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盛宴(10)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穆楓的懷抱很溫暖,卻獨留不住她。

小野狼大概是要發火的,眼見“變故”,連白斯年都不敢調侃兩句。

女人真是禍水。白斯年低頭嘟囔,穆楓不知何時已經出現在他跟前,伸手“搶”過白斯年那支形影不離的配槍,連停頓都省略,揚手朝天放了兩槍。

“砰砰”兩聲,倒黴的鴿子重重墜下,白色羽毛沾著血跡紛紛揚揚。

瞄的精準。

三藩教父的槍法,不遜當年。

整個過程,白斯年都沒來得及反應,搶走的槍已經被穆楓還了回來,塞進他手裏。穆先生繞過他,朝陽傘底下的竹椅走去。

他躺下,毫不負力,任由陽光劈頭蓋臉地砸來。他閉著眼睛,全身每一個細胞都陷入了沉默,隻有呼吸緩進緩出。

白斯年和許謙益對視一眼,攤手,各回座椅,翹著二郎腿發呆。

“不得了,這唱的是哪出啊!”

一杯白蘭地下肚,老白開始胡言亂語。

此時陽光正暖,清風徐來。

是夜,盛宴第二晚,熱鬧照舊。一般按照電視劇情的編排是,前夜鋪墊,今次高/潮,今晚竹葉森森,保鏢們依然圈了一層又一層。越界的墨西哥黑幫很捧場,沒有“意思意思”的意思,大佬們都在,看來不等宴會幾日流水宴結束,是不會回去的。穆楓也樂得和老友敘舊,桌麵上酒喝高了生意也好談,利益和舊情,都在一杯酒裏頭。往後打照麵的機會多的是,他懂,大佬們也懂。穆氏講義氣,墨西哥名利場也是“義”字當頭。

教父。

難怪三藩盡攬門下。

要應老夫人的歡心,前桌戲台已經點了戲,這回當然與“螽斯”無關,一出中折的《趙氏孤兒》,有打鬥,場麵比較精彩,不算太“老人氣”,他們這些年輕人偶爾也能瞥上一眼,就是苦了那些中文都說不順溜的美洲佬。

穆楓當然不管,幹瞪眼的墨西哥黑幫大佬隻能低頭擦槍娛樂,他陪酒,灌過了一圈之後,才又坐回自己的位置。

許謙益和白斯年陪他坐主席,聽著戲曲偶爾也能哼上兩句。眾人都在,穆氏少奶奶既然出了場就不能坐次席,要不然,非議的眼神都能把她剜的渾身不自在。褚蓮和他們坐在一起,旁邊依次是白斯年和許謙益,這樣剛剛好,她和穆楓之間多了幾個人的距離,不致太尷尬,也不致最後一言不合又是劍拔弩張的局麵。

他看戲,很專注的表情,連餘光都不舍得給身邊的褚蓮。褚蓮知道他在生氣,也不說話,一味吃茶,看戲看的更入神。

張閱微坐在張家的座席上,目不轉睛地盯著戲台,很有共鳴感的京劇,不知是誰點的戲。

“深宮幽禁弱質體,愁腸百結度日如年。恨父王,信奸佞,昧盡天良倒行逆施。為晉國,趙家滿門盡忠義,到頭來,卻落得三百餘口飲血碎屍!一脈至親也難幸免,從此阮夫妻,陰陽兩隔難再見。幸天不絕趙門後,冷宮我產下趙氏孤兒……”

戲詞唱的好,公主幽怨聲憐,趙氏孤兒的母親……一詞一句都唱著張閱微的心頭血。

他冷笑一聲,酒杯裏映著一張冰冷的麵孔,張閱微的眼睛裏,滲著紅血絲,他的呼吸似乎都擦著冰塊遊過,絲絲生涼,沒有一點兒溫度。

眼角潮潤。那是第一次,在高朋滿座的盛宴之上,他哭出了眼淚。

當年的張家,亦如戲詞中所唱的那樣,“三百餘口飲血碎屍”,他撿得一命,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當初鼎盛一時的溪口張家墜入無間地獄,那些劊子手,他早晚,一個一個都要收拾。

“他們”在心虛,他卻坐在屏風後麵,看的一清二楚,誰在抖,誰發怵,他都記著,他隻喝一口涼茶,冷眼從容地看一切。像俯拾眾生的魔鬼。

褚蓮把手絹卷起,輕輕拭了拭眼角,鼻子有些酸,眼睛疼的受不了。

穆楓終於回頭,捉過她的手,褚蓮也沒掙開,他停頓之後笑笑:“我又惹你了?”

