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番外 許謙益篇

他兀自心痛,沉墜在冗長的回憶中,那些翻覆的過往潮水一般將他淹沒,他奮力劃動手腳,卻仍然沉墜……沉墜……

那種窒息感像紮緊的麻袋,將他整個身子捆束,包裹。一層一層,掙不得,脫不了。

忽然,門裏閃出一個瘦小的影子,直向他衝來。許謙益抬頭看時,小虞已經撲到了跟前,一張臉上全是淚水,整個人已經哭的不行。

“怎麽了,小虞?”他溫聲問道。

那小虞抬頭看他,忽而乍乍然驚慟:“許先生,多虧有你,多虧有你……”她一把抹了眼淚,努力平靜下來,這才端端正正向許謙益道:“太太……太太請您進去。”

他一愣,人竟然僵在那兒。

“我知道,是為難了許先生。”小虞低下頭,不敢看他:“我看……太太是有話要跟許先生說。左不過吊著一口氣兒,人言可畏,誰要嚼舌根的誰嚼去,我們……”說到這裏,小虞再也忍不住,捂臉哭了起來:“我們太太……熬不過去了呀!”

“她……怎麽?”許謙益一驚。

這天,這空氣,這窗,這門,都是冷的,都是冰冰涼的!隻有春光,仍是溫的,帶著一點人體的氣息,卻被這些冰冰涼的東西,生生給凍住了!

他再也顧不得,跨腿,和小虞一起,進了內室。

院裏幾點新梅,仍在枝頭盛放,暖暖淡淡的黃,映的一樹新綠更加盎然。簇簇似幾團新絨,伸手一摸,心頭都酥軟了一般。

隔著那樣漫長的光陰,這一見,好似半生都恍惚過去了。他站在距床邊不遠處的帷帳外麵,帳裏有人影,仍是那個極淡極薄的影子,就像初遇時候的樣子,陽光很清淡,她病中,整個人都很虛弱,腰身盈盈可握,投在牆上堪堪隻是一層極薄的影子。

帳中那人已經虛乏無力,連醫隊都退了出去,英倫最好的醫療隊,婦產經驗最豐富的醫生,以沉默宣告回天乏術。

隔著一重帷帳,堪堪兩個世界的輪回。

他輕咳了一聲。說不出話來,心頭梗的難受,鼻尖已經酸澀不能自已,真想逃避,一回頭,是百口莫辯。

病床那邊卻飄來氣虛的聲音:“謙益,你如果見到素泠,代我……好好照顧她。”

是她。這麽多年了,這樣悲傷的見麵,她恁是連“珍重”兩個字都說不出來,隻是像老友那樣,信任地托付給他,她的妹妹。

許謙益哽著聲應了一聲:“好。”

她忽而如在夢中,那聲音飄虛的恍在遠天之外:“……好好照顧素泠,她……也很可憐。”

床上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喘息,伴著幾聲咳嗽。小虞將她扶起來:“太太,太太……”叫了她幾聲,卻突然哽住,再也說不出話來。

許謙益愣在那裏,終於艱難地邁開步子,撩起了帳幕——她素顏,看起來憔悴了很多,臉上沒有一絲血氣,嘴唇白的嚇人。

他動了動唇,突然覺得眼睛疼的要命,滾熱的淚水再不受控製,順著兩頰滑下來。

小虞很急促地叫他:“許先生,太太有話要和你說!”

他略怔,睜眼時,根本看不見任何東西,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走至床前,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開,他的手輕輕擱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視線內,迎著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謙謙君子,溫潤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輕輕伏低身子,將耳朵湊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淚溢出——然後,吃力地撐著身體,把頭昂起,附在他耳邊,唯有這樣一句話,痛的人肝腸寸斷:

“不悔……仲子逾我牆。”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後,就再沒抬起。她闔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樁事,呼吸,沉的沒了邊。終於靜下,靜下來,再停止……

眼淚順著衣襟滾進脖子裏,還是溫熱的,不久之前它還沸騰如血液,如今卻在初春的陽光裏漸漸冷卻。

連人都不溫了,那淚又堪堪挨得過寒冷?

