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盛宴(9)
翌日清晨,天光大好。穆家後院的練靶場早早迎來了第一批“客人”,放養的鴿子撲棱著翅膀劃過天空一隅,槍聲響起時,白羽四散,肥肥的鴿子落地,掉在腳邊。
那幫公子哥常玩的遊戲,巴隆圍獵場戲逐獵物的前奏章,在這裏,這種特殊的熱身運動拉開了新一天的序幕。
白斯年撐著槍杆,戴著墨鏡,那架勢,簡直就像閑暇時間在高爾夫球場的放鬆休假,讓人完全忽略他們在玩的是圍獵前的血腥遊戲。
“梓棠,不來一發?你看我槍法有沒有長進?”
“還行,”穆楓笑笑,“比我太太差點。”
白斯年臉色青白,尷尬地向一旁地許謙益聳聳肩:“穆先生永遠這麽‘誠實’?”
“不見得,”許謙益還沒接話,穆楓笑著回答,“哄女人的時候,我不太誠實。”
他昨晚過的並不好,自己一個人悻悻回自己房間,等了半天,褚蓮都沒有來找他——顯然女人心小,太太還在生氣。夏芊衍那事餘威太足,本就亂糟糟像堆雜草,他最近忙,更是解釋不清。也難怪褚蓮要不理他。
晚上睡不好,老大清早就醒了,跑來練靶場喝早茶。那幾位大佬都是功夫在身的,習慣晨練,也睡不得懶覺。湊了桌麻將,大早上的一窩蜂全趕這邊來了。
穆楓奉陪,練槍他是好手。
早上陽光柔和,晨風拂麵更是風味別樣,他穿著閑適的牛仔褲、休閑衫,這才褪去了一身老陳的味道,有了些年輕人的樣子。二十七歲,普通人家的男孩子是怎樣的?美式青年太年輕時不會顧家,將將踏出大學校園涉足社會不幾年,賺一點小錢,隻夠養活自己,和一幫朋友呼來應去,出入各種聚會夜店,瘋狂地揮霍青春,有一個長腿辣妹做女朋友,但是結婚這事遠不在日程。也許也會碰槍——在美利堅這種槍支自由的國家,不碰槍太不可能。
有這年紀的衝動與青春。但畢竟與穆楓太不一樣。
他二十七歲,已經是一個兩歲孩子的父親。盡管從來緊繃著一張臉,但天知道,他有多愛那個孩子。也許僅僅是因為他愛那孩子的母親。但他不願深究,對他而言都是一樣的,穆先生日理萬機,有太多需要煩心的事,絕不會花超出預算的時間去計較自己的感情來源。
二十七歲,他太年輕,但在這個年紀,他似乎從來沒有資格享受“年輕”的特權。他已經掌位八年,從十九歲開始,一路披荊斬棘,篳路藍縷。
他有一位深藏心事的太太;他有太多的事情要處理,調查當年張家的真相,複仇當年穆氏的遭際;華人世界,生意是做不完的,但他必須去做,成日奔波於蠅營狗苟;合縱連橫,黑手黨、墨西哥黑幫、高加索山脈的神秘組織……他得權度各方勢力。
太累。其實他隻是想和那些西部年輕人一樣,在合適張狂的年紀,帶著自己的太太捧著滿懷爆米花隨便進出加利福尼亞州的任何一個影院,去看一部熱追電影的首映。
就像今天這樣,穿著牛仔褲,隨便套了件休閑衫。
就像今天這樣的陽光。
他伸手,五指張開,有陽光漏進來,像沙漏流過的錯覺。他閉著眼睛,長腿掛在對麵的玻璃小桌上,充分享受清早微暖的日光浴。家族在美利堅遷衍數代,他自幼長在加州的日光下,卻還是沒法像那些純種白人那樣,對暴烈的陽光有著幾近癡狂的追求。他恰好喜愛今天這樣適度的光線,很清涼,微有暖意,即使在這樣綠草如氈的地方躺著看一本書,也不會眼睛刺痛。
腳下綠草茸茸,在清風裏肆意生長。
白鴿撲棱著翅膀,又落了一隻,雪白的羽毛,襯著碧綠的“氈子”,尤為刺眼。躺下的時候,仍在掙紮,隨便撲騰兩下,斷氣了。
在加州圍獵場,從來沒有對生命的悲憫,隻有強與弱競逐的法規。就像他們的圈子,他們的生活。“悲憫”是慢性自殺,擁有“悲憫”之心的獵手,會餓死自己。
許謙益笑了笑:“梓棠,真不去練兩把?”
他隨手抓起一冊畫報,蓋住半張臉,閑適地躺在竹椅上:“不去,我累。”
方才還在獵鴿的白斯年不知從哪兒冒了出來,一臉訕笑:“梓棠,昨晚是不是……太勞累了?”