她搖頭。

“不愛看戲,我讓人換一出。”他準備起身。

褚蓮有些急:“母親愛看,你別鬧事。”

張氏的際遇,她感同身受。褚家槲寄生一樣攀附張氏吸取養分,這麽多年,對待張氏忠心耿耿,當年事件,褚家也因此遭受牽連,就算是如今,當年的影響猶在,她嫁進穆家這麽多年,並不好做人。今次看到《趙氏孤兒》這一出戲,戲詞又是這樣契合,不免想起舊事,心情又不好。

這種感情的波動,她與張閱微如出一轍。並且悲傷絕不會比張家那個小孩子少。

其實穆楓也是有察覺的,穆先生不傻,自己太太心裏在想什麽,又怎會不知道?隻不過褚蓮不願說,他也不問。太過深究隻會庸人自擾,當年張家的事情,亂的像一堆麻團,在沒有理出頭緒之前,說什麽錯什麽。

穆先生這才和太太有了席上的交流。旁邊兩位大佬默契地相視一笑,這小兩口,有意思的緊,打情罵俏還要殃及池魚。

那個女人終於出現。

穆楓愣了一下,端起茶杯輕啜一口,口離開杯盞時,手握的更緊,幾乎沁白了指骨。

他手指修長,多年的手上功夫使得手掌看上去強勁有力,關節處有練槍留下的厚繭,好像隻要被這雙手捏上一下,便會骨骼盡碎,隻是多看一眼,關節都在不自覺地疼痛。

可是她卻迎麵而笑。

阮素泠。

她今晚穿了一件修身小旗袍,藕色的,很襯她的氣質,這樣走來時,婀娜聘婷,就像池中一盞風荷。

偏偏這個女人對著殺氣沉沉的穆楓,還能笑的出來。

穆楓沒理她,隻顧自己低頭喝茶,偶爾向戲台上瞟一眼。他戴指環,——對他這樣的人來說,指環機妙甚多,這是必不可省略的,仿克格勃的經驗,關鍵時刻這些小小的東西能救人命;左手無名指上是一枚素淡的婚戒,——穆先生對其視之如命,這自然也時刻備在身邊;小指,他是沒有任何飾物的,因為,連同那一截小指他也一並丟了,但卻纏著玄布繞金線。這樣看起來,實際穆楓左手累贅甚多,握著茶杯時,那幾根手指一並外翻,頗為引人注目。

阮素泠看也不看穆先生的冷待,隻顧走近來。仍然盈盈笑著,那美麗溫柔的笑意任哪個男人也擋不住。穆楓心底卻在冷笑,心想,那副表麵裝出來紙片人一樣的柔弱,誰信誰先死。跟這個女人,不能講情義,不能講道理。——不惟針對她,他們胸前刺著嗥狼紋身的高加索人,大概都是沒有心的。興許,那顆心,早被胸前的惡狼一口吞了。

她身姿款款,朝著穆楓一步一步走近。曼妙的身姿就像扭動的水蛇,火辣辣的身材,大庭廣眾之下招搖。

但穆楓知道,她是毒蛇,碰不得。

穆氏包廂裏有了動靜,本來裏麵人喜靜,嫌外麵太吵,關了四圍真空玻璃窗,把簾子也拉下來,現在窗簾卻被抖抖落落地扯開,這裏,能夠很清楚地看見穆氏包廂裏的動靜。

那個人坐著,很安靜地閉眼,好像在思考著什麽。桌上很幹淨,沒有任何雜物,隻點著一盞檀香,此時青煙嫋嫋,熏然落上。

穆風展,很漂亮的輪廓,俊眉朗目,側麵看過去和他的堂弟極像。稍不留神,外人幾乎會認為,坐在輪椅上的這位,是當年威震加州的“小野狼”穆楓。

然而他不是。僅僅隻是長得相似而已。他本該前程似錦,至少和九堂弟穆梓棠不落上下,共擔穆氏榮辱。但是老天沒有給他這個機會,古來帝王不惟隻看“賢”,有時“命數”也是個致命的東西。而他穆梓源,就沒有這樣的“命數”,他的命,是終生守著濃稠刻骨的思念,坐在輪椅上,慘慘淡淡過一生。

是誰把他害成這樣的?作為睚眥必報的穆家人,他會恨嗎?

