉佬又回頭看他們一眼,很快悻悻地挪開目光。
“穆先生,——三藩完蛋了。”她企圖吸引開穆楓的注意力。
穆楓沉吟一下,笑道:“這我知道——夏京傳收著這個攤子,我就沒想過得什麽好處,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那穆先生是因為什麽才肯把這麽大的家業交給‘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夏京傳?為了美人?”
穆楓笑了起來:“不愧是為美國佬做事的——”他伸手輕輕撩開女孩子擋在前額的頭發,眼中笑意愈深,細看時,幾乎要被這股漩渦卷走心魂,穆楓的眼睛,深邃漂亮。他繼續說道:“你消息倒很靈通——煩替我問問美國佬,穆楓活得像狗一樣,他們還不肯放過我?!”
最後幾個字,點著憤怒,狠狠擲下。
她咬著牙,艱難地將刀鋒貼近穆楓頸邊動脈,但穆楓力道太大,有意鬆力將她的手放近一點,但很快收住,瑞士軍刀被逼停在靠近大動脈的地方,進不得,退不得。
他們各自微微喘氣。
“是你大哥的錯……穆先生,你們世家內訌,怎麽……怎麽要怪到美國人頭上?”她吃力地笑笑:“穆先生,現下對你而言,時局艱難——世家大部都站在你的對立麵,我和美國人,也不過是‘識時務’,要怪,就怪你大哥!”
“我大哥?”穆楓眉色微轉:“你說的是張風載?”
小姑娘輕輕點頭。
“看在麻省的份上,”他笑了,“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到底——想怎樣?”
“除了張風載,還有誰能扳得動三藩穆氏?穆先生,風水輪流轉呀,穆家在華人世界矜貴多年——如今百年張氏載譽歸來,穆家的王座,也該讓讓了。”
“張風載答應美國人多少好處?”穆楓仿佛在暗自沉思:“夏京傳心眼小,目光太淺,可能我不在時,美國人在做出‘選擇’之前,已經去找過三藩了,開出重新扶持穆氏擁躉王座的讓利條件——但夏京傳沒答應。所以美國人才倒戈,”他笑了笑,像在自嘲,“是穆家不行了,讓張風載撿了個大便宜!”
“穆先生的猜測,完全正確。穆先生和美國人打交道這麽多年,沒理由不知道,他們歐美政客都是利益至上,——事實上,我們公平點說,任何國家的政客都是唯利是圖。有利益的地方,就有美利堅合眾國的旗幟,利益均沾,這點,在資本主義世界的競逐法則中,是永恒不變的。”
入夜,星子成輝。
他們在距地下娼寮不遠的地方垛了堆柴火,穆楓熟練地生起火,流暢連貫的動作倒叫自幼生長在東南亞小村的女孩子看了都驚訝:“穆先生,你什麽時候學會生柴堆的?”
穆楓笑了笑:“很驚訝?”
女孩子低頭嘀咕:“我原本以為,穆先生養在三藩,向來養尊處優的,沒想到……”
“沒想到怎麽?”穆楓笑著撚起一粒山芋,扔進了火堆烘烤:“我在三藩時,的確不需要親自做這些事——但你得記住,一個人隻有會做什麽事,才有資格‘不去做’,舉個不恰當的例子,哪怕你是殺手,隻有你會‘殺人’,你的‘手藝’上了行市,被買主認可你的價值,你才有資格金盆洗手,賺足酬勞隱退。要不然呢?”他笑著攤手:“一輩子隻能做殺手,混吃等死,——你的雇主不願出高價。商人,都是精明的,二流的殺手,隻配得起二流的價。”
她被穆楓的口才深深吸引——他的確是個太有魅力的男人,好像什麽都不屑做,但的確什麽都會做。難怪很多年前在麻省時,他就早已聲“名”在外,這個“名”,並非多年之後他闖蕩出來的三藩穆先生威“名”,而是他在麻省理工女學生中間暗傳開的花名——當年一個院,有多少女生愛慕他?
“回去念書吧……”他忽然說道。
“離開美國人,我……”
“你付不起學費?”穆楓很自然地接道。
她點了點頭。
“我資助你——”他笑了起來:“我一向都主張女人多讀書,”他今晚似乎心情很好,很樂意在一個陌生女人麵前講些私人的事,“隻有一個女人例外。”
“誰例外?”
“我太太,”穆楓看了看她,笑道,“我當時不希望她繼續讀書——因為,我急著娶她。”
穆楓哈哈大笑。她卻被眼前這個傳言中嚴肅內斂的男人一句玩笑話驚住——他說這話時,眼中分明閃過一絲溫柔,暖的就像薄冰初化,他居然,居然——
也會這樣柔軟。
他們的破冰對話,在毒梟猖獗的東南亞,靠近地下娼寮的小坡上。穆楓卸下了所有攻防,她從他身上,看到了當年麻省師兄的模樣。
歲月果然寬待他,他還是這樣年輕,這樣迷人。
她吸了一口氣,大著膽子問他私事:“師兄,當年在邁克勞林大穹頂下,我遠遠瞥見你和一個女人同行的背影——好漂亮的樣子!是華人?她——現在怎麽樣?”她當然極有興趣,學生時代,那個女人神秘的背影,不知被多少暗戀穆楓的麻省女高材生暗暗討論過。
“是阮素泠?”他似乎並未看她:“——我當時,跟她不太熟。”
“——那不會。”女孩子脫口而出。
穆楓輕輕側過臉,看她一眼:“她死了——”本來輕描淡寫三個字,他也根本沒有再說話的*,但那三個字出口後,穆楓卻忽然執著地補充道:“阮素泠——她和我沒關係,她是我四哥的太太,一直都是。”
星子懸掛在浩瀚的天幕之上,頭頂黑色大幕無邊無垠,漫天的散鑽,熠熠生澤。坡上空氣很鮮,清風柔軟,撲在人的臉上,暖暖竟有春天的氣息。
火堆裏不時傳來“嗶嗶啵啵”的聲音,山芋出了窩,冒著熱騰騰的的氣……
她聽見穆楓沉聲說道:
“我……很想念我的太太……”
那年的麻省,穆先生在位居高座之前,也有一段蔥蘢的青春時分。好像一夢恍過,阿季就是他的妻子,其實,當年感情線未明時,他也曾戰戰兢兢,像每一個初涉感情的青年那樣,細心地、忐忑地去試探……
他喜歡他的太太,很多年。
如今,更是思念愈甚。
不知褚蓮是不是在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