院子裏,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沒有什麽是溫的。

不悔仲子逾我牆。那樣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聲音,清雅似其人,說出這句話時,整個人都是輕快暢然的。那是她這一生,做過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蒼老的光陰再也不會給她“餘生”了,就此靜止,就此結束……

許謙益站了起來,那枚扳指,輕輕擦過眼前,一貫的儒雅,一貫的風度,他溫聲道:“阮太太過去了。”

過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牆。很早的時候,似顰兒和寶玉竊讀西廂,他們也有過那段偷看“閑書”的日子,彼此年歲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語言,類似的氣質,類似的愛好,一起看武俠,讀閑書。“不悔仲子逾我牆”,是《倚天》中紀曉芙一章的題頭——不悔,不悔……再過這一生,她還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倫常,在這樣死氣沉沉嚴守規矩的大家族中,她是異類,是“不守婦道”的反麵教材,那麽多的髒水,那麽多的閑言碎語……可是,奈何橋上走一遭,再過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麵已經有人出去報喪。

小許先生突然回過頭,看著她,淡淡籲聲:“其實——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邁出了這間屋子,屋外流光淺淺,天色卻暗沉了許多,好似蓄著一場大雨。那枝頭幾點黃梅,不知何時被風吹落,絨團似的在地上打轉兒。

一場硬仗,就要從這裏開始。

許風寧幾乎和許致祁同時回到倫敦,兩場喪事,兩方的陣勢,百年老族的屏障,在倫敦下不停的雨中,搖搖欲墜。

他極愛喝茶,沏新雨龍井,躲在書房中,聽雨聲,品茗,恍恍一下午,過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動時,卻發現,天已薄暮。

倫敦這雨,像是永遠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他的手輕輕摩挲著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內側,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著時,觸觸有感。

用倍數稍高的放大鏡看,就能看見清晰的字跡,正是這首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這首詩是什麽時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這枚扳指歸屬他時,那首詩就已經在了。也許連他的養父都說不上來。

畢竟,許家是百年老家族,那傳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曆史,傳下了幾代。幾百年前的事,誰會記得?也許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麽有興致,在某個時刻,一時有感,刻下這首詩。

就這樣傳了這麽多代。

他一夜未睡,淩晨五點早鍾響起時,和家裏的老人們直奔父親的靈堂。叔父輩們一個都不差,已經在靈堂等著他。

許致祁很晚才到,陸續跟在後麵的,是風字輩兄弟們。

許風寧經過他身邊時,遞了個眼色,他心中知道不妙,虎視眈眈的叔父們,八成是來“逼宮”的,他此時手握扳指,又適逢養父大喪,如無意外,下一任“許先生”,應該是他。

果不其然,行喪未半,已經有人當眾發難:“我們許家的大位,不可能交給一個與許家毫無血緣關係的黃毛小子!”

他聽的腦袋“嗡嗡”,血緣血緣,又是“血緣”!如果沒有這層牽絆,他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先許先生器重他時,叔父們個個不服,攔絆子下圈套,結果把阮素岑也卷了進來……連他的心上人,也成為他們奪權的棋子,多年以前,阮素岑曾經含淚對他說過:“謙益,如果你是許先生的親生兒子,那該多好……”

那該多好。至少不會惹來那麽多是非,至少不會賠上一個女人的一生,藉以挾製他。

他們,不應該是悲劇。

許風寧站了出來:“大哥這麽多年來兢兢業業為許家,他的辦事能力,大家都看在眼中,父親在世時,早有意……”

他話還沒說完,就被咄咄逼人的叔父打斷:“黃毛小子懂什麽!風寧,叔叔在說話,有你插嘴的份兒?”

許謙益退了一步,他一向溫雅,即便麵對這場奪權之爭,也紅不上臉,隻笑了一下,淡淡說道:“那叔叔的意思是,誰有資格,在父親身後掌大位?”

誰有資格?那位倚仗資曆的許先生頓時噤聲。

話說的再開,就太明顯了,畢竟,許風寧那一輩是嫡係,華人講究麵子,即便禪位,也要一推再推,這樣的咄咄逼人,擺上了台麵,就太丟分了。

眾人皆沒有再說話。

但很快,許謙益就落進了圈套,叔父輩們圓滑地推出了許致祁:“你太太剛剛身故,最近……不要太傷心。保重身體要緊,許家大業,還得靠我們這一輩撐著,”話裏仍是有話,“要不然,被沒名沒姓的外人分了家,祖祖輩輩的基業還不知怎樣呢!”