他當然恨,但,不會報複,對那個人報複愈甚,他的心,愈疼。

隻是一個女人而已。

消失了這麽多年,今天,她卻回來了。

堂而皇之地出現在他家裏。

阮素泠愈走愈近,當然,是朝著穆氏當家人“穆先生”而去。

穆楓挪了挪身子,好似在警告她,別耍花招。這是穆家一年一度的盛事宴會,攪局的人他都會嚴辦。

他從從容容地吃茶看戲,好似眼前從來沒有出現過這樣一個危險的女人。盡管,他的警戒好似並未嗅到不一樣的氣氛。

穆楓不會把一個女人放在眼裏。

他看戲看的專注,回頭朝果盆裏吐了一粒核,做這個動作的時候,眼睛都沒有離開過戲台。

阮素泠淡笑,她太了解這個男人,分明是在警告她:老子不把你放在眼裏。

其實,她也從來沒有想過要讓穆楓把她放在眼裏,她從前想的是,要讓加州小野狼,實實在在地,把她放在心裏。

是心裏。

戲台上,劇情已然轉入高/潮。戲腔甚濃,唱詞漂亮,程嬰抱著嬰孩在屠岸賈眼皮子底下逃出了王宮,公主淚漣漣……

台下有隱隱啜泣聲,觀眾們已經走入了劇情。眾座席上賓客以世家為主,都是當年為避國難躲家仇一並遷出大陸的鄉老,對國學京戲有很深的共鳴,因此這出演過無數回的《趙氏孤兒》才能又賺得觀眾一瓢眼淚。

“若產女兒則埋下千載恨,若產男孩盼他能雪萬重冤。”……

穆楓一愣,突然問褚蓮道:“趙氏孤兒逃出升天時,是個多大的孩子?”

褚蓮有些不解,想了一下,還是回答道:“公主產子沒有多久,程嬰把那孩子抱出時,當然還是個繈褓中的……”說到這裏,褚蓮臉色煞白,差點驚叫出來。

她從來沒有遇過這樣的事,此時已經慌了手腳,剛想站起來時,腿軟的支不住身子,又倒在了座椅上。她一介女流,再冷靜膽大,遇急事或者還能穩住,但現在這是在剜她的心頭肉!她怎麽還能夠冷靜?

她蒼白的嘴唇不住地打哆嗦,眼淚像水柱一樣噴薄流出,她從來不知道自己這樣愛哭,即使當年張家罹難褚家受牽連,往後很多年裏也都隻是沉默流淚、沉默歎息,這一夜,卻把一生的眼淚都流幹了!

穆楓摁住她的手,粗大的手掌輕輕地順過她的指骨,無聲地傳遞,這個男人,總能讓她莫名地安心。

那個孩子不對。

足月的嬰兒,抱在懷裏,個頭怎麽可能……這樣大?

戲詞婉轉,每一個人,都在跟著戲台上的劇情轉折心情,似乎根本沒有人在意這個細節。

孩子又不哭。

穆楓淡淡向身後吩咐:“妍妍睡醒了嗎?把她抱出來,一起熱鬧熱鬧。”

褚蓮的心要跳出了喉嚨口。目不轉睛地看著穆楓。

他很快得到了答複。

最壞的結果已經在手底盤旋。

蛇蠍女人。

女人狠起心來真可怕。是他疏忽了,才讓阮素泠有了可乘之機。

那個女人近在眼前,笑容明媚,卻讓人心底涼意陡生。

穆楓拔槍起身,點著阮素泠眉心,周身的空氣仿佛都要被他突然的憤怒蒸幹,旁邊看戲的觀眾發現異動,一臉詫異地把目光投向這邊。

戲台上的戲突然不唱了。

“你要是敢碰我女兒一下,老子把你千刀萬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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