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前傳(13)
晚上風寒,她洗完澡一般是裏麵穿一件薄絲質吊帶,外麵套長袖睡衣,心情好的時候,強迫穆楓和她穿同款式男士睡衣,穆楓十分無奈地套上胸前畫萌熊的上衣,一手翻加印的機密文件,笑著求饒:“阿季,下回你定製睡衣能不能找個靠譜一點的設計師,我要求不太高,至少——它不應該有卡通熊吧?”
他用英語說這話,標準的英式發音,柔軟地貼在她耳邊,宛轉千回。
想起往事,她心裏溢著甜蜜。其實,她和穆楓的關係,除了那一層未捅破的窗戶紙,其他各方麵,都要比平常一般夫妻更親近。
但穆楓是不會主動把她變成“太太”的,在當年比利牛斯雪山之行最後一夜,她狠狠傷了穆楓的自尊。
此刻她在他們的婚房,“坦誠”麵對他,她已經褪去外麵和他同款的大睡衣,隻留裏麵薄透的絲綢吊帶,漂亮的鎖骨,天然的吸引力,她的肌膚瑩透如細瓷,很白,在燈光下,更有一種豐富的、令人著迷的女性美。
她第一次這樣大膽。平時和穆楓接近,想起床幃之事,心裏都是又懼又怕的,這一次,是她主動。
那意思再顯然不過。
穆楓放下手中文件,靠近她,然後,沒有一絲猶豫地繞過她的脖頸,將她褪下的上衣送上來,慢慢給她穿好:“阿季,別聽母親的……這本該是最美好的回憶,我不能,不能讓你遺憾。”
穆楓是明白人,他知道,自己太太態度忽然一百八十度大轉變,一定有他母親過耳吹風的作用,阿季一向敬重長輩,老夫人如果施壓,阿季是絕不會不當回事的。
阿季想要個孩子。或者,僅僅是他母親想含飴弄孫罷了。
“小楓哥,是我……”她停了一下,低頭:“是我自己願意的……”
穆楓一怔,眼中有一層驚喜:“阿季,你說什麽?”
“是我自己願意的。”
“真的?”那樣小心翼翼。其實,他心裏有數,阿季未必真的“願意”,但他卻無限趨近瘋狂的想要說服自己,她是真的願意。
如果阿季真的願意騙他,不妨,他也騙一下自己。
她拚命點頭。卻仍不敢看他,臉漲得通紅。
穆楓緩緩伸手,將他的太太攬進懷裏:“阿季,我……我很愛你……”難得的情話,他卻忽然發現,說出來比藏在心裏的感覺,好多了。
細雨如鼓點,再溫熱的吻都在*帳內偃息,但心尖沸起的血液,卻達到了最高端。
屋外是雨夜芭蕉,纏綿細雨一夜,泠泠似深澗清泉,唯餘鼓脹的情愛,在無邊夜幕下,延展。
隻恨*苦短。
又是數月光陰,那天她滿心裏都是歡喜,激動了整整一個下午,終於忍不住,明知他大半的時間都撂在了會議桌,偏還要滿世界地找他。
她要親口告訴穆楓一個最好的消息。
在靠近穆楓平時辦公區的方圓範圍內,有很多暗哨和流動崗,職責自然是保障穆先生和機要辦公文件室的安全。一般警衛都認識她,知道這位漂亮女士就是家族裏大名鼎鼎、將穆先生迷的神魂顛倒的少奶奶。穆楓曾經有過吩咐,家裏任何地方,對她都是不設防的,但褚蓮也從來對他的“工作”沒有什麽興趣,不該進去的地方,她都是不會主動靠近的。但今天不太一樣,褚蓮滿心思地要找穆楓,穆楓此時正在見一個十分重要的人物……
流動崗哨會看臉色,這時正好從裏麵機要外廳的同事那裏得到穆楓剛剛中斷會議、開始休息的消息,便賣個好,讓褚蓮進去了。
一路無阻。她心裏開心的很,穆楓在這裏辦公的書房置辦基本和臥室那邊相差不遠,因此她雖然頭一次來,但也算熟門熟路。
繞過幾道門,拐進遊廊,再往前走一段,正對著的就是書房大門,裏麵置中式大屏風,畫有很漂亮的仕女圖,線條明麗流暢,屏風那端的置物,隱隱還能看見。
穆楓在。
她腳步很輕快,帶著滿腔的喜悅,趨前迎上。
這裏極安靜,書房門沒有關,大好的陽光像軟氈一樣鋪陳一地。有風旌動,日耀的光暈在滿室靜謐中酥酥綻開。
她放輕了腳步,想要給穆楓一個驚喜。
他們在談話。穆昭行辦公室的女秘書,聲音很有辨識度。隻有她和穆楓在。
穆楓是很敬業的,談起公事來,麵上平靜,讓人完全猜不出這位先生肚子裏在轉什麽腸子,對方哪怕是再漂亮的女人,他居然也能目不斜視。
褚蓮跨進去一步,立在屏風外麵,她聽見穆楓問:“還有什麽事?”是與她說話時完全不一樣的簡潔、不溫柔,完全是上司與下屬之間的對話,她心裏有小小的喜悅,仿佛窺見了穆楓的另一麵。到底是個小女孩子,對這些足夠引出來讓她在穆楓麵前拿作笑料的談資,十分樂於接受。
好似也隻在那一刻才感受到,高座之上的穆楓,與和她平時相處的穆楓,是不太一樣的兩個人。這微妙的發現,使她覺得十分幸福,穆先生在心裏,居然把她放的那麽重要。
但下一刻,她的世界完全倒塌。
女秘書回答:“穆先生,有事還要早做防範。我們道上走漏的消息,溪口張氏遺孤已經露了蛛絲馬跡,各方有怨的都已經出了手,我們是不是……”
穆楓打斷她:“我不想聽這些。這些事過去都已經很多年了,埋進黃土的人,都早已成了枯骨,還提做什麽?我穆氏財閥的運轉,難道靠這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
女秘書頓了一下,很明顯在緩衝心情,終於還是勸道:“……是不是有必要,趕盡殺絕?畢竟,張氏如果星火再起,首當要討伐的,就是三藩……”
褚蓮大駭,差點叫出聲來。她……聽見了什麽?