許謙益臉色一煞,這招奇狠,推出許致祁來製衡許謙益,且不說當年傳的有聲有色的那段公案,就說眼下,許家東府西府,上下眾人皆知,阮太太去世前,陪在她身邊的人,是許家堂堂長公子,許謙益先生。

許致祁臉繃的緊,手下已經負力千斤,那指骨,被他捏的沁白。一場火山噴發,眼看就要來。

眾人皆屏息不言聲。

忽然,蔡玉娥站了出來:“先許先生臥病時,一直都是我在床邊伺候湯藥,他臨走前,有話要交代……”

“你?大哥身故前說的什麽,現在口說無憑,你憑什麽叫我們相信?”

本就是讓人懷疑的措辭。蔡玉娥倒也不卑不亢:“怎麽說口說無憑呢?白紙黑字地寫著,我不敢瞞。”

說罷,掏出一紙素箋。

翌日晨會,倫敦接待了另外三大世家萬裏迢迢趕來的管家眾人,關著門開了一早上的會。

出來時,許謙益指上仍套著那枚扳指,不交權,不交扳指,名義上由年歲最長的叔父許致遠“掌事”,代為“許先生”,實際上達成權力過渡的共識,過幾年,風字輩羽翼初豐時,許致遠便放權。

聽說會上還有一則小插曲。家族內投票時,那些大家長又舊事重提,搬出阮素岑內闈事,想要讓許謙益麵上不堪,自動退行,即便贏,也贏的灰頭土臉。自然,許致祁這頂綠帽子還得拉出來現現,他卻告退,被眾人圍堵不讓走,那位年輕的許致祁先生也不是好惹的,當即票舉麵展開,“許謙益”三個大字堵的一桌人啞口無言。許致祁溫聲道:“我太太還在喪期,就不陪諸位了,凡事請‘許先生’代管。”

他稱許謙益“許先生”,意思甚明,他推許謙益,為家族首領,統領許家偌大的地下王國,心服口服。

眾人啞然,好似當年利用阮素岑事一則,終究被當事人窺清一二。

自此,倫敦風平浪靜。

他退回內室,依然是雨後龍井。在倫敦陰雨的下午,一個人坐在書房圓椅上,頭疼欲裂。

那紙素箋,是許先生的遺物,他打開看過,很幹淨的小楷,隻寫著一首詩:

“涉江采芙蓉,蘭澤多芳草。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還顧望舊鄉,長路漫浩浩。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憂傷以終老……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

玉扳指上的字,是他父親刻上去的。傳之不過一代“許先生”。那麽深的感情,他克製了那麽多年。

竟然,是這樣。

許謙益一拂手,摜下桌上那杯新泡的雨後龍井,嘩啦啦一陣驚響,聲如春雷,碎瓷在地上驚炸開來……

他忽而想起,那年在三藩,他的母親一雙纖纖好手,沒日沒夜地在廚房洗油膩的碗……腦中一片混沌,風吹過時,皎皎有流光溢來,他一怔,卻看見他美貌的母親靠在廚房窗前一個人默默淌淚,外麵是三藩穆氏的人,一圈一圈將唐人街圍裹。

他的穆叔叔將許家傳家玉羊脂扳指交到他手裏,讓他給他母親看。他進去時,他的母親仍然靠在窗前,睫毛潤著一層碎金,翕動如蟬翼。那樣漂亮的女人,這一生都賠進了聖弗朗西斯科油膩的小餐館。

一生,就這樣過去了。

難怪,穆叔叔要叫她“嫂子”……難怪,穆叔叔說,要還你自己去倫敦還給他,我不敢……難怪,唐人街小餐館裏的一對母子,竟然能夠驚動三藩穆先生大駕……

難怪,難怪……

他埋在案前大慟,這一晚的眼淚,交付給兩個女人。

他聽見阮素岑在說:“謙益,如果你是許先生的親生兒子,那該多好……”

那該多好,至少……不致憂傷終老,至少……他們能成佳偶。

原來,是這樣。

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憂傷以終老……

竟然……是這樣!

作者有話要說:今晚還會有一更,稍等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