不愧是白斯年,許謙益這種正人君子說不出口的帶顏色笑話,他嚼起來臉不紅心不跳,說完還堂而皇之地立在穆楓眼皮子底下晃蕩,穆楓懶懶瞥他一眼:“老白,你能不能滾遠點?礙老子眼。”
“咦?那個不是阿季麽?”白斯年叼一支煙,意味深長地笑。他拖著鬆垮的牛仔褲,打赤腳,踩在鬆軟的青草地上,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真像這片自由土地上的西部牛仔。大概唯一能把正常人和白斯年區分開的,就是這位仁兄腰間別著的手槍和一把瑞士軍刀。
穆楓知道老白盡不幹好事,愛看他笑話,便索性不理,頭也沒抬,懶洋洋地躺在竹椅上曬太陽。這個時候,阿季應該還沒起床,更不會跑來練靶場找他們。
白斯年說起謊來眼都不眨。
許謙益站了起來,笑道:“阿季。”
許謙益和白斯年不一樣,許大佬不愛說謊。穆楓有些著慌,心跳的厲害,和這個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永遠都像初戀。——況然阿季的確是他的初戀。
畫冊從他臉上滑下。他睜開眼,果然褚蓮就站在他不遠處。
再看白斯年,一副幸災樂禍的欠揍模樣。
許謙益知道身為“穆先生”的尷尬,永遠也擺不平這個女人,便不等他們夫妻打招呼,主動為穆楓解圍:“阿季,怎麽突然有興趣來練槍?”
“大哥,”她軟軟叫一聲,與許謙益一向親厚,見他在,心情也自然好些,她便說了原因,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不情不願,“母親說你們都在練靶場,讓我早上閑著沒事,也過來陪你們練槍……“
母親說,總歸是“母親說”。
這個“別人”當然不是旁人。穆楓抬頭:“這麽不樂意?不樂意你可以不來。”
一句話又引了火藥桶,忙被許謙益攔住:“梓棠,大早上的,就這麽火起?阿季陪你練槍,這還不好?”
他不再說話。
白斯年把槍遞過去:“阿季,知道你槍法好,常聽梓棠說,要不要讓我們見識一下?”
“你說呢老白,還想考阿季?張大哥教出來的徒弟,會差嗎?十多年前,在三藩地下賭場,她可是著實為‘小野狼’出了氣,一槍就崩了那個尋釁的西西裏佬!”許謙益說起舊事時,眉目笑的開。他是世家有聲望的兄長,說話自然不必看人臉色,別人不敢提的,他隨意提及,即便是穆楓,也不敢有微詞。
“張大哥”,張風載,許謙益明目張膽地敬稱他,刻意要在加州小野狼麵前,淡化這個“忌諱”。
褚蓮的槍法,全拜張風載。他涵養極好,心又細,當年那麽寵愛的世家小妹妹,褚蓮要什麽都給,教她槍法,教她自保的簡單拳腳,褚蓮童年時候最快樂的記憶幾乎都與他有關。
這也是穆楓的隱痛。有一個槍法傲然的太太,並不能讓他驕傲。
褚蓮接過槍,笑著道謝。
架勢有模有樣,她舉著槍托,上好膛,瞄準,立在暖風徐徐的青草地上,陽光微醺,不刺眼,淡淡然地描摹輪廓,翹起的睫毛上落滿細碎的金色。
穆楓站在背光處,看著他的太太,沉靜,淡然,眼睛眯成一線。
她就像漫天細碎金光下的女神像。
養在深閨的太太,卻有男人都拍馬趕不及的槍法,精準,克製,緘行不言的品格與他如出一轍。她的勇氣與忍耐從來沒有被穆楓的富養消耗,反而淬煉如金,在關鍵時刻能夠爆發出無窮的力量。
那樣才配做穆梓棠的太太。
槍聲響起時,天邊一群白鴿撲棱著翅膀飛過。她連發數槍,幾乎沒有停頓,最後收槍時,依然淡淡然地站著,動作卻漂亮幹脆。她仍是沉靜的,就像剛和一群小姐妹喝過下午茶的富太太,麵上從容再不過。
數槍連中靶心。那麽遠的距離,一連貫穿,立靶抖了幾下,在早清熏暖的陽光下抖落一身塵灰。
白斯年看呆了,好久才愣愣地接過褚蓮還回的手槍:“原來梓棠才是真正的‘金屋藏嬌’,以後白斯年再也不敢賣弄,省的讓人說連個女人都贏不了!”
褚蓮笑笑:“白斯年永遠不會讓人笑話。你看地下賭場天天打翻槍,那麽大的場子鎮下去,不比穆先生輕鬆!敢笑白先生的人,早就死絕了!”
她說話時,仍是軟軟糯糯的語調,卻是催命的內容,這個女人,外柔內剛,太厲害,像本磚頭厚的書,翻的完,卻看不透。
她轉身要走,被穆楓叫住:“穆梓棠站在這兒,你看都不看一眼?”
“是母親要我來陪你們練槍的,我練完了。”她淡淡一言拂過,根本沒有要留下的意思。
“看我一眼。”穆楓走到她跟前,扳過她的身子:“再這樣冷硬,姓張的那個小兔崽子我放他不過!你要不要試試?”
她終於抱他。
穆楓狠狠摟緊她,卻聽見那個女人低歎了一口氣:“我今天願意擁抱你,因為你像他——你今天像張風載呀!”
他穿著牛仔褲,貼著長腿極修身,上麵套著一件淺色休閑衫,穆先生平日嚴肅,這樣的打扮很少見。偏偏這簡簡單單的打扮,頗顯幾分張風載的味道。
昔日張家的長公子,就是這樣的接地氣,一身的本事,滿門的責任與榮耀,明明是混黑的出身,打扮卻像常春藤走出來的高材生。書卷氣濃,殺起人來卻一點不手軟。
“你閉嘴會更可愛——”
從來沒有人告訴她穆楓吃起醋來是怎麽個樣子。小野狼在她麵前卻像個頂著醋缸的小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