那個女秘書的話終於將她狠狠推入穀底:
“穆先生,我們不得不防……當年張家的血案,三藩穆氏是最大的策劃者和參與者,如果……往後張氏重新崛起,我們就……”
穆楓的聲音很沉,他說道:“你想的沒錯,別說穆家,我一人就背了多少血債?父親在世時也承認,‘如果沒有梓棠出謀劃策,張家不可能傾夕間就被清算’,”他頓了一下,很快又接著說,“老爺子到底是見過世麵的!知道小兒子心狠手辣!昔年的世家交好,關係再密切又怎樣,踩了家族底線,我殺起人來,從來不會眨眼。”
是遊龍珠在他手中轉動的聲音,隻是一個與往日無異的下午,與尋常並沒有不一樣的人,像聊家常一樣,在說一樁在家族裏,似乎被認為早已“掩蓋”過去的事。
她的頭更沉,似乎周遭天地都在旋轉……
為什麽……是這樣?!
“硜”——
遊龍珠落地,敲在大理石板地麵上,彈跳四處,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響——
穆楓“霍”地從實木座上站起來,他的眼中攢籠起一股微妙的懼意,他微微眯起眼睛,盯著屏風那邊的褚蓮——他在害怕,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害怕。
“阿季——你,你聽我說!”
她戚戚站在那裏,魂兒卻像出竅了一般。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眼眶中蓄滿淚水,漂亮的黑玉似的瞳仁如在水中浸染過一般,剔透的,像寶石般光潔。
“小楓哥……你……你……”
淚水在眼眶裏打著轉,她咬牙忍著,單薄的身子微微倚在門框上,楚楚可憐。她的手緩緩從小腹挪開,十分無力地垂下來……
“小楓哥,你……你好狠心呀!”
他走的太急,幾乎踉蹌著站不穩。繞過屏風,他立在她麵前,伸手想要碰她,卻又不敢。
褚蓮側過身去,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的往下掉……
他伸手,卻忽地怔住,那手懸在半空,他心裏慌著,不知如何自處。
“阿季,你,你聽我說……”
是憔悴不已的聲音。自十九歲那年的家族大變故之外,穆楓遇大事不驚,從來沒有過此時此刻的憔悴,與絕望。
他多怕,在她心裏,他隻是可鄙的殺人者。
“不必了,”她的聲音透著一絲淒涼,“九哥,你叫我知道,在你們眼裏,褚家和張家是同氣連枝的,你們,不把‘我們’當家人……風載哥哥如果還在,一定很傷心。”她低下頭,抹了一把眼淚繼續道:“那麽我呢?我父兄的死與九哥脫不了幹係,你——你為什麽當初不把我也一起殺了?”她嗓子裏逼出顫音,整個身體抖的厲害:“父親和哥哥,怎麽要把我孤零零一個人留下?”
她的每一滴眼淚,都叫穆楓難受。但他沒法子,隻能眼睜睜看著,此時他是詞窮的,事情的確是他做的——世家的少壯派擺在桌麵上一計一計核出來的,但他要怎麽和褚蓮解釋?
他忽然伸出手,但那懷抱卻再也圈不圓了。褚蓮像受驚小鹿似的避開他,穆楓一驚,卻是無可奈何地僵在那兒——他看著她,那樣高高在上的“穆先生”,第一次,眼中竟也泛起淚光……
他輕聲:“阿季,你……你叫我抱抱……以後,我,我發誓,以後再也不會了。”
她狠心擋開他的手。然後,回頭孤身離開。跨過門檻時,差點被絆住,她本能地伸手扶門框,忽然覺得頭一陣眩暈,立著穩了好久,眼中園林山水瘋狂地旋轉,在淚霧中碎成了一片一片的花……
那個滿心歡喜要告訴穆楓的好消息,再也不會從她口中說出來了。
其實她隻是想親口告訴他:小楓哥,阿季有我們的寶寶啦,你開心嗎?
太殘忍。卻讓她無意撞見這樣殘忍的真相。
是穆楓。站在簷下的樣子,在月光下似一片剪紙,他背門抽煙,手卷煙草的味道縈縈嫋嫋。散散月色,落落青衫。
他背後,是一條愈高愈寂寞的王者之路。
這一輩子,堪堪就這樣過去了。
從此,大概在這沉悶的宅院裏,隻有腹中的骨肉,願意與她說話。
不見明月,不邀清風,這樣寒冷的夜——要怎樣度過?閉上眼睛,卻還是穆楓的影子。
最親的人,卻成了她最恨最深的仇人。
溪口張氏182條人命,她父親和兄長的命,原來在他口中,隻不過像下午茶的任何談資一般,雲淡風輕。
是她太苦。
披霞的早晨,他攜早霜歸來,很靜的屋子,不愛笑的太太,他蹲下/身子,耳朵貼著她的小腹:“阿季,咱們的寶寶在動……他好可愛……”
但沒有回應。
他微微一怔,眼中泛著淚花,卻仍在笑:“阿季,我好喜歡——咱們的寶寶,我好喜歡……”
促長的歎息,如輕煙,嫋嫋散在